陆凤楼睁开眼,缓缓坐起身:“多少个?”
小太监道:“十七个。按您的吩咐,动了一半,剩下的全当不知。皇城卫的调动也是在昨日晚间,属摄政王府秘密调动。还有您说的那几人,已查过,密函都在御书房。虽有才能,却难领军。”
陆凤楼看着地砖上的影子,笑了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今日帮了摄政王,少说还能让这良将为朕再卖些命呢。至于往后——”
飞鸟尽,良弓藏。
说得惯来顺口的六字忽地卡在了喉咙里,指尖还有些肿痛,陆凤楼收了笑,微微偏头,烛下的阴翳蓦地爬上了他的眉头。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注定不如往年歌舞升平,红火热闹。
因着朝会未开,各衙门也都在休沐,北寒锋与镇北将军府众人便只被皇城卫投进了大牢,等开朝再审。
新年之初便有大官入狱,还是谋反罪名,可算是一顶一的新鲜事。一夜之间,镇北将军北寒锋就顶替了丧权辱国的摄政王,成了百姓和士子口中新的谩骂对象。
将门受了连累,气急败坏,纷纷忙着和镇北将军府撇清关系。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且又不是脸皮厚如摄政王,不在乎毁誉名声,谁也不会在漫天的口诛笔伐之中安安稳稳地专心过大年。
成了弃子,将门也恨毒了拖他们下水的世家。
虽说是双方皆有意,但临阵背叛盟友,世家也做得不地道。将门看明白了被利用的真相,又怀疑是世家故意陷害,便实在不甘心咽下这口气。真和世家抗衡做不到,但却也不想让他们安生,于是便也想方设法从各处都给世家找不自在。
朝内诸多大臣也都是闭门谢客,半点不像个过年的气氛,走亲访友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世家宴请的帖子送到手上,也多是备了礼,不敢轻易答应上门。
世家对此却无反应,沉寂如没入水下的顽石。
而使这京中一夜变天的楚王爷却并没有过多地去在意世家的反应。
他在年前便得到了一则期盼许久的好消息,等到陆凤楼在宫中祭台祭天之后,还不等用午膳,就将人裹上了马背,带着狄言一道出了城。
迎风踏雪,骏马嘶鸣。
一路沿着官道入小路,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的一处农庄。
到农庄却不算完,只是换了衣裳,弃了马,还要出庄子继续往外走。
幸好楚云声中的毒无大碍,陆凤楼练了段日子的兵,身子骨也硬朗了些,这几里地走下来,也只是出了一层薄汗,算不上太累。
这样走着,过了晌午,三人才看到一处隐没在山间的小小村落。
山间风大,楚云声怕陆凤楼着凉,便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一颗球。
这颗球此时站在村口,朝里望了望,脸色诧异:“又是换粗布衣裳,又是弃马,老师是想带我进这村子?”
看他白玉般风流昳丽的脸上染了汗湿红晕,楚云声也舍不得人站在风口吹风,便将人拉过来点,朝村口不远处一座农家小院走去:“如此说也不错。有两样东西想让陛下一观,另外,也想让陛下瞧瞧寻常百姓的日子。”
这座农家小院却无人居住,距村里的其他农户也有些远,是以两人进来也未曾引起村民的注意。
狄言快步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雪还没扫,与山间的一般厚实,能没到小腿中间。
楚云声带着陆凤楼进了屋里,狄言放下背了一路的两大包东西,便出去找人了。
没多久,就带着村长和个黑皮小少年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放下一堆腊肉腊肠和冻在窖里的大白菜。
“村里这两年收成不好,好东西不多,勉强凑了点儿,小兄弟可别嫌弃!”村长笑呵呵地和狄言算着这些吃食的钱,布满冻疮的手拎着一杆烟枪。
楚云声笑了笑,道:“收成不好,是发了天灾了?”
