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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树妖[上][下](1 / 1)

我是一只妖怪,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颠。

哪一年已经不记得,七百年前?!一千年前?!或许更早。

在我未得成人型的时候,每至隆冬盛夏两季,总有形色各异年岁参差的人类,怀着各自的心思,或独来独往,或携家带口,前赴后继昼夜不分地攀上与天相接的浮珑山。

虔诚的汗水,尽入我眼;堕崖的尖叫,尽入我耳。

端立山颠,俯瞰着匍匐在脚下的幸运儿,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们的朝拜,任由他们哆嗦着双手,把一条条五色锦线挂在我的身上。

愿望有多少,锦线就有多少。

这些人,视我为神,执拗地以为我可以给予一切他们所渴望的庇佑。千百年来,他们不在乎这是一座没有路的山峰,无视山脚深谷下的累累白骨,不顾峭壁上遍布毒荆,甘心以自己的性命,彰现无限的虔诚——对我的虔诚。

但是,我不是神,实现不了他们任何愿望。

身上的七色光晕,不过是为了在黑夜里吸引无知的飞鸟小兽供我果腹而已,却被以讹传讹地认作福泽人间的佛光神迹。

天大的误会,真是罪过。

不过,不是我的罪,是人类的一相情愿与偏听偏信的陋习罢了。

所以,我懒得澄清。身为一个妖怪,却被当做神一样的崇拜,这种感觉我并不排斥,还有点喜欢。另外,观赏完全不同的脸孔,听着千奇百怪的祈愿,比起终日面对不能说话不能动的岩石花草,活生生的人类更有利于打发我无聊的时间。

是的,我的时间很无聊,我的生活很孤独。浮珑山颠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数百年如一日地看着同一片风景,日出日落,风起风止,花开花落,没有哪一天是特别的。

每当目送着心满意足的人类离开时,我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跟他们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

山下的世界,是我一直以来的渴望。

然而,我不能离开这里,寸步都不可能。

因为,我是一只树妖。

我的生命在坚硬的土石下盘根错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扩张茁壮,长势异常地好。我心里很清楚,离开了土,树只会有一个下场。

要活着,就不能有自由。

这就是身为树妖的宿命,有点荒唐,有点残忍。

不过,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纹丝不动的日子。比起那些默默无名隐没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同类,我兴许能说得上是幸运了。因为,我背负着“神”的光环,拜它所赐,我总算还能拥有一些虚伪的快乐,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值得庆幸,是吧?!

其实,要改变这种宿命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修成人型,就可以脱离真身自由行动。这办法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是,对我而言,这“办法”等同于幻想。以我的肤浅修为,恐怕撑不到成人的那天便化作一抷沙土,形神俱消了。有生命的东西就不会有永远,妖精也一样,千年也罢,万年也好,总有消亡的一天。跟人类从生到死的道理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短,一个长而已。

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死的妖怪。

一只树妖,却渴望自由。

静如止水的颓废日子,幻想与绝望并存。

然而,当我抱定在浮珑山终老至死的无奈想法时,我自欺也欺人的生活,没有任何预兆地终结于一个炎炎夏日的夜晚……

他刚刚从崖下救回了一对失足的母子,大难不死的人坐在山边,惊魂未定。然,他们没有对救命恩人说半个谢字,不是害怕到忘记,而是不知道要对谁说。

他故意隐了身形,凡人看不到。

可是,我能,一清二楚。

他靠在我身上,沐着清亮的月光,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批朝拜者的离开。

除了那些人与猎物,再没有谁如此接近过我,我不欣赏人在乞求时的卑微,以及猎物在被捕时的恐慌。但是,我喜欢他。喜欢他过人不逼人的灵气,冰凉深邃,却有柔软的温暖……

“从今往后,不得如此。”

人,终于尽数散去,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淡定从容,不笑不怒。

树妖2

我虽活得孤绝,却不愚钝,隐晦的责备与警告令我不快。

七色光华从我的身\_体里层层跃出,映得半壁山头流光溢彩。风动我动,婆娑曼妙,摇曳生姿,引人注目之势犹胜从前任何时候。

我故意的。

一只不知名的白色鸟儿没有任何防备地落进了我的陷阱,站在美丽剔透的枝叶间婉转鸣唱。

无声无息,我移动着万千枝叶中的一枝,接近着今天的猎物。

鸟儿只顾为自己动人的歌声陶醉,嗅不到半点死亡的味道。

轻轻一扬,迅速套住了脆弱的脖子,只要再用点力气,这小东西就会永远告别它引以为傲的歌声。

猎物扑腾着翅膀,几片白色的羽毛轻飘飘乱纷纷地散落在枝桠间。

其实,现在并不饥饿,我只想告诉面前的人,若不是无知地贪恋我的魅力,他们不会丢掉性命。我从不曾逼过谁,人类也好,鸟兽也罢,一切一切,都是他们心甘情愿,怎能怨我。

但是,我无声的反驳被他制止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他指间弹出,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攫住了鸟儿性命的“手”。

酸麻微疼的感觉,传遍了我身上每一条叶脉。

由不得我说不,我松了“手”。

扑啦啦逃向天际的鸟儿,成了第一个有幸活着离开的猎物。

“顽劣的小妖。”他收回望向鸟儿去处的目光,缓步走到我面前,夜风-撩-动他月白色的袍子,垂在腰间的缎带随风而舞,拂过我的脸,竟然痒痒的。

“冤魂不息,一状告到冥府,拿你是迟早的事。”

拨开一缕被吹到眼前的黝黑长发,他“提醒”我。

拿我?他真以为我孤陋寡闻吗?!

这么多年来,我听过的哭诉不计其数。我深知,天下间,比葬身浮珑山的“冤魂”冤枉一百倍的枉死鬼何其多,冥府能管得了多少?!

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人类的崇拜。

没有食物,腹空;没有崇拜,心空。

像他这样自由来去的逍遥神仙,怎能体会一只树妖的心思。

是的,他是个神仙,身不染尘,高高在上。

从他一靠近,我就洞悉了他独一无二的身份。

因为他是神仙,所以,时刻展露对苍生的悲悯之心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可是,“苍生”里从来就不包括妖精,这是上界正道千万年来定下的规矩。

我为刚才对他的“喜欢”而后悔,盘算着他接下来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一只“顽劣”的树妖,毁了我肤浅的道行,还是,立即就地正法?!

毕竟,只要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给我灭顶之灾,还能凭添一个为民除妖的美名。

今天,遇到他,我会有何后果?

“我在此,由不得你胡来。”

淡淡一句话,凉透我心。

果真被我料中,妖怪没有资格反驳神仙,一旦触怒对方,陪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浮珑山颠的“神树”,即将不复存在。

树妖3

片刻时间,从杀人跌入被杀,角色转换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从人类那里听来的“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类的词句一个个幸灾乐祸地跳到我心里。

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恋我的生命,能看能听能呼吸,好过无知无觉的黑暗死寂。

我没有“顽劣”到可以对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实意地害怕着,夹杂着对他的怨恨。

“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慈悲的神仙。”

是气话,也是实话,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恐惧,但是绝不低头哀求。

他的眼里有笑意,深不可测。

清澈灵动的水波从他修长的指间旋绕而出,鳞鳞光点,闪烁其中。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优雅缓慢地汇入他的掌心,开成了一朵无色的莲花。

山腰处,一片荷塘,翠红相间,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没有一朵堪与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尽管处在这般绝境,我还是要承认,这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毙命的武器,也要尽善尽美。

无怪人类崇拜他们,也无怪那么多人梦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去。”

他摊开手来,嘴唇微微一动。

世上最美丽的那朵莲花,旋转着,朝我飞来。

他总算动手了。

我知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直视着已然盘旋在我头顶的“花朵”,等待生命的终结。

听不懂的咒语从他口中传至我耳内,反反复复,乱我心神。

莲花,忽然停止了转动,散出数道薄而透明的白光后,笔直地坠了下来,坠进了我的身\_体。

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不由我控制的力量从土下的根基不断扩散到我全身,一阵强过一阵,似要将我的元神从真身里剥离一般。

此时无风,可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在抖动,沙沙作响。

视线仿若被浇了一层水,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妖怪临死前的症状么?!

应该是吧。还好,并不如我想象般的痛苦。

一地月光,花草怪石,还有,站在面前微笑的白衣神仙,是我在这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光景。

混沌之中,不辨生死。

只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修成了人型,又笑又跳,兴奋地奔跑在硌脚的土地上……

什么东西,硌得我全身很不舒服!

