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0思念之形[2](1 / 1)

论如何说不清楚。

很久以前曾断断续续听父亲说过她的故事,但许多细节自然都被刻意带过,尽管好奇但也不了了之。

这个自小养尊处优,最终却孑然一身死在长崎教会的女人,她的一生,事实上又是怎样的?

“我还想是谁在这里,原来是凉啊。”

进来时被特地关上的温室大门不知不觉已经被人打开。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即使他不出声藤川凉也知道那是谁。

“……抱歉,擅自闯了进来。”连忙转身站起来,有些窘迫地捏住衣角,仿佛是做了错事被发现一样。犹豫着是否要加上称呼,但最终还是作罢。

无论是正统的「祖父」或是更加亲昵的「爷爷」,记忆里这样的称呼在她的前半生中都从没有说出口过。

似乎总有那么些东西在阻止这个简单的短语从嘴里说出。曾经缺乏的是机会,如今则是勇气。

“没关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老人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温室中心的沙发坐下。“不过,你可以讨厌我,但并不需要埋怨这个家。”

“我没有……”脱口而出,却不知是针对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无所谓了,过去的事。”老人却并不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回到这个家,并不意味着戴上沉重的枷锁。”

“……”

“从今往后,你依旧可以继续选择自己的生活,这点我不会做任何干涉。”

“……”

“我的确做过许多错事,但好歹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虽然晚了些,但我很庆幸。”

“……”

“比起那些虚无的东西,果然还是全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更让我怀念。”

藤川凉一言不发地放下相架,走到自己的祖父面前,俯身握住他的手,屈膝跪在了厚地毯上。

何尝不想全家团聚,何尝不想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开朗的兄长陪伴,有严谨的父母培育,有温柔的老人庇护。

太多的原因让这家人走了多少年的弯路,以至于到如今想要再次回到一起的时候,收拾残局一般的解决方式都需要用所谓的交易来做催化剂。

但无论如何,能有一天重新走到一起,哪怕眼下还不能完全接受,也已经足够了。

不需要多说什么,不需要多表达什么。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老人的手粗糙却温暖,阅尽世间一切最终沉淀下来的目光格外清明,温柔的深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雷厉风行的硬派老人大相径庭。

他示意藤川凉重新站起来,不多说什么,只是惬意地向后靠了靠,目光落在了钢琴上的相框与散落在琴凳上的那些琴谱上,沉默半晌,忽然就爽朗地笑了。

“对了,凉,你刚才看的那些,都是你祖母和姑姑的东西。”

“嗯,我知道。”

“真好,你们三个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哎……?”

“是的。每次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她们从前的样子。”

“……”

“我很想她们。”

话题与思维都在不规则的跳跃,最终抵达的却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人的思念如果能够幻化成形,那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地球上的一切覆盖起来。如此一来,即使等到身边一切人与事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全都消失,化为灰烬,那些脉脉相承的思念也会继续像网一样环绕,就像是在守护那份再不可寻的心情,以及那些回不来的岁月。

“好了,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一起出去吧。”

“好。”

温室大门在背后合上时,藤川凉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架钢琴,注视着它消失在渐细的门缝里。

那上面覆着藤川家另两个女人留下的痕迹,跨越几十年的岁月。而如今,那些曾经的故事也已经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或许曾有过悲伤,或许曾有过黑暗,或许曾有过不甘,但这些都已经过去。来日方长,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作为她们仍遗留在世上的家人,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融入这一切,努力并乐观地生活下去。

这样想着,她搀扶着身边的老人,沿着长长的,充满着华丽弧形装饰的走廊向餐厅走去。

回医院的时候是那天傍晚,预计的出院时间在两天以后。

气温正在逐渐回暖,尽管不留痕迹但还是能够敏感地察觉。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或许不久以后,樱前线又将一路北上,踏入东京的土地。

父母和兄长已经回家,忍足在这个夜晚也不会再来——对于这点藤川凉有些庆幸,毕竟在登别的那个雪夜后她再次有了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的无力感。

他说给他们两个时间,他说这样的问题会有下一次,那么下一次,她又是否能够真的想通?