村长脸色僵了僵,皱起眉,摇摇头:“天灾人祸,啥时候不是一块儿来的?咱这天子脚下算是好的了。我那妹子嫁到陇南,年前逃荒回家来,俩孩子那么大点儿,路上全饿死了。去年夏天发大水,后来又闹蝗灾……不是咱不想过好日子,有时候咱得认命。”
说着,村长干巴巴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是觉着自己对这外来的年轻人们说得太多了,便又摇着头闭上了嘴。
钱算好了,村长带着黑皮少年离开,回去挨家挨户发钱。
楚云声让狄言跟着去帮忙,自己脱了一层外衣,把院子里的柴拽到堂屋来,劈了一点就点起火盆。陆凤楼坐在板凳上,靠过来烤,又帮着把柴拢到一起,缩着两条腿的模样更像一颗软软的汤圆。
“他们把东西卖给外乡人,却不去集市?”陆凤楼忽然道。
楚云声劈完柴,把灶台生起来,边添柴边道:“此处最近的集市便是京中,非权贵人家,入城费二两。京中不许散摊出现,东市西市摊位归坊市司管,租子每月上涨五两银子。若私自设摊,入狱收监三年,罚五十两。”
陆凤楼抬眼看着楚云声。
茅草屋逼仄昏暗,四处漏风,灶膛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着楚云声冷峻的眉目。一些草木灰冲到了脸上,楚云声皱了皱眉,一身的金贵都被打碎了,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
但陆凤楼却觉得不好笑。
他凑过去,用袖子给楚云声擦了擦汗和灰。
楚云声拦了他一下:“小心,有火。”
锅内的水沸腾起来,楚云声舀了一碗给陆凤楼捧着暖暖,又道:“除开集市,大多村子都会挑着扁担箩筐去其他村子或官道上叫卖。也有些特产出名的,会有外乡人上门买。”
“桌上这些腊肉腊肠零碎,是村民凑起来的。往年若收成好,有些余财,家家都会多做些这种易存的吃食。今年一家尚且难抽出一样来,想必是没有余财吃肉做肠。这还是京城附近。”
陆凤楼看着手里的热水:“赈灾?”
“治标不治本。”楚云声道,示意陆凤楼去看桌子上狄言背来的那两个大包袱,“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只要有一条路能走,那老百姓便天生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陆凤楼起身去解开包袱,里头是一堆从未见过的奇怪东西。这堆东西上头还有封信,信已经打开过了,陆凤楼明白楚云声的意思,便将信纸抽出展开——
“禀王爷:两样物件俱已寻到,确是可果腹之粮食。南洋商人称其一为苞米,其二为番薯。属下按您的画作对比几番,俱都一般无二。又着人蒸煮,也如您所言,甜嫩可口。商人称其产量高于稻米,下等田地也可大量种植……”
陆凤楼捏着信纸的骨节微微泛白。
他不是何不食肉糜的那类帝王,自然看得出这信中的含义。只是这信,却是楚云声给他的。
陆凤楼沉默片刻,道:“老师想要什么?”
楚云声抬眼瞧着那颗球僵硬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提了个条件:“明年再亲政。”至少得明年,他才能清理干净这里里外外,顺便磨掉小白眼狼的心防。
“全听老师的安排。”
那颗球答应着,声音平稳,楚云声却平白从中听出了一丝憋闷和委屈。
不能抱过来哄哄,楚云声便只好低声道:“站着不冷?坐回来。”
第90章暴君与帝师15就像夜半钻了书生……
远离波诡云谲的京都,到这安闲避世的山村来过上几日的年,是楚云声早便想做的。
比起热闹繁华,他更喜欢天高水远,质朴自然。之前几个世界和殷教授出去旅行,两人都会不约而同选些奇峰丽水,大漠荒原。这个世界太多烦心事缠身,走太远不行,但在小村子看看炊烟袅袅,苍山负雪,还是做得到的。
楚云声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一刻都未曾闲过,疲于奔命一般。勾心斗角,筹谋策划,莫说他只是个人,便是神,也得累了。
幸好,他的功夫也不白费。
除夕宴之变,终于让他整个贯穿了冬日的计划暂时完美结束。大周和谈,世家暂退,将门沉寂。主角北寒锋也没用费太大力气,就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昨日夜半他从宫内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来时,心头的大石便已经卸下了一半。
铲除世家,将大晋从这淤泥里拉扯出来,尚还谈不上。但至少,楚云声想要的做些事、喘口气的时间争取到了。
阴霾散了,心境也就开阔了许多。
纵使小皇帝又误会了他,不愿意再搬着小板凳贴着他坐了,楚云声也不生气,只是挑亮了灶膛里的火,让那热烈的火光将陆凤楼白皙的俊脸熏烤得更红,鼻尖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然后他又一本正经地问:“陛下热了?”