嗳?!不对。

树妖怎会有被“硌”的感觉?!

飘到九天云外的意识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一点一点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

打从有记忆开始,我从来不曾以如此亲近的角度看过脚下的土地。

泛黄的砂土,托着大大小小的黒褐石头,挡在眼前;我的每一寸肌肤,真实地感受着从土地里传来的粗糙与温热。

好奇特的感觉,从未体会过的。

可是,片刻的疑惑与兴奋瞬时便被无比的讶异所替代。

撑起身\_体,我坐了起来。

压在手掌下的几块石子硌得我生疼。

赶紧收回手来,轻轻地揉着。

啊?!

手?!

当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我细长柔美的树枝,而是两只活生生的人类的手时,我方寸大乱。

再低头,白净的肌肤,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四肢,女-人专属的婀娜曲线在我身\_体的每一处延伸;微卷而浓密的墨绿长发,披散着,凌乱地拖曳在地上。

天哪,我修成人型了?

不可能!一定是临死时产生的幻觉!

猛然站起身来,我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四周,试图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景象。

月色如水,山风阵阵,一切如故。

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浮珑山,并无半分异样。

“此山颇有灵气,我有意在此长留修行。”

身后的声音淡定如昔,对我,不啻惊雷。

回头,却被一片淡绿蒙了眼睛——一件好看的绿纱衣从天而降,温柔地包裹住我赤luo的身\_体。

“赐你人型,一来不忍再见冤魂徒生,二来不想你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侍女罢。”他的微笑,由始至终,一成不变。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额前的头发被他的气息轻轻拂动。

错愕中,我仰脸看着高过我一头的他,哑巴一样张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的真身,凡人再也无法看到,浮珑山上再不会有庇佑苍生的神树。往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回到你的真身里去,十二个时辰方能离开。切记!”转过脸,他看着我的“真身”——一棵已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树,慎重地告诫。

我信了,我并非身在幻境。

“你……是谁?”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以全新的身份。

“你有名字吗?”他不回答,反问我。

名字?我摇头。这个东西我从不需要。

“没有?!”他双眉微憷,似在沉思。

很快,他舒展眉头,看定我:“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裟椤……裟椤……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听来真觉得奇怪。

不过,我喜欢。

他圆了我的梦想,还给了我名字。

一夜之间,我竟收获了如此大的奇迹。

“你是谁?”在我还能压下心头狂喜的时候,我又问了一次。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是个怎样的神仙?普通小仙还是位高权重?可惜,我对天界之事知之甚少。他如此简单明了的回答,给我凭添了不少疑问。

“呵呵,别发楞了。随我来吧,以后同我一道修行,争取早日在天界长生录注上名号得成正果,别枉费了一身灵气。”他如长者般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起步往山颠的另一端走去。

修行?长生录?

我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只明白一点——他是对我好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迈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第一步,带着满心的欢欣与憧憬,随他而去。

从今而后,浮珑山上少了一棵惑人的妖树,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懵懵懂懂的小侍女。

寂静短暂的夏夜,不可参透的命数,已在悄悄变化……

贰.见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是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那夜,他将花种播下,嘱我花开之时,回到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我没来由的高兴。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这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琈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间,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裟椤。”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一铺石台,两方石桌,几张石凳,就是岩室里的全部陈设,简单到空荡。

“呵呵,小树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一盘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来。”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就听到了那个总是让我气恼的声音。

石桌上,摆着光滑的棋盘,上头黑白分眀。他手执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正与之对弈的男子,摇摇头,只笑不语。

刚才的好心情被那个人戏谑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着脸,慢呑吞地走到他们身旁。摊开手中的荷叶,把一整包野果朝那个讨厌鬼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气见长啊。”他朗声大笑,丝毫不介意我的粗鲁,旋即又转过头对他说道:“子淼,你教女无方哦。”

“呵呵,你还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对方一眼,稳稳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这个……能让我悔一步么?”马上就有人双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么些年来,只有他一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拜访,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对弈,谈笑风生,亲密之态溢于言表。

我并不清楚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有一个比我还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见他时,我曾一度为他那一头少见的湖蓝色长发而着迷,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般动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两个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里,始终是前者更显出色。

“裟椤,去把灯拨亮些。”他一粒一粒拣着盘上的棋子,嘴角挂着胜利者的浅浅微笑。

“小树妖,拨到最亮哦,我们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迈地咳嗽两声。

“我有名字,我叫裟椤!”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老是“小树妖小树妖”叫个不停。

在我心里,“树妖”是过去,“裟椤”是现在。

我爱“现在”远胜“过去”。

撅着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弯下腰小心地拨弄着那盏状若半开莲花的油灯。这灯是他亲手做的,用山涧里的一块小青石细细雕琢而成,里头的灯芯还有灯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种没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烧时总带着一点清甜的香。

跳跃的灯火越来越亮,整个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我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灯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样的轮廓,他的轮廓。

“过来坐下吧。”他冲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过神来,赶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孔,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收拾着棋盘,光滑的棋子一一落进藤编的棋盒,叮当作响。

“你的事怎么样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九厥一愣:“我?!”

“是啊。”最后一粒白子落进了棋盒,他盖上盒盖,“找到他们了吗?”

“呵呵,谈何容易。”九厥苦笑,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放到棋盘上,“新酿的,尝尝。”

拿过一壶,放到嘴边,未饮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着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裟椤!”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将倒酒入口的行为,“你修行尚浅,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酒壶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树妖,嘴馋了吧?!你得再过百来年才能有幸品尝我的手艺哦!”九厥伸过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脸坏笑。

“好了九厥,别再逗裟椤了。”大概见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终于开口为我解围,随即又笑道:“不过,光是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进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后,他拿起另一壶酒,怔怔地看着,一抹不易觉察的落寞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可惜,酒在知音无……”

他一笑,提起酒壶作碰杯状:“我勉为其难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终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贵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们。”九厥瞬间恢复了常态,顺势将手里的酒壶往前一推。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二人各自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

饮毕,九厥满意得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地擦擦嘴,问道:“麓山幽泉归你管吧?”

“不错。”他放下酒壶,点点头。

“那就好!”九厥高兴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块万年冰敲一块下来送给我吧,我有大用处。”

他眉头一皱:“你要那个做什么。”

“酿酒啊,前些日子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可惜我进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帮忙啦。”九厥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好吧,待我哪日路过该处,就帮你取那万年冰。”他不忍扫他的兴,点头应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过要尽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九厥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题一转:“哦,对了,我今天路过玳洲城的时候,发现那里暴雨连绵,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气冲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该出面看看?”

“你怎么不早说?!”

“下棋下得太专注了,忘了。”

“……”

他们说的话,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欢听他们的声音,哪怕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也是清脆如流水,动人心弦。

我不时看看他,不时看看九厥,认真捕捉着他们脸上每一个独特的表情,从少数能听懂的只言片语里揣测着他们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里回旋不去,竟有了点晕晕的感觉,眼皮也越来越重。

终于,我坚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几缕细细的阳光从头顶上的岩缝里透进来,刚刚洒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睁开眼,却赫然发现我的睡姿大有问题——明明是趴在桌上,却不知怎么地滑到了地下,整个人全依靠在他身上,很舒服地用他的大腿作了枕头,还有我的两只手,到现在还紧紧地抱-住他的小腿。

我就这样香香地睡了一夜?!

腾一下跳了起来,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

“呵呵,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没想到那家伙的新酒如此厉害,一点酒香就让你不省人事。”

“你就这样坐了一夜?”我盯着他袍子上被我压出的条条褶皱,怯怯地问。

“啊,你睡得那么香,不想弄醒你。”他轻松地捶了捶自己的腿,站起身,看了看外头,正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要马上动身。”

“动身?去哪里?”我心下一惊,准确地说,应该是惊喜。

“玳洲城。”

说罢,他照例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了岩洞。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闭紧-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云代步的滋味,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安逸。

脚下那团白气,看来是又厚又软,可踩在上头才知是空无一物,带着这种不塌实的虚无感飞驰于万里高空,我怎不心惊胆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习惯了。”他觉察到我的紧张,拍拍我的手宽慰道,“还好九厥一早便离开了,否则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后面的那句话到是提醒了我,我睁开眼,只敢仰头不敢低头,理直却不气壮地反驳:“他敢说他第一次驾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恐怕连我都不如呢!哼,只会取笑别人不会检讨自己的无聊家伙。”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看来以后你们最好少碰面,免得扰我清修。”

气呼呼地住了口,心想昨夜我酒醉之后,不知这家伙又说了多少风凉话。

这么一气,开先的恐慌竟被抵消了大半。

“还要多久才到玳洲城呢?”我鼓起勇气低头看了看脚下,云雾缭绕山峦叠嶂,宽大绵长的河流缩成了一指不到的细绳子,统统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我一阵眩晕,赶紧收回自己不该投出的目光。

他看向远处,眉头微微一皱:“马上就到。”

那么快?!