暂时不得而知。

身体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百般无聊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些事需要跟父母交待。

算下来父母兄长已经到家,于是便攥着电话卡去楼下的公用电话。手机在出院后便被父母以安心养病为由收走,换作了这样一张薄薄的硬卡。至今连新年收到的邮件祝福都无法看到。这样想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坐电梯下到三层后贴着窗边向环形走廊的尽头走去。尽管点着光线微弱的走廊灯,但窗外的月光还是肆无忌惮地透了进来,在所到之处留下一层淡淡的银色。

很快打完了电话,本想原路折回,却忽然被某间病房内传出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矢部先生!都说了多少遍了,暂不管你的酒从哪里来,但以你的身体状况在医院喝酒简直是拿自己开玩笑,你还嫌你的外孙女担心地不够么?……”

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但可以肯定护士仍旧在喋喋不休地数落。藤川凉哭笑不得,不知不觉已经靠近那间病房的门前,直到气鼓鼓的护士小姐抱着几只空易拉罐推门而出才回过神来。

“你是……”她上下打量了藤川凉一番,很快看见了外套下露出的病号服,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楼上的,下来打电话路过……”

“哦,”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见怪不怪地应了一声,“那早点回去休息。”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藤川凉目送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刚想提脚回房,却又意外地被病房内那个「偷喝酒的」「刚被训斥的」矢部先生叫住。

——“外面是谁?”

几分钟后,藤川凉端端正正地坐在矢部治平病床前的椅子上,心里盘算着该怎样不显失礼地脱身。

“所以说啊,那时候我就……接着……那年冬天真是个外冷啊……忽然又……”靠在床头的,年龄上基本等同于自己祖父的老人正说到兴头,旺盛的精力和充血的双颊无不泄漏了他刚刚顶住护士的责骂偷喝酒的事实,“哎,总之我已经老了,连时间都记不清了,小姑娘,现在是昭和几年来着?”

“是平成,平成十三年。”藤川凉暗自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夺下矢部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的啤酒罐,“再喝的话,信不信我立刻出门把荣子叫来?”

加护荣子,刚才的护士,也是矢部在这间医院里害怕的人。

“哈哈,不敢,当然不敢,”老人悻悻地收回了手,那样的神采简直不像是……

“不像是快要死了的人,对么?”

显然是看穿了藤川凉的想法,矢部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然后,现在的你一定在想,「老天,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敢确定。”

“……恭喜你,猜对了。”尽可能把握着自己的语气,却又不知道对这个濒死的乐观主义者而言,怎样的话才是禁忌。

“可不是猜的,藤川你别太小看我这把老骨头,”矢部不满,“我可是看的。”

“但你刚才说了,因为那次的爆炸,从战后你的眼神就不怎么好……”

“这算什么,”老人不以为然,“人都是一样的。年轻的时候眼清楚心模糊,老了以后就会反过来,所以看到的世界可比你想得更准确。”

从刚才起老人就将因好奇心误入这间病房的藤川凉当作了自己的忠实听众,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内回顾了自己此生的前三十多年,并打算继续将至今的后三十年继续下去。期间藤川凉经历了最初的忐忑,好奇到如今的疲惫,一心想要回到楼上的病房休息,只可以几次三番的暗示都被老人悉数挡了回来。

“急什么,年轻人,”他笑得爽朗,“我都已经是黄土埋到额头的人了,你都不愿可怜可怜我,多听我说说话?”

老人是东京人,老伴早死,儿子媳妇也因为事故过世,如今只剩下一个与藤川凉年龄相仿的外孙女,也正因为如此看见藤川凉便感到格外亲切。

“想想还真是讽刺,女儿女婿死在医生的手上,到头来却又要靠医生把我医活,现在看来还真是个笑话,说惩罚也行。”

医疗事故么……藤川凉想,犹豫了几次还是小心问出了口,“那你还有……多久?”

“两个月,”老人扬扬手指,看上去出乎意料地坦然,“还有整整两个月可活。”

黑衣服的死神已经戴上了手套,悄悄站在了离老人不远的地方,而他却还在这里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看着他精神的样子藤川凉没来由地感到鼻子发酸。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当一部分人在为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折怨天尤人,痛斥上天抛弃了自己的同时,也有这么一些人早早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却不慌不乱,以优雅淡然的微笑迎接死神的拥抱。

“这辈子我也算风光过的人了,该得到的早些年都已经得到过,没什么太大的遗憾。唯一放不下的还是我的外孙女啊。”

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敛起了脸上的笑容,难得有了目光涣散的神情,仿佛陷入沉思。藤川凉能够理解他的担忧。自从女儿女婿死后,老人就与被祖父方抛弃的外孙女相依为命,如今一旦他离世,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走接下来的几年路,至少在结婚前只有她独自一人。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香织她……和她的外祖母一样啊……如果……那以后的生活……”

老人依旧絮絮叨叨,只可惜接下去的话藤川凉几乎没有听进去。

「香织」,老人口中外孙女的名字,再加上老人所说的故事与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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