“还好。”陆凤楼有些意兴阑珊,不欲和楚云声多言,便将外面一层棉衣解开些,想如楚云声一样脱了,但还没抬手,就被按住了。
“堂屋里冷。”
稍稍欺负了人一下也就算了,楚云声握了一下陆凤楼暖起来一些的手,又把灶里的火压下去,指派了个活计给他,“去兑些水把腊肉洗洗,等会儿做腊肉饭。”
既然是来忆苦的,陆凤楼便也没想端着什么皇帝架子。他兑了温水,选了两块腊肉清洗。
但他这一身实在臃肿,再加上他洗得笨拙,腊肉洗完袖子也全湿了。正好热炕烧好了,楚云声直接让陆凤楼缩到炕上去换衣裳,等着吃。
“狄言也会做饭?”陆凤楼进屋前看似随意地问了句。
楚云声洗了洗手,抄起菜刀:“我做,你洗碗。狄言这两日住在村长家。”
陆凤楼迈进里屋门槛的脚步顿时僵了下,但很快又恢复从容,踏了进去,身形被厚厚的棉门帘盖住。
楚云声没在意陆凤楼的反应。
上个世界混在农村,他也不是没做过饭。腊肉饭也简单,稍微调了下味,再煮几根玉米,烤两个番薯,放一碗热乎的酸菜汤,在农家也算得上是丰盛了。怕陆凤楼腻味,楚云声又切了些咸菜凉拌,满满当当占好了一张小炕桌。
炕上已经被烧得暖和极了,陆凤楼脱掉了累赘的外衣,只穿了层棉袄,围着一床被子懒洋洋地倚在炕头上,乍一看没有半点做皇帝的矜贵,倒像是村里闲懒的娇媳妇。
楚云声脱了靴子坐到炕上,娇媳妇就慢悠悠笑了声:“老师教过朕,君子远庖厨,却不想自己竟会烧柴煮饭。”
“又是医术,又是练兵——”
温凉的气息近了些,陆凤楼往前探了探身,眼睑遮着幽深的光:“如今还能洗手作羹汤,老师不为人知之处倒有些多。”
这话里的试探不加掩饰。
昨晚扯破了小皇帝那张虚伪的皮,这露出来的刺就忽然变多了不少。
“陛下喜欢便好。”楚云声平静应了声,剥开一块烤番薯放进陆凤楼碗里,“尝尝。”
陆凤楼垂眼看着楚云声的动作,掰下一小块番薯放进嘴里,笑了声:“朕确实喜欢。”
不想和小皇帝在度假放松时还打着机锋玩心眼,楚云声干脆用吃的堵上了陆凤楼的嘴。番薯吃完就喝汤,喝完汤就吃腊肉,吃完腊肉啃玉米。
边给陆凤楼拾掇着吃食,楚云声边就番薯玉米这两样作物给陆凤楼讲解了一番,却独独没说推广这两样作物的计划。
陆凤楼听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晚一年亲政,楚云声便愿意把这两样作物给他。是闲来无事的逗弄,不在乎养虎为患,抑或是想要逼迫他展露出更多隐藏的东西,好将来一网打尽,都暂且不重要。
造福万民的东西,却又能揽声望招能人,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陆凤楼从小便知道,天底下没有天降的幸运和白给的恩惠。
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玉米棒子,陆凤楼想着日后的筹谋,窝在被子里有些困倦。
但还没等养出一些睡意来,楚云声便放下了筷子:“吃完了,陛下收拾了桌子,洗碗去吧。”
话音落,楚云声就见陆凤楼半阖的眼一睁,难得褪去了那些风流奇诡的意味,有点错愕地望向他。
不过眨眼陆凤楼就醒过神来了。
他没抗拒,裹上外衣收了炕桌,出了屋。
楚云声坐到炕里,拉出个床头柜,里头有些民间小话本,是他前些日子让人私下印的。不是风流才子、妖魅精怪的故事,而是一些关于耕种的民间白话。
他翻着看了片刻,陆凤楼就洗完了碗,又钻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