我的嘀咕声尚未落下,一股不明来路的猛烈飓风悍然而至。

席卷其中的砂土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脸上,撞进我的眼里。

惊叫一声,我本能地松开一直抓住他的手,去捂住发疼的眼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

一个趔趄,整个身\_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若非他及时揽住了我的腰,恐怕我登时就从云上被吹翻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他一手护着我,一手捏诀,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间,肆虐的狂风被驱散地无影无踪,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惊魂未定的我这才发现此刻身处的天空,比方才黯淡了许多,云朵灰黑掺杂,深深浅浅,沉重得很,似乎一碰就会从天上落下去。

他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对我说:“这乌云下头,就是玳洲城。”

话音刚落,他按下了云头。

只觉身-子一坠,不消片刻,我们已经稳当地站在了一片--湿--软的泥地上,四周一片稀疏的树林。

还未及喘上一口气,马上就感觉有东西淅沥哗啦地砸在自己的头上,一抬眼,啊,好大的雨啊。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淋--湿--呢?

我看到豆大的雨点在我们头上飞溅开去,却始终碰不到我们分毫。

是他施的法术么?!

“走吧。”

他拉了我,转身朝林子前面的城池走去。

这个地方不知被大雨侵袭了多久,本该鲜艳醒目的红色城门已经没有了本来的模样,颜色深得如泼了墨一般,难看至极;浑浊的雨水沿着城墙上条条的砖缝哗哗地往下趟,汇集到墙根,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顺着低洼的地势一直流到我们脚下。

他不说话,细致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虽然有好些问题想问他,可这会儿我不想打扰他,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随时听他的吩咐。

掐指一算,沉思片刻,他喃喃自语:“果然是妖孽作祟。”

这里真的有妖怪?!

那么多年来,除了极少数偶尔路过浮珑山的兽精蝶妖,我没有见过其他任何“本家”。玳洲城里的妖怪,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很好奇。

“进城之后,切记不要乱跑,老实跟在我身边。”启步入玳洲城之前,他以手指点了点我的头,很严肃地警告我。

“嗯,知道了。”我吐了吐舌-头,猜想定是上回的活蹦乱跳满城乱窜让他印象深刻。

“进去吧。”

他左手轻轻一动,被风吹得半掩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沉闷又厚重的声音,迎接两位不速之客。

城里的情况糟糕得超出我的想象。

水,到处都是水。

除了天上的倾盆大雨,还有地上蜿蜒成河的积水,深深浅浅,污浊不堪。两旁的楼宇房舍,竟没有几处是完好无损的,有的没了房顶,有的坍了半边墙壁,还有的根本就只剩一片残垣断瓦,孤零零地立在暴雨冷风之中。

如此惨淡光景,都是因为这场雨水所致?

越往前走,积水越深,流动得越迅速。

尽管他的法术把所有肮脏的积水隔绝在我们身外半步之距,但我还是看到最深处的积水已经到了没过我腰肢的高度。不时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器皿衣衫从身边漂过,偶尔还有被淹死的家畜的尸体,发出难闻的恶臭。

“这座城……被大雨毁成了这个样子?!”我转头问他。

这样的情景让我不舒服,我想起那个秋日去到的小城,那么漂亮,那么生意盎然。同样是供人居住的城池,为什么两者的境遇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这座玳洲城,到处都是……死亡的味道。

很少见到他皱眉皱这么长时间,从进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舒开过。

“仅仅一场狂风暴雨,还不足以把整座城池毁到这般地步……”

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一片混乱的街道,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我的问题刚刚出口,便被他打断。

“嘘!”他将手指覆在唇上,示意我安静。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

狐疑间,一阵不知来向的呼救声传入我耳里。

声音不大,听来已经精疲力竭,里头好像还夹杂着哇哇的哭声。

他警觉地循声望去,旋即加快步速走向左前方一座已经濒临彻底坍塌的院落。

待我们赶到这座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院落的废墟前时,我不由吃了一惊。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不知何故瘫坐在水里,只有肩部以上露在外头,倒塌的瓦砾砖块遍布四周,一根粗重的房梁被两旁的残墙一挡,刚好压在她头上不过半尺的地方。

哇……哇……哇……

褐色的木盆里装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晃悠悠地漂在水上,老妇-人双手死死拽住盆沿,生怕它被水冲走。

可是,水流越来越大,溅起的水浪冲到老妇-人脸上,呛得她咳嗽不止,抓住木盆的手也越来越松。

情况很危险。

我挣脱他的手正要上前把那老妇拉起来,却被他制止了。

“我来。”

他伸出手指往水中一点,轻喝一句:“开!”

余音未消,我们眼前登时便出现了一条半米见宽的道路。方才还汹涌弥漫的水流像受了令的小兵一般,乖乖分到了两旁,再不敢造次。

水流退开之后,我才发现有一块粗大的类似门框一样的木条刚刚好压在老妇-人的腿上,难怪她站不起动不了。

他快步上前,一边嘱咐我把木盆里的孩子抱起来,一边蹲下-身把那木条从老妇-人腿上挪开,再把她从摇摇欲坠的房梁下移了出来。

死里逃生的老妇惊恐不已,在确定了自己跟孩子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她才忙不迭地向我们叩头:“多谢壮士搭救!多谢恩公搭救!不不,多谢神仙搭救!多谢神仙搭救。”

从老妇的语无伦次里,我知道了她只是把我们当成了拥有异术的普通人。尽管所有凡人都喜欢整天把神仙两个字挂在嘴边,可是一旦真的有神仙出现在面前,又有几人相信呢?

“这位大娘不必言谢。”他把老妇小心搀扶起来,问道:“玳洲城的连绵暴雨是从何日开始的?”

老妇千恩万谢地从我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后,苦着脸回答:“我们玳洲城一贯风调雨顺,这回不知道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招了什么妖魔鬼怪,从上个月初八开始,城里天降暴雨,城外狂风大作。才不过十天时间,整座城几乎被毁个精光,造孽啊!”

“城里其他人呢?”我忍不住插嘴。想方才一路行来,除了这一老一少,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

“腿脚好的,年轻的,拖家带口,能走的都走喽。还有好多人平白丢了性命,淹死的,砸死的……咳……”老妇摇头叹气,继而又号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子跟儿媳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遭灾之前他们去了城外采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就留下我老太婆一个人,还要照看小孙子……我怕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一直不敢离开家……今天多亏神仙相救,否则老太婆早见阎罗王去了……呜呜呜……”

“可恶……”他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词句。

短短两个字,我知道他生气了。

老妇止住哭泣,抹了抹眼睛又道:“我听别人说,城外有妖怪。还有人说看到那只妖怪在半夜的时候飞到城里来作怪,好多房舍就是被它撞塌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有妖怪,求神仙一定要把它降服,这天杀的,害死多少人啊。”

他不作声,随手从身边一株折断的大树前摘下一片树叶,吹口气放在地上。

墨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转眼便便作一叶小舟。

“这支小船能把你们祖孙俩安全送出玳洲城。”他上前把目瞪口呆的老妇搀到舟上坐稳,“等到雨停之后,你们再回城来。”

老妇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点头。

“噢,对了。”送祖孙俩离开之前,他问道:“城郊某处是否有个湖泊?”

“是是,就在东门外头不到一里的地方,名叫断湖。”老妇指着前方道。

他点点头,伸手往船帮上一推:“你们一路小心!”

彷佛有东西牵引一般,小船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阻碍它前行的障碍物,又稳又快地朝城外驶去。

他点点头,伸手往船帮上一推:“你们一路小心!”

