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初春的草原依旧是奇寒无比,枯黄的牧草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看不出一点儿有生机的样子。寒冷的风夹杂着雪沫子直往人的脖领子里钻。
从草原的南边过来一支长长的队伍,马上骑士的甲胄之外都裹着厚厚的御寒皮袍,头上都罩着双耳皮帽,只在眉下露出一线,在草原上缓缓行进着。
蓦然,一阵杂沓的的声音打破了草原的寂静。前面的骑士纷纷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远方的地平线上,涌动着一条黄浪,正向四方扩散。
“黄羊,是黄羊!”马上骑士看得两眼放光。
一阵阵牛角号声响起,骑士们散了开来,形成一条半圆形的弧线呼啸着向前方疾驰而去。
骑兵队伍后面的一辆马车掀开了一线帘子,探出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孔,目光看了看呼啸而去的骑兵。问旁边马上的一名将领,“发生了什么事?”
“回王爷,”这名将领回道:“鞑子骑兵们去围猎了,殿下勿须担心?”
“围猎?”车上人皱了皱眉,“孤还以为他们这是要跟人打仗呢!围猎用得着这许多人么?”
“王爷有所不知,”这名将领继续道:“前方十数里之外出现了黄羊群,看样子有成千上万只呢!要是把它们驱赶着围起来,至少得需要几千个骑兵呢!看起来就真跟打仗一样。”
“唔......”车上人点点头,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我们的人没去么?”
“禀王爷,”那骑兵将领道:“吴将军已经下令,要我们好好守护王爷,不得乱动,违令着军法从事。”
留下严阵以待的骑兵都身着红色战袍,跟围猎黄羊的灰衣皮甲骑兵截然不同。
“嗯,”车上人微微颔首,又问了一句,“柳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柳姑娘......柳姑娘她被那鞑子郡主给叫去了。”那将领踌躇了一下回道。
车上人登时大为不悦,“云惜怎么又跟她混在一起了?你快把她给我叫回来。”
“是!”那将领应了一声,点了几名骑兵打马而去。
看着他们身形渐渐模糊,车上人才合上了车帘。
这人正是朱祁钰,他带兵护送赛因孛罗王出了古北口后,就遇见阿失帖木儿和元琪儿率领的大队斡剌特骑兵。双方合兵一处,向着西北方向进发。
朱祁钰第一次行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一连走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到达斡剌特人的驻地。在问及赛因孛罗还有多远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王爷哈哈一笑,说继续往西北走,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湖边就是了。他们斡剌特人冬天就在那里过冬。照这样的速度,大概还要走一个月。朱祁钰登时就蒙了,在这荒凉的塞外走了这么些天,就已经让他感到发狂了,还要再走许多天,他简直不敢想象。
“这是要走到天尽头么?”入眼之处,到处是荒芜人烟的原野,与关内的富庶繁华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每天都是窝在车上颠簸前行,几天下来便腰酸背痛,要是真到了目的地,颠散了架都有可能。他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让他感到安慰的是,柳云惜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
说话解闷,让他的旅途不那么难捱。
她第一次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不姓柳,而是姓李,叫李惜儿。
他感觉这个名字比柳云惜要好听,可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真名呢?柳云惜笑笑,没有回答。人家不想说,他也没有再问。
在这漠北浩瀚无垠的荒野,朱祁钰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给抛弃了,他甚至怀疑他的皇帝兄长朱祁镇是不是找个借口把自己扔在这个不毛之地就此不理了。要不是柳云惜一直宽慰他,他真不知能不能捱下去,毕竟以前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
“要是能再回到京城,皇兄就是把我关进锦衣卫的诏狱里,我也愿意。”在朱祁钰眼里,京师最阴暗恐怖的地方也比塞外萧瑟的荒野要好些。他真有些羡慕偶尔从天上飞过的飞鸟,要是可以,他也想插上一对翅膀,飞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今天晚上恐怕又要在野外宿营了。”朱祁钰缩了缩脖子,自从离了京城以来,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回好觉。塞外的夜晚,仿佛空气也被冻住了,吸进鼻腔里从颅内一直冷到心底,手脚都冻得发麻。有的人晚上睡过去,早上就再也没有醒来。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成为这样。
