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鄂南桥头堡。
“轰!”
一枚炮弹在战壕边爆炸,叶荣秋吓得抱头缩成一团。塌下来的土盖了他一头一脸,刺鼻的硝烟味钻进他的鼻子里,他难受地想咳嗽,却根本张不开嘴。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抖了抖脑袋上的土,从坑底钻出来。枪声和爆炸声变得有些模糊,大约是刚才炮弹爆炸的地方太近了,影响了他的听力,又或者是耳朵里的土把耳膜赌上了。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叶荣秋毫不在意地拽了拽自己的耳朵,把土抖出去,继续匍匐前进。
子弹在战场上穿梭着,大地因为接二连三的爆炸震颤着。叶荣秋东倒西歪地穿越过战壕里的队伍,终于跑到黄暮身边:“团长!”
正在指挥作战的黄暮看见他,不由愣了一下,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啊?”
“你怎么来了?”
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都听不清对方在吼什么,只能靠声音和唇形来判断。
“重机枪我修好了!不卡弹了!”
“啥?说响点!”
“重机枪!好了!能用啦!”
黄暮听明白了,吼道:“右翼60°!”
黄暮又推了叶荣秋一把:“你快回去!这里太危险了!下次叫别人来,你别自己过来!”
叶荣秋点点头,矮下身子继续在战壕里穿梭。
这两年来日军节节退败,共军已经抢回了大部分的阵地。法西斯国家在太平洋的战场也输得一败涂地,三个月前德国已经宣布了无条件投降,弹丸之地的日本却比德国更加顽固,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中国的战场,坚持做着自己称霸亚洲成为第一强国的美梦。然而现在的日本国,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叶荣秋退回后方的战壕里,如果有人的武器在战场上临时出了问题,就立刻传过来给他,如果简单的话,他就当场修好,再立刻投入使用。
又过了一会儿,炮弹声变得越来越稀疏。这场仗快打完了。
“鬼子撤退了!”吼叫声传到叶荣秋的耳朵里。
枪声也止歇了。
“团长,不追了吗?”
黄暮摆手:“不追了!前面还有伪和平军三师的队伍,他们最近也在跟鬼子闹矛盾,先让他们狗咬狗一阵。”
日军败走后,黄暮带着人收拾打扫战场,撤回驻地。
现在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如今的鄂南已经从当初日伪顽特匪横行天下的人间炼狱转变为红色政|权的根据地,匪特已基本被肃清,顽军的基础已经崩溃,伪军被歼灭瓦解或被争取,而鬼子也不过在苟延残喘。根据地得到巩固,各县普遍建立了人民政权,共军同鄂南人民结下了浓厚的友谊。胜利的曙光,已经不远了。
晚上黄暮召集了所有的团干部,开始商讨明天的进军路线。叶荣秋的兵工厂正在搬迁,所以他现在也随团打仗,等到兵工厂搬迁结束,规模也会变得更大,他再回去工厂作业。
“这是三师来的电报。”黄暮把电报传给身边的众人看,“明天我们往武昌的方向前进,跟三师汇合。”
叶荣秋听到武昌两个字,立刻精神了不少,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他上一次跟黑狗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了,这半年来念白这个组织在鄂南也渐渐壮大,立下不少功劳,老百姓们还专门编了歌谣称颂念白。
黄暮看到了叶荣秋脸上神情的变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明天晚上我们大概就驻扎在武昌附近。”
现在黄暮也知道念白是个情报组织,而叶荣秋是念白中的一员了。武昌简直成了叶荣秋的第二个故乡,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想办法往武昌里跑,有了念白这个身份,他又总能找出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要能保证他的安全的情况下,黄暮对于他的举动也无可奈何。
“政委,你是不是在武昌城里偷偷去了媳妇啊。”团支书打趣道。
众人哈哈大笑,叶荣秋脸上有点红,挥了挥手:“别胡闹,谈正事。”
即使他知道黑狗在哪里,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年里能见上两三回就顶了天了。明天他们到武昌附近,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黑狗见面呢。
众人展开地图,商量了一下行军的路线和运送物资的事儿,天色已经很晚了,黄暮宣布解散,众人回去休息。
这一天晚上叶荣秋睡得不怎么踏实,不晓得是因为明天就能去武昌了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心里时而轻飘飘的,时而沉甸甸的,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战士们排列好阵型,扛起辎重,就向武昌的方向进发了。
八月酷暑时节,这天天气很好,大清早就出了太阳。黄暮嘱咐众人加快脚步前进,等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就只能让队伍休息了,不然战士们容易中暑。不趁着早上多赶点路,怕晚上来不及跟三师汇合。
行军的时候,叶荣秋听见旁边的两个战士在聊天。
“你说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谁知道呢,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都想了好几年了。”
“我觉得快了,连德国都投降了,鬼子孤军奋战,还能打多久。”
“我也觉得快了……不过这几年来我每天都觉得快打完了,哈!”
小赵跑了上来,问叶荣秋:“政委,你累不累,你的东西我帮你背吧。”
叶荣秋摇头:“不用不用。”
叶荣秋发现小赵笑嘻嘻的,似乎心情很不错。其实不止是小赵,今天整支队伍的状态都不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也不知是昨天刚打了胜仗还是其他的原因。他问小赵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小赵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天气也很好,什么都挺好的。
黄暮坐着汽车在跟在队伍边上,来回巡查整个队伍。车子是他们从国民党军那里收来的战利品,车前还装着机关枪,十分威武,自从收来之后就成了黄暮的爱驾,都舍不得从车上下来。
“政委。”路过叶荣秋身边的时候,黄暮招呼他,“上车不?”