彷佛有东西牵引一般,小船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阻碍它前行的障碍物,又稳又快地朝城外驶去。

我抬头看看天,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乌云已经在顶上连成了一片,更加肆无忌惮地朝城池里泼下瓢泼大雨。

“我们去断湖。”

不容我有所回应,他稳稳拉住我的手,往空中一带,我的身\_体立即轻飘飘地离了地,连带我的心,也惊颤颤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实在是不适应腾云驾雾,起码现在还不行。

“别害怕,这回不必驾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二人已在离地不到三尺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朝前飞行了。所过之处,水流竟纷纷自行断开,极恭谨地为我们让出一条条畅通大道。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这样的高度我能接受。

他带来的无形保护圈隔断了所有逆风飞行所带来的强大气流,令我可以稳稳当当睁大眼睛跟在他身后体会飞翔的感觉,再不必担心被大风吹翻下去。

原来,不用脚来行动是这么有趣,像阵烟一样,被看不见的力量牵着吹着,不劳自己出半分力,就可万般轻松地朝目的地进发,真是惬意无比。

不否认,直到现在,在看过了玳洲城里的种种之后,我游山玩水的心态依然没有减低分毫,我仍旧新奇又有乐趣地看待身旁的一切,哪怕这是一座已经没有生气的“死”城。

我把投向四周的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

一片长及腰下的黑发在我眼前微微摇动,封住了所有能看见他脸庞的角度。

为什么他刚才会生气?我暗自忖度着。

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其间我也曾犯下不少让他头痛的错误,但不管我的过失有多严重,他脸上宽和的笑容总是多过任何一种表情。久而久之,我认为他就是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神仙,仁厚到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一切。

但是,来到玳洲城以后的他,却让我有一点点意外。

还没等我猜出半点端倪,我们已经飞出了北城门。

越往北,雨水越猛。

等到我们停在面前这一大片湖泊前时,雨水已经密实到妨碍我们的视线。

站离湖岸数尺的地方,他凝神地打量着四周模糊不清的朦胧景色,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一切玄机。

身旁无事可做的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睁大眼睛朝四处猛看。

可惜,除了交织在一起的灰黑白绿,我没能看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裟椤。”他唤了我一声,“站到我身后去。”

“哦。”

他严肃的神态令我立即从他身边一步跨到了背后,然后又不安分地伸出半个脑袋小心地问:“嗯……出什么事了么?”

他反手把我的脑袋摁了回去:“不可离开我身后半步!”

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我不敢再多言,规规矩矩地藏在了他身后。

长长的,我从来没听过的咒语从他口中鱼贯而出,低沉而紧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比刀锋还凌厉的气流,从两侧擦过,未沾我身,但轻易就能感受到它的锐利。

他的双\_臂朝两旁伸直,气流的来源,正是他平摊开来的手掌。

我悄悄抬眼一看,张大了嘴,不由惊叹——

原本四散降落的雨水竟被纠集在了一起,像被拧成股的麻绳一样,飞快扭-动着,从天空中一左一右准确地落入他掌中。

天上的云朵似乎也受了影响,纷纷聚集到我们上方,转动着,状如漩涡;一直不曾停息的飓风,来自天地四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所谓风起云涌,大概就是指现在这个状况吧,委实壮观。

我看得呆了,竟忘记了要怎样闭上自己的嘴巴。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当他手中那两条“雨绳”从“绳”变成了“线”,又从“线”变成无之后,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踪影全无,晦暗已久的天色渐渐有了亮度。

雨停了。

[中]

刹那间,世界风平浪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手掌。

“可以出来了吗?”我伸出头问他。

“呵呵。”他回眸一笑,“可以了。”

得了允许,我立即从他身后跳了出来。

刚才太过紧张,整个身\_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到现在,才感四肢酸涨不已。

朝前走了几步,我伸伸手,踢踢腿,活动着身-子。

没有了雨水的干扰,再加上敞亮的光线,我终于看清了面前这片名为断湖的水域。

湖面极之宽广,比浮珑山的荷塘不知大了几千几万倍,碧绿幽深的湖水充盈其中,纹丝不动,平滑如镜,安静得教人会误以为这是一湖冻结多年的绿色寒冰。

奇怪!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连浮珑山上的小荷塘都会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为何这里的水却是不动的?

想不通,我也懒得想。

走回他面前,我问:“你把雨水都变没了?”

“不是变。”他笑着摇头,“只是收回本不该出现的东西罢了。”

对哦,我顿时恍然大悟。

他是天界的水神,但凡跟水有关的东西,理当归他掌控。

“那表示玳洲城已经彻底安全了?!”我又问。

雨住风停,带来灾祸的罪魁祸首已经被降服,这倒霉的城池自然是脱离苦海了。

“治标不治本。”

抛下这句话,他弯下腰去,从地上取了一小块--湿--泥摊在手心,紧接着又从我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嵌进--湿--泥之中。

“来,对着它吹口气。”他把这团泥巴伸到了我面前。

我挠着头,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他的吩咐,对着这块黑乎乎的玩意儿使劲吹了口气。

刚一合上嘴,我便发现这不起眼的泥土起了奇妙的变化——一株小小的树苗破“土”而出,不紧不慢,精神熠熠。个子虽小,却是枝繁叶茂。嫩绿的叶片上还闪着点点光芒,凑近一看,原来是几滴晶莹的露水。

“这个……这个是什么??”我万分小心地以指甲尖拨弄着这个幼小的“同类”,惊奇不已。

他没有回答,捧着这小东西走到了湖边,念念有词,而后将其往空中一抛,喝道:“去!”

我立即跟上去一看究竟。

只见这玩意儿在半空中划着圈儿,很快化作了一团椭圆光斑,泛着莹莹绿光,越升越高。每高一尺,光斑就往外延展一丈,直到完全变作一个能笼住整个湖泊的巨大光环。

眨眼间,又见此光环从空中疾速坠下,毫厘不差地扣在了整个湖岸上,激起一排直冲九天的耀眼光柱,天衣无缝地将断湖地包围其中。

这般蔚为壮丽的景象持续了半注香的时间,那些光柱渐渐消失,而在它们消失的位置,无数棵高大茂繁的树木拔地而起,挽手相连密不可分,强悍而有力地驻守在湖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平生从未得见的奇景,生怕漏掉其中任何一幕,兴奋地想尖叫。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用地上一抷泥土我的一根头发,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制造出这般叹为观止的景象。

“怎么……长出那么多树?”我抚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看着平静如常的他。

“城池被淹,除了暴雨,其余祸水大都来自这旧堤已毁的断湖。我今以树为堤,可保它百年之内不再泛滥。”他走上前,仰头看了看面前新生的参天大树,又回头对笑道:“你居功至伟,没有你的真气,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种’出如此多茁壮的守湖之树。裟椤,以后我治水之时,断断少不得你在旁协助。”

他是在夸奖我?!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夸我;喜的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照他的意思,以后他都会把我带在身边,不会再把我孤单单地留在浮珑山上?!

他用力拍了面前的树干三掌,似在试探它够不够稳固,然后才回到我身边,说:“我们回去吧。”

“嗯!”

我敢担保,我此刻的笑容灿烂过任何一天的盛夏艳阳。

他依然牵了我的手,默不作声地领着我往回走。

其间,他回过两次头,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断湖。

而我,只顾着回味他对我的夸赞,根本没有留意到隐匿在他眼中未曾消褪的警惕。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在我们走出不到五十步的时候,清楚无比的怪异响声从身后传来,与此同时,脚下一直稳若磐石的土地,也开始产生明显的异动。

我本能地回过头,立即就被断湖里的异像吓了一跳——

此时的断湖让我想到了烧着开水的热锅,静如止水的湖面早被大大小小翻腾不停的水泡打破,咝咝地往外冒着白气,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了?”我惊慌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真正的罪魁祸首。”他把我拨到了身后,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湖面。

“真正的罪魁……”

我话未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湖中心猛然炸裂开来,被冲开的湖水溅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个硕大的黑色影子从湖中奔腾而出,伴着我从未听过的可怖咆哮,直飞天际。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得来不易的好天气转眼又是风云变色。

我话未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湖中心猛然炸裂开来,被冲开的湖水溅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个硕大的黑色影子从湖中奔腾而出,伴着我从未听过的可怖咆哮,直飞天际。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得来不易的好天气转眼又是风云变色。

拽着他衣襟的手已经开始冒汗,虽然我不是神仙,但是仍然可以感到隐藏在突变风景下的,是危险。

心里虽害怕,可想“见世面”的好奇心还是与对未知危险的担心打了个平手。我从他身后探出小半个脑瓜,只敢靠一只眼睛来观察事态的发展。我要看看,今天究竟还要遇到多少个让我震撼的场面。

而接下来的事实是,我很快就被“震撼”了,几乎被震得晕过去。

湖面上的天空,已经不能说是阴沉了,根本就是漆黑一片,下面,几支越来越巨大的龙卷风在湖面上肆虐而舞,卷起的湖水狠狠地砸向四周,连看似稳如泰山的围湖之树也在它们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下摇晃不止,茂盛的枝叶啪--啪作响,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黑手想在此时毫不留情地折断这些新生的生灵。

我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这些树木不仅是我的同类,更是我的化身——它们的身\_体里,有我的一口真气。

“我们的树好像撑不住了!”几片树叶从我们头上飘过,我用力拽他的衣角,焦急万分,“我们”二字冲口而出。

而他却头也不回地说:“我种下的树,哪有那么容易被毁掉,放心。”

“哦!”我愣了愣,然后拍拍胸口,轻轻呼了口气。深知他从不说谎,所以对他的话我历来是坚信到底,从不怀疑。

而实际上我也看到,虽然情势相当恶劣,可是除了刚才掉下的几片落叶之外,所有的树木并无任何被损坏的迹象,粗壮的树干在愈加狂暴的龙卷风中纷纷展露了出人意表的柔韧,任外力将自己压得多弯多低,它们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直起身\_体,寸步不移。

我对它们的担心果真是多余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高高悬空的心也只放下了一半——那头刚刚从湖里冲出来的大玩意儿怎么飞上天就没了踪影?!是躲到云后头去了吗?!还是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呢?!