“听英国公张辅说过,他年轻时征讨过安南,那是个四季常绿的地方,没有冬天,也不会下雪。要是我未来的封地在那样的一个地方就好了。”夜里被冻醒时他常常这样想。
“不知元琪儿把云惜叫去做什么?”他又掀开车帘一线向外看了看,希望那个熟悉的倩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
在斡剌特骑兵拉网式的驱赶下,数千只黄羊像钻入网中的鱼,被汇聚在一处逐渐收紧。
在往来奔驰的斡剌特骑士威武雄健的身影中,有两道倩影如流云一样穿梭来去,身上厚厚的裘皮大衣掩盖不住她们身姿的婀娜,她们就像雪中盛开的玉莲花一样引人注目。
她们一身穿火红的裘衣,另一位是雪白的裘衣,相貌都如花般娇艳。
红衣少女眼见离奔腾的黄羊越来越近了,弯弓搭箭瞄准了一只黄羊,“咻——”的一声响,那只黄羊应声而倒,在草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红衣少女策马疾驰上前,如蜻蜓点水般俯身抄起地上的黄羊放在了马鞍上,姿势优美之极。她反转马头朝白衣少女一笑,“柳姐姐,看你的了。”
白衣少女一笑,颜若春花,只叫她不慌不忙的抽出弓箭朝着黄羊群缓缓拉紧了弓弦。她瞄准的是一只正在狂奔的黄羊,手中箭正欲射出,忽然一只小黄羊出现在那只黄羊的身边,她手一松,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擦着那只黄羊的脖颈边飞过。那只黄羊吃了一惊,护着小黄羊逃进了黄羊群中。
“可惜可惜......”红衣少女微摇螓首叹息道:“就差了那么一点儿。”
白衣少女却笑了笑,“许久没练过射箭了,都有些生疏了。”
“我看你不是手法生疏吧?”红衣少女向她眨眨眼,“看见它们母子一起,心软了?”
白衣少女笑笑,没有否认。
“柳姐姐现在越来越慈悲
了呢,”红衣少女笑道:“看见猎物都不忍心下手了。”
“我要是射杀了大黄羊,那只小黄羊怎么办呢?”白衣少女淡淡道:“有伤天和的事,我可做不来。”
“你的那位王爷呢?”红衣少女又道:“不把他叫来你们一起狩猎么?”
“他可不会骑马,”白衣少女道:“弯弓射箭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那你喜欢他什么,仅仅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么?”红衣少女道。
“喜欢一个人非得需要理由么?”白衣少女说道:“要是杨牧云不会武功的话,你就不会喜欢他了,是么?”
白衣少女的话勾起了红衣少女的思绪,只见她幽幽一叹,“那个没良心的,也不知死哪儿了?愣是没有他的一点儿消息。”
“又想他了?”
“嗯,”红衣少女抬起眸子,“柳姐姐,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
“你放心,”白衣少女安慰她道:“他的本事大得很,人又机灵,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都这么长时间了......”红衣少女的眼眸有些潮润。
“你这么担心他,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也想,”红衣少女目光看向南边,“听说他上了海船,飘到了大海里,柳姐姐,你说飘到海里的人还会回来么?”
“你没有见过大海,是不是?”
“嗯,”红衣少女微微点头,“听说大海里的水像草原一样无边无涯,不知有多大,也不知又多深。我们斡剌特人驻地的大湖虽然也看不到边,但毕竟是有尽头的。”
“就算你找到了他又能怎样?”白衣少女道:“他能随你到草原来么?”
听了她的话,红衣少女一阵沉默。
“琪儿,”白衣少女缓缓道:“我劝你还是忘了他吧,他的根在大明,家人也都在大明,你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何况......何况她已有了妻子。你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呢?”
“朱祁钰也是有妻室的,”红衣少女说道:“那姐姐跟着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他给你一个名分,好在他的王府里有一席之地?”
“琪儿,”白衣少女默然片刻说道:“姐姐的心思你是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红衣少女的眸子一霎,“姐姐一直想要恢复大夏国,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可你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闲散的王爷身上,值得么?”
“值不值得,我都要去搏一搏,”白衣少女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至少他是愿意帮我的,他为了我讨了这个差事,想要自己便强,你说我能置之不理么?”
这白衣少女便是柳云惜,红衣少女是元琪儿,她们在京师时就已很熟悉了,这番在塞外,更是在一起亲如姐妹。
“他要如何变强,当皇帝么?”元琪儿哂笑道。
“不可以么?”柳云惜道:“只要他肯奋起,不争一争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当皇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