“不啦。”叶荣秋说,“这路颠得慌,我走会儿。”
黄暮也不管他,让司机驾着车往队伍前面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沿着一条小河走,小河的对面就是梁村。
梁村里吵吵闹闹的,老百姓都在屋子外头奔走,引得路过的军队不住侧目。
“啪啪啪!”
村子里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把军队吓了一跳,还以为里面有人打仗,纷纷端起枪瞄准梁村的方向。黄暮停下脚步,起先很紧张,渐渐又变得糊涂了,摆摆手:“好像是有人在放鞭炮。”
“那是敲锣的声音吗?”叶荣秋插了一句。鞭炮声中还夹杂着敲打声。
队伍开始窃窃私语。村子里的阵仗,让每个人都觉得陌生而熟悉。从前如果遇上了婚嫁庆生之类的喜事,也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庆祝,不过打仗以后,就很少有人这样热闹地过日子了。
村子里有人看到了河对岸的队伍,跑了出来:“嘿!八路军的弟兄们!”
这附近的老百姓都是亲共的,有不少共军还是各村庄里出来的村民,对老百姓们自然也很亲热,高高兴兴地对他们挥手。
黄暮有些茫然地对他们喊话:“乡亲们,回去吧,回去吧!”乡民对共军一向非常客气,还经常给他们送吃的穿的,但毕竟是战争期间,到处都是鬼子的眼线和兵力,平时乡亲都是偷偷摸摸的,这样大方地欢迎他们以前是没有的。
那些乡亲没有回去,反而更多人跑了出来,还有人想淌过河走到他们身边。
“兄弟们,你们这是往哪去啊?”乡民喊话,“去庆祝吗?”
战士们一个看一个,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庆祝什么?!”黄暮大声喊回去。
“庆祝鬼子投降啦!战争结束啦!”“鬼子投降啦,哈哈哈哈!多亏了你们呐!”“别走啦,八路军兄弟们先来村子里坐会儿再走啊!”乡亲们七嘴八舌地隔着河对他们喊话。
队伍瞬间就像炸开了锅一般,彻底乱了。
“鬼子投降了?什么时候的事?!”黄暮简直像挨了颗炮弹一样,瞬间弹了起来,连车门都不开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真的假的?!”
“村里的喇叭在广播呢!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了!今天鬼子宣布投降了!”
四周的人都在吵闹,叶荣秋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鬼子投降?!战争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有乡民淌过河到了岸的这一边,黄暮冲上去激动地抓住他的领子,一再确定:“真的假的,鬼子投降了?你们确定吗!”
那乡民被黄暮揪着领子晃来晃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村子里装的大喇叭广播的!都在说呢!早上有鬼子的队伍从附近经过,灰溜溜的,看到咱们不打也不抢了,武器都丢啦!附近驻扎的鬼子都躲起来啦!”
另一个人抢着道:“是啊!上午有人路过鬼子的阵地,白旗都挂出来啦,就怕咱们再去打他!”
黄暮松开了那个乡民,用力抹了把脸。这个消息太突然也太爆炸性了,他昨天晚上还跟人商量着怎么击溃日军在鄂南最后的几个阵地,今天早上日本就投降了。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争结束了?终于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简直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
不止黄暮一个人,整个队伍的战士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是震惊的、不知所措的。有人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他们还没有找到狂喜的情绪。
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被反剪着手从村子里推了出来,他身边的乡民纷纷捡起石头往他身上砸,或是向他吐口水、指着他骂骂咧咧。
团支书问村民:“那家伙是鬼子?”
村民摆手:“不是,是汉奸!平时专给鬼子送消息害人!鬼子投降了,他该遭报应了!”
有人一脚把那汉奸踹倒在地,那汉奸在石子滩上滚了几圈,一头栽进河里,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他狼狈地想从河里爬出来,人们纷纷捡起石头向他砸去,不让他上岸。那汉奸只好抱着头缩进河里。
自打听了日军投降的消息后就像丢了魂儿一样的叶荣秋突然一个激灵,醒神了。他猛地跑向黄暮丢在一旁的汽车,黄暮叫道:“哎,政委,你干嘛去?”
叶荣秋压根不理他,直接跳上了车。刚才停车的时候司机也下车了,叶荣秋直接就占了司机的座,手摸向车档。
战士们傻了眼,司机急急忙忙跑过来想开车门:“政委你乐傻了?你不会开车,别乱动,一会儿出事!”
叶荣秋把档位一加,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直接就开出去了。司机扒着车门跑了两步,只好松手,在后面干瞪眼。
叶荣秋可是叶家的小少爷,福特汽车他会开,国军的指挥车差不了太多,开上路总不是什么问题。到底是几年没开过,手生了许多,才刚开了没几米,方向盘打大了,差点开进河里。叶荣秋连忙扳正了方向盘,大概有了些手感。
黄暮在后面急得跳脚:“政委?小叶?叶荣秋!你停下!停下!这是干嘛呢!”
叶荣秋心里愧疚,眼睛盯着前方的路不敢回头,大声吼道:“对不起!我先去武昌!”
也不晓得后面的人听见没有,脚步声零零乱乱的,还有人在追他。
叶荣秋一狠心,脚下用力一踩,加大油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