我当然希望是最后一个可能,尽管只是恍眼一瞥,根本就没看到任何细节,那个东西仍然让我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惧怕。

风势依然没有减弱,而盘踞湖上的比墨还深的云层在渐渐扩大,很快将我们二人也笼入其下。

他尚未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似随意地打量打量天空上的异像。

也许是紧张所带来的错觉,我总感到在天上不断扩张的黑暗想一口吞掉我们,心下顿时止不住地压抑起来。

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我们几时才能离开?

脑子里一串问题还没来得及变成讲出口的语言,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就在头上劈开。

“小心!”

他低喝一声,一把抓住已被吓掉两魂六魄的我往左后方纵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通红的火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灼目的金光伴着一声巨响,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立时被轰开了一个大洞,泥水和着残余的火星四散开去。已经身在半空中,自以为身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我,居然还是被几块飞开的泥土砸中了脚背。

“啊呀!”我惊叫连连,忙不迭地甩着腿,这些不起眼的小土块,竟是滚烫无比,我的脚背顿时红了一片,热辣辣的疼。

几块小小泥土尚且伤人至此,若直接被那个火球击中,岂不是真的是尸骨无存了?!

我心有余悸。

近在咫尺的对面,紧接着又是几道银白的电光闪过,镶着红蓝色两种颜色的边儿,妖异又显眼。

“两个不知好歹的蠢人,竟敢在我的地盘放肆。”

一个沉厚而阴郁的男人声音在风雷交加的空中震荡,带着空旷的回音,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里,完全分不清来向。

“呵呵,出来吧,躲在云后头害--羞-么?!”

他镇定自若,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

我没有看到他张嘴,声音是从他身\_体里直接传出来的,平缓且洪亮,荡漾在已经看不到分界线的天地之间。

嗷!

云后面的东西,肯定被激怒了。

一声悚人的大吼,地动山摇。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一只长着细密鳞片的巨大爪子,从黑云中赫然伸出。上头,尖锐无比的指甲微微弯曲,森森的寒光凌厉无比,锋利到大有撕裂眼前一切的势头。

当我惊诧的目光尚未从这只爪子上移开时,一直严密覆盖住爪子主人的层层黑云却先我一步移向了两旁,仿若两扇被同时拉开的大门,动作很是统一。

我傻傻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出现在云后的,那个从湖里冲出来的,长着骇人爪子的……怪物。

不光是爪子,它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鳞片,深紫色的,每一片都泛着幽幽的光,异常齐整;躯体的形状,颇像那些个在浮珑山上爬来爬去的大蛇小蛇,细长蜿蜒,柔软灵活,只是它的尺寸委实庞大了太多,即便是我见过的最长最大的蛇,放到它面前,充其量不过是条小小蚯蚓罢了;还有它的爪子,那四只强健无匹的利爪,也是蛇类所没有的。

我的目光顺着它的躯干往上移动……

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头颅啊?!

长长的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同样尖利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头,微微突起的鼻孔呼呼地朝外喷着半透明的气体,一对比鳞片颜色更深的眸子在细长的眼眶里缓缓转动,光秃秃的头顶上还栽着两支奇形怪状的犄角。

“好丑的大家伙!”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的审美观告诉我,浮珑山上长得最难看的黑甲虫都比它漂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物种?刚才出言不逊骂我们是蠢人的一定是它吧,那个要命的火球也是拜它所赐吧,一个恶心的怪物,竟如此嚣张。

刚一说完,它的头便突然朝我这边转来,眼珠也不再转动,眼眶微微合上,形成了两条紫色的线。

我想怪物大概是听到我的话了,不太妙,于是赶紧躲到了他的身后,万一怪物一生气,又朝我扔个火球就麻烦了,我是树,可经不起烧的。

“东海龙族,善水善火。你既会闹水,又能吐火,看来跟东海那边脱不了关系。”他双手横抱胸前,一字一句地对着那怪物说道。

“哼哼。”怪物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听到它闷闷地笑,“看来是个懂行的。不过,我劝你还是少管我的事。刚才不过是给你们一点小小的警惕,即刻带着你身边的傻丫头滚出玳洲城,我留你们一条性命!”

怪物极端不礼貌的态度并没有触怒他半分,我到是被他的一句傻丫头气得要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谁用傻来形容我,就连那个最讨厌的九厥,都亲口夸过我聪明。这只半路杀出的丑陋怪物,凭什么来侮辱我?!

我正要发作,他却以眼神阻止了我。

“既生为龙,不留在海域助龙王治海施雨造福于民,反而跑来凡界兴风作浪害人性命,你实在罪大恶极!”他平和的神态依旧,只是口吻不再轻巧,“你若知悔,速与我回天界领罪!”

我憋着一肚子气立在后头,擦亮眼睛等着看他怎么收拾这只龌龊的怪物。

“哈哈哈哈。”它大笑不止,身上每一片鳞片都在颤动,笑过,它轻蔑地说:“若我偏不知悔呢?”

“呵呵。”他也笑,“那今天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东海龙王那老家伙的缚龙锁尚且奈何不了我,你这个白脸小子又凭什么?!”它的眼睛张大了些,言语间尽是不屑与轻视,“不能全身而退的,怕是你吧。”

“缚龙锁?!”闻言,他的眉毛轻轻一挑,“曾听闻东海龙宫的冰牢中镇有一条孽龙,已有六百年之久,但是二十年前,此龙竟从牢中脱逃,东海上下寻了多年也未能获其下落。原来被你躲到这天远地远又偏僻的玳洲城来了。”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头,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总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是吗?”他冷冷一笑,“那得试了才知道。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头,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总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是吗?”他冷冷一笑,“那得试了才知道。”

“嘿嘿……”寒人脊骨的闷笑从丑八怪的鼻子里钻出,已成一线的紫色瞳孔比先前张开了不少,其中尽是目空一切的放肆:“既然你嫌命长,索性就让我来帮你一把。”

言毕,它按下爪子,脖子一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啸,声音不大,力量不小,震得整个天空都不可抑止地摇晃起来,蓄势待发的危险让人心惊胆战。

眼下情势,剑拔弩张。

我心下一紧,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不知天高地厚。”他低声自语,话里的轻松不减半分。

可惜,他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并没有感染到身后的我,心里的担忧与畏惧直线上升,方才那个想假手于他教训这怪物的负气愿望在他们俩确实有了动手的意思之后,反到消失不见了。

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脚背不停地提醒着我丑八怪的招术有多厉害,而且刚刚又听它说什么龙王什么锁都降它不住。龙王,“王”这种称呼应该是给非常厉害的角色吧,连“王”都治不了的家伙,怕的确不是那么好打发。

如果这个时候还可以选择,我宁愿他拉着我退避三舍,就算被那只怪物当窝囊废胆小鬼笑死都没关系。

他的安危于我来说重于一切。

敌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威力无穷的攻击,能唬住我一时,但仅仅一时而已,并不能令我当成天大的事牢牢放在心上。

唯有他……

一想到他有受伤的可能,我的心就像遭了十个火球,烧焦了一样的疼。

“我们走吧……不要跟它动手好么?”我看似很没出息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以乞求的口吻说道。

他转过身看着我:“不要害怕,它断断伤不了你。”

“我不是……”

正要分辩,却冷不丁被他一指摁中了眉心。

冰透骨髓的感觉从眉间扩张到四肢百胲,整个人如同在瞬间落进了严冬时节的湖水,冷到极致,比我那年冬天不小心落进山上的涧水里还要冷上十倍百倍。

不过,虽然冷,却不难受,看不见的力量从每一寸肌肤渗了进来,温和地流动于我的肉-体与经脉,原本急促的呼吸顺畅了许多,身-子似乎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连脚背上的疼痛与伤痕也随着这股力量的涌动而渐渐复原。

他对我做了什么?!

竟有如此神奇的体验。

“辟火印能保护你不被任何与火有关的攻击伤到。”他收回手指,压低声音笑道:“我知你害怕它的火球。虽然它已经没有机会再伤到你,不过有了这层保护,你会更安心一些。乖乖呆在一旁,待我收服这畜生之后,咱们就回家去。”

原来,他在作法保护我。

我还以为专心与丑八怪周旋的他并未留意到我脚上的伤呢。

摸摸一片冰凉的额头,我傻兮兮地看着他:“那……你要小心,那个大家伙好像真的很厉害。”

“呵呵,你对那傻丫头还真是细心哪。”对面传来了阵阵嘲笑,“不过,小小一方辟火印就想保她周全,你未免太天真了。”

然,过了许久,我也没有听到我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某些异响,只等到了一阵凉意十足的清风,携着熟悉的气息,悠然落到我身边。

“呵呵,捂着眼作什么?!”

一只温暖如初的大手捉住了我瑟瑟发抖的手腕,轻轻往下一拉。

咦?!

他回来了?!

我惊喜万分地张开眼,果不其然,面容沉着,眉目轻笑,他竟毫发无伤地站在我面前。

“谢天谢地!!还以为那只怪物会伤到你。”他无事,我自然是松了一口大气,揩着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它虽厉害,要伤我却非易事。”他举目看向敌人所在的方位,眉间微皱,“今天,怕是不得不伤了它。”

拼了这么久,难道他还没有真正出手?!

我不禁愕然。

“居然会在瞬间使出替身之术,你是天界那帮老不死里哪一个的手下?”

丑八怪举着--湿--漉漉的前爪,气急败坏地低吼。

它方才那招自信能取他性命的攻击,到头来却只是抓到了一汪若有若无的水气而已。

“你也活了几百上千年吧,莫非不算老不死?!”他嘴角一扬,不着声色地讥讽了丑八怪一把,而后正色道:“孽龙,你现在束手就擒尚不算迟。”

闻言,丑八怪转了转眼珠,巨大的身\_体悬浮在空中,微微起伏,再没有了之前的猖狂无忌,怕是已经被面前这个看似渺小的对手给彻底震住了。

半晌,不发一言的它似乎思索出了什么眉目,俯下头冷笑:“嘿嘿,束手就擒?!不可能!你休想抓到我。”

什么?

它还想耍什么花招?

我顿时急了,这不知好歹的畜生,明明自己犯了大错,不仅不肯认罪,还振振有辞。

我这边正干着急,就听那丑八怪昂头大吼一声,整个硕大的身-子朝上一倾,奋爪朝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腾而去,快如闪电,无数团墨黑的重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忠心耿耿地为它掩藏了所有踪迹。

“哎呀,它……它逃跑了!”

我跳着脚指着丑八怪逃逸的方向。

“冥顽不灵的孽畜!区区障眼法就想瞒天过海?!”

他信誓旦旦要抓到的敌人在眼皮子底下逃逸,他却毫不在意,连一点要追赶的意思都没有。

“不追?”我诧异地望着他。

“当然要追。”他给了我一个“它绝对跑不了”的笃定眼神。

话音刚落,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没等我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见一圈淡青光环从他掌中升腾而出,一团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自光环内由小长大,不断变幻着形状。

只是眨眼的功夫,光华散去,一柄波光流动的透明弯弓已然稳稳在握。

他右手一挥,不知又从哪里抓出一枝与那弯弓同样质地的利箭,放到弦上。

侧目,拉弓,瞄准,一气呵成。

嗖地一声,利箭飞出,笔直地朝孽龙消失的方向飞去,在骇人的夜空里带出了一条细长的光带,久久不散,煞是好看。而随之而生的一股无形气流,却饱藏剖开一切阻碍物的犀利气势。

以前闲聊时,他曾与我讲过刀枪剑戟这些所谓的武器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记得他说他对武器向来敬而远之,那些东西终归是戾气太重,不适合他,也不适合我。

但是,今天他却用了,且动作如此娴熟。

“你……”我瞪着他手头光彩熠熠的弯弓,不知该说什么好。

“迫不得已。”他手指一捻,体积不小的弯弓竟化成一滴水珠,转眼即在他手心里蒸发无影。

与此同时,空荡无际的天空里突然传出一声震天响的嚎叫,准确的说,应该是惨叫。

几道不成气候的闪电划过,前方一直聚拢不散的黑云像遇了狂风的薄纸一般,四下分飞开去,从里头滚落出一个暗紫色的巨大身影。

正是那意欲逃走的孽龙丑八怪无疑。

细看之下,它的背脊上正端端插着那枝水光斑斓的箭。

箭头四周,几片龙鳞被生生剜掉,殷红的血液从碗口大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染红了它大半个身-子。

他这一箭,杀伤力果然非同小可。

只见那丑八怪在空中翻滚扭曲,伴着低低的哀鸣,最后无力地趴在一朵残留的黑云之上,动也不动地喘着粗气,鼓突的眼珠里血丝道道,有气无力地盯着我们这边。

“哼,自作自受。”看它一副痛楚难当的模样,我心里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

“过去看看罢。”

他叹口气,拉着我飞到了离丑八怪更近一些的地方。

站在这个起初自大猖狂,而现在几近气若游丝的敌人面前,他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被水龙缠得精疲力竭了吗?竟然还敢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借策云之术造成你已逃窜的假相,果真是条既顽固自大又有点小聪明的孽龙。”

它呼呼地往外喘着气,显然已经疼得没有力气说话,只能以愤愤然的眼神回敬他。

“事已至此,你还不认输么?!”他看着它的眼睛,继续道:“你若应允不再反抗,安心随我回去天界,我自当即刻为你疗好箭伤,免你锥心之痛。”

“不行啊!”孽龙没开口,到是我急得大叫出口,“你要是给它治好了伤,它反悔不跟你回去怎么办?它不是个好妖怪,不能信的,伤好了它肯定又会攻击我们,你……”

“不会的,你多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大喊大叫。

正在我们二人说话的当口,忽听得那孽龙恨恨地说了一句:“哼哼……我纵是死了,也不让你们抓我去邀功……”

什么?!

我跟他同时一惊。

只见那奄奄一息的孽龙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力气,大口一张,吐出一粒滚圆的紫红珠子来,闪着强烈到灼瞎人眼的光芒,忽紫忽红地变幻着,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绕着圈儿地飞着,速度越来越快,看着让人头晕。

“不妙。”他低呼一声,拉着完全不知其中厉害的我朝后头飞去。

就在我们飞离原地不到两秒钟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如惊雷,似山崩。

“不要回头看,闭上眼。”

他大声警告,然后将我整个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身\_体为我挡住势如破竹的猛烈气浪。

他吩咐了,我自然是不敢违抗,紧紧闭了眼,缩在他怀-里,心慌意乱。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我的双眼已经闭得发疼,却仍不敢睁开,只感觉到耳边咻咻的气流声越来越弱。

“好了,睁开眼吧,没事了。”

他松开我,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

安全了么?

我赶忙睁开眼,按住突突乱跳的胸口,打量着四周,不由大惊——

身前身后,头顶脚下,全部是一片深紫色的浓密雾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天空湖泊,树木山林,全都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那满眼妖异的紫色,看得我毛骨悚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害怕地问。

他抚着我的头,笑了笑:“别怕,我们还在天上,下头也还是断湖,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我们现在看不到罢了。”

“是吗?”我看着周围微微流动的紫色雾气,稍稍放下了心,但立刻又惊慌地跳起来,“那个丑八怪呢?它是不是也躲在这里?”

“没有没有,它已经跑了。”他揽住我,示意我安静下来,“刚刚已经被它顺利逃脱-了。”

“啊?”我瞪大了眼,“它……它不是受了你一箭吗?!它根本逃不了了啊?怎么又会……”

“不错,它本来是逃不掉的,但是……”他耸耸肩膀,颇为无奈,“却没想到这家伙甘愿自行毁去数百年修行,以此换来暂时的自由。”

“百年修行?”我听得一头雾水。

“它方才吐出的那粒珠子,正是它的内丹。它用上几百年的修行,造出这无疆无界的紫雾林,就是为了将我们困在里头,让它能顺利脱身罢了。”说到这儿,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孽龙孽龙,既生为龙,到底不是凡品啊,宁死也不肯认输,呵呵。”

“你是说,这紫雾,是它给我们设下的监牢?”我大概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因此产生了新的担忧,“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不会出不去的。”他一脸泰然,盘腿坐了下来,“这一招虽然厉害,但是不能持久。不出三个时辰,紫雾必会散去。且耐心等待就好。”

“哦,这样啊,那就好。”听了他一席话,我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过来坐下吧,折腾了这么半天,想必你也累了。”他闭上眼,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哦。”

我应了一声,然后便紧挨着他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盘腿打坐,闭目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疲累不堪,经过刚才那些接二连三的惊心动魄,任是铁打的人也会散了架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之后,不可遏止的倦意袭上眼帘。

好悃啊。

四周这么安静。

我的身-子再也坐不直,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最后干脆倒了下去,舒服地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在天上睡觉,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

“裟椤,醒醒啊!”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一次次地回旋。

我动了动,却懒懒地不想睁开眼睛。

“起来啊,我们该走了!”

两只有力的手直接把我拖了起来。

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啊?!

眼前情景立即让我睡意全消。

紫雾果然没有了,连漆黑的天空也恢复到白昼应有的明朗,明净的白云之间,竟投下一束暖意融融的明媚阳光。面前的断湖,碧波微漾,湖岸上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倒,仍然傲然挺立,枝枝叶叶随风摇曳,与投在湖水里的倒影相映成趣。

再低头一看,我现下所坐的地方,却是湖岸旁的泥地,难怪软得舒服。

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所有灾祸都过去了?

我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扭过头,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在天上睡觉实在不安全,所以我把你抱下来了。难得你竟睡得那么沉。”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刚突然觉得好累,所以就……”

“好了好了,真是个瞌睡虫。”他笑着拉我站了起来,“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

“去哪儿?”我拍拍-屁-股,不解地问。

“当然是找那条孽龙。照它那种德性,我怕它再闯下祸事。”他面露忧色,看向前方,“它已经受了重伤,跑不到太远的地方。”

“还要找那个丑八怪啊。”我有些不乐意地咕哝着。

“当然!我们不能让它有机会把其他的地方变成第二个玳洲城,走吧。”我的话没有逃过他灵敏的耳朵,他一边说,一边拖着我的手朝前走去。

他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虽然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个怪物,但是也不想看到再有生灵因为它的放肆无状白白送掉性命。因为他常常对我说,上至神仙凡人,下至小兽蝼蚁,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不可以轻易践踏。

近朱者赤,以前从不在意别人“生命”的我渐渐被他同化了。

“嗯,我明白了。”我抿了抿嘴唇,紧跟在他后面,继续道:“不过,这里已经没事了么?天气好像都恢复正常了呢。”

“是的,罪魁祸首已经逃走,估计也是不会再回来了。这玳洲城灾难,算是结束了罢。”

“太好了,我们的努力没有浪费呢。”

“呵呵……”

阳光越来越好,照得整个世界那么安全。

玳洲城外的山路上,我们二人照例踏风低行,直奔百里之外的洞庭湖。

他说那家伙定是朝那里窜去了,它伤口滴下的龙血,准确地报告了它的去向。

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广阔的树林繁杂的山石里看出它留下的“龙血”,只知道跟着他,就一定能到达要去的目的地。

洞庭湖,多好听的一个名字,不知道又会带给我们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挨着他坐下来,依靠在他身旁,欣赏着湖面美景,看着太阳逐渐落下。我很安心,纵是从头至尾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烦闷之感。

人去船空,白日里的舟船此刻大都静静地停靠在了湖边。

“小姐你疯了吗?!湖水这么深,一只小小耳环,你怎么可能捞得起来!”

不远处,即将靠岸的一艘小船上,传来了争执声。他略一偏头,朝着声音的来向望去。

船头上,个头略矮的青衫女-子紧紧拉住不停朝湖水下探看的白衫女-子,焦急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过去看看,她们离开,我们方能行事。”

他说得不错,放眼看去,宽阔的湖面上,此刻已是寂寥无声,游湖的人,早已尽数散去,唯有这两个女-子。

跟着他走到了离那艘船最近的地方,迎风便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如长在浮珑山山谷中的幽兰,一挥手就会消失的香,却又在你不注意时,悄悄回到你身边。

侧身而站的青衫女-子,圆口圆面,梳着再普通不过的丫鬟髻,聒噪不停。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背向而立的白衫者身上,尽管她一动不动,只言不发。

“二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事?”他略略提高了声音。

青衫女-子转过头,愣在了原地。我很了解她失神的原因。

但是,下一秒,我便落入了跟青衫女-子同样的境地。

白衫女-子转身,我不懂得怎样去形容这个令人如此动心的人儿。

不笑尚且如此,笑起来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看得发呆之余,心头却冒出一个感觉,感觉自己的眉眼,与她竟有些相似。

是的,仅仅是相似而已,我无数次地在清澈的水中映照过自己的容颜,想牢牢记住自己的样子,因为是他给我的。我曾以为自己是好看的,可是在见到眼前人之后,我的想法有了些许动摇。

虽然相似,但是,我不及她。

当我的目光无意中划过子淼的眼睛时,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在看她,眼底波澜不惊,一如往常,表现得极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但是,如他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跟在他身边这么些时间,我同样学会了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外人看不到的东西。

万分之一秒的光彩,快到抓不到任何痕迹。

很不符合他一贯作风的惊喜。

他从不吝惜给我温暖的眼神和笑容,但是这样的神采,我从未见过。是没有,还是……从不曾用在我身上?!

“啊……”青衫女-子终于恢复了神智,急忙对着他说:“是这样的,我家小姐的耳环不小心落到湖里了,小姐要自己下水去捞,这简直……”

“呵呵,小事一桩。”他笑着截断了那喋喋不休的女-子,说,“此事就交给在下去办吧,二位姑娘还是先上岸罢。”

美人愣了愣,旋即垂首一笑,抬头对他说道:“此物乃家母所留,我一时情急,才闹出了这等举动,公子见笑了。”

说罢,她竟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向他的手掌。

他跟我讲过,凡间向来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可是为什么这个女-子,竟可以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陌生男子,还做得如此自然大方。

当然,我根本不介意这一点,我介意的是,那双从来只牵着我的温暖手掌,现在却要容纳另一个女-子……

一刹那的不快,像沙子迷了眼,不痛,却难受。

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挨拢之时,船下一直安分守己的湖水突然翻腾了起来。

骤然而成的巨大漩涡轻巧地掀翻了小船,只差毫厘,美人的手就能落入他的掌心,可是,终究没能碰到他。

主仆二人惊呼一声,落入了已开始冒出缕缕白烟的湖水。

“啊呀,好烫的水啊!救命啊!”

丫鬟在水里扑腾着,大吼大叫,如同被扔进了开水锅的鸭子。

美人皱紧-了眉头,双手拼命地划着水,好看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却不曾听到她叫喊半句。

不待我开口说话,他已飞身入了湖水。

身姿,是匆忙的,甚至带着些许慌乱。

落水的她们,离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他飞去,不过咫尺之遥。但是,心下却突然冒了个念头——

这一去,我与他,咫尺已成天涯。

轰隆一声,岸边的一片泥地生生地陷了下去,我脚下一沉,在阵阵地震般的强烈颤动中,跟那迅速流开的泥土一样,落入了水中。

木浮于水是天理,我毫不担心自己会被淹死,只是水中的温度,灼热难耐,烧得我几乎要断了呼吸。

“救命啊!子淼,救……救我!”

虽然难受,可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我偏偏扯开嗓子大喊,还叫他的名字,仿佛下一刻就要遭了灭顶之灾一般。

那一头的他,刚刚为她们施法隔开了越来越烫的湖水,正揽着美人的腰要抱\_她上岸去。

听到我的喊声,他猛回过头,抱着她的手却不曾松开。

一抹犹豫从他眼底闪过,他微一皱眉,-搂-着怀-里的人儿从湖水中一跃而出,朝岸上而去。

我傻了。

当我与他人都身陷险境时,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会以我为先,会不惜一切保我周全。

浪起的湖水呛了我,被水气模糊的视线不甘心地投向岸边。

放下美人,他又奔那丫鬟而去,放我一人,挣扎水里。

我想游到岸边,可是水下像有蔓藤绕了我的脚,除了在原地沉浮,我无法去到任何一个方向。

这时,一股令我心悸的气浪自水底蹿出,几乎覆盖半片湖面,瞬时翻出了大片碗口大小的气泡,咕嘟声不绝于耳。

当他带着只剩半条命的丫鬟离开湖水时,整个洞庭湖猛然炸裂开来,密集的水浪飞溅了半天高。

巨大的墨紫影子从湖中狂奔而出,那暴戾的气势,似要将天都给掀翻一般。

“孽……”我惊叫,龙字未出,却被扑面而来的湖水灌了满口的血腥味道。

慌乱中,突觉肩头一紧,而后是彻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侧目,一直满布鳞甲的丑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个人已从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从肩头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禁不住哀叫出声。

深紫色的雾气不知从哪里浸了出来,阻挡了我的视线,隔绝了我的声音,眼前有利光划过,形如闪电,耳畔隆隆有声。

一阵剧痛自肩头蹿到了我的心坎儿,再也支撑不住的我,渐渐散了意识。晕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那声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椤……”

“嗵!”一声闷响出现在我的耳际。

是我的身\_体,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睁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费力地抬起头,刚想支起手臂站起来,身-子却被背上的一个重物给压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过头,赫然发觉自己的背上横压着一条手臂,笼在墨紫色的衣袖里,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无力地扣着我的右肩。

我讶异的目光沿着这条手臂,挪到了它的拥有者身上——那个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着一头黑发的人。

没有呼吸,没有动静,死了一般。

泛着幽深紫光的黑发,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涂的脑袋突然将身边的人与那可恶的丑八怪重叠到了一起。

莫非……这家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头一皱,管他那么多呢,趁他这副模样,赶紧脱身是正经。

小心将身-子翻转过来,用足力气推了好几次,终于挪开了这条压住自己的长长手臂。吁了口气,我坐起身,这才发现此时身在一方宽阔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来,跛着脚便要向洞口冲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马上回到子淼的身边。

可是,我刚刚迈出一步,一只有力的大手便紧紧捏住了我的脚踝。

“不准走……”沉缓的声音从地上那个家伙的身\_体里传出,有些慵懒,却暗含着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我的那只手,冰一样寒,只触及方寸,却足以冻住整个身\_体。

他……清醒过来了?!

那个家伙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气十足地把洞口挡住。

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肤色如小麦般黝深的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每道线条都像是用刀子雕过似的,处处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可是,那双本该圆睁的眼睛,却懒懒地半眯着,细细长长搭在前头的一缕乱发,挡不住从眸子里透出的锐利光华。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觉且恐惧,同时问了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一口一个丑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顺口么?!”他俯视着我,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实。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厉害么?!”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好疼!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我的记忆里,只有另一个男人温柔的脸孔,如水的怜爱。

“说话啊!”他铁钳一样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气。

眼前之人,分明想让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饶的样子。

可我偏不求饶,任它疼得钻心入骨,也不让他得逞。

愤怒,足以驱赶所有的恐惧。

我直视他,不再躲避,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暴戾,一个倔强,交集在空气中,几乎能擦出火来。

僵持许久,他突然松开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着我,“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会来救我!”突然间,我昂起头,我要提醒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狂妄家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在他之上的,无论品行还是本事,他只是个狼狈的手下败将。

“他?”无可遏制的怒意将他眼里的慵懒一扫而空,下意识地伸手到了背后,再摊开到眼前,殷红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给了我一丝藐视这个家伙的底气。

“剜鳞之仇,我必要他双倍奉还!”他的话里头,除了言出必行的杀气,还有落败的恨意与不甘。

“你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是!他很快就会来救我,聪明的还是赶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气,我越是高兴。

两道锐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脸上。

“美人在怀,他不会来的。”笑容里充满嘲弄。

美人,就是那个美人,已经成了我心中一触就疼的隐疾。洞庭湖上发生的种种,明显的,细微的,翻江倒海地涌入我脑中。

“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是男人都会心动的。你跟她比,着实差得太远了。”他摇头,装出遗憾又惋惜的样子,“若不是想趁乱脱身,我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呢!死心吧,你已经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他会来救我,一定会来救我!”

他的胡言乱语,戳中了我最惧怕的事,又准又狠。

从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开始,我习惯于他的照顾,习惯于他的宠爱,习惯于将他视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么第二秒,我的世界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感觉又迟钝又不准确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惧与无助下突然蹿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么可能忘记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边的唯一,唯一!

对,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对子淼产生怀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什么美人在怀,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会迷于美色,他是神仙,怎会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会先救那女-子,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跟我这个妖怪比,她着实要脆弱太多,先她后我,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声地找着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坚定着自己的念头,其他的杂念都见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对他的信任。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以为他对我的打击奏效了,眉梢流过一丝得意,说:“吼吧,吼得再大声也改变不了事实,总是你等到身化尘土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的。不过,如果你肯求我,那么我也许会答应你,将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给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愿。”

这回,我不再生气,也不再疯狂,抬头看着他,给他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头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让这个家伙失望了。

转过头,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点点光明,诱惑着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逃回他身边,而不是坐在这里等他来救我。

趁对方盯着我出神的刹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风一样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没有追过来。

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以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弹开老远,落地时的剧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毫无遮拦的洞口,居然布着一层坚固的结界。

伤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鲁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会来救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你就是个连自己都想骗的骗子!”

好讨厌的话!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抠住他的手腕,狠狠拉开他的魔爪,顺势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踉跄之下,虚弱的身\_体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渗出血丝,他的手指,冒着血珠,两败俱伤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来,无畏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臂。

“啪!”

还给他的耳光,同样响得清脆。

“你让我厌恶!”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头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此时的表情,我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接下来他要怎么报复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闭上眼,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两道复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觉得。

一、二、三……三十……四十六……五十……六十……九十……我捏着小小的石块,愣愣地数着洞口石壁上的三排细细划痕。

跟浮珑山上一样,它们是专属于我的时间记录。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划,只是一天。

我被封在山洞里,已经整整九十天。

他没有来。

可是,我依然在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

九十天,我天天坐在洞口,盼望着那个一袭白衣的高挑身影。

望得久了,眼睛生疼,连偶尔的飞鸟虫蝶,我都以为是他的化身,忍不住地高兴。可只要眨眨眼,现实就立即提醒我,那只是个幻觉。

十来天前,外头下起了雨,我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雨,水,那是他的标记啊,他一定就在附近吧,他一定找到我了!

然而,那场雨很快就停了,留在地上的积水转眼便被初夏的骄阳烤得一滴不剩。

现在已是六月,我的身\_体越来越虚弱。

-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罐清水和一包野果上。是那个家伙留下来的,他每天都会为我准备新鲜的饮水和食物。

我不领他的情。九十天,我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只是回忆着那个初秋的傍晚,那一盘盘好吃又精致的食物,八宝粥,百花酥……我宁可拿精神上的“食粮”度日,也不要他给我的东西。

这些日子,我拒绝跟那个家伙有任何交谈,而他好像也不怎么搭理我了。起初,除了外出找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洞一角打坐疗伤。我们两个,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不过,自从背脊上的伤痊愈后,他开始早出晚归。

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当然不是我关心的,我只介意他当初说过的狠话,害怕这个卑鄙的家伙真的跑去寻子淼的麻烦。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把他杀气腾腾的恨意变成现实,因为他每次回来,身上除了熏人的酒味之外,没有半点血的味道。

或许,他只是出去学着人类的样子喝酒找乐子!

我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洞口外的天空,从白云浮动到星月闪烁。

迷迷糊糊中,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我。

是他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从不经过洞口,总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山洞里的一角。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歪头靠着石壁,我继续观赏着有限的夜景,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人。

“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有藏不了的怒气。

我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意思,连身-子都懒得动一动。

肩膀突然被人扣住,逼我转过身。

深紫色的眸子里,映着我冷漠的脸。

他伸手取过水罐,仰头饮下一大口,旋即把瓦罐一扔,扳过我的脸,猛地贴了上来。

他以口对口,不容分说地将清水灌到我嘴里。

这……这个疯子!

我拳打脚踢,拼命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比我大太多,除非他肯松手,否则我只能任其摆布。

我是妖怪,虽然也需要进食饮水,但是三个月不吃不喝,并不会让我虚弱到这个地步,无色就快开花了,我的精元已经渐渐耗去,如果不赶在花开之前回去浮珑山,后果可想而知。

可这个疯子,却以为只要喂我几口水就能让我恢复体力。

我不再挣扎,任由微温而甘甜的清水缓缓流进我干涸已久的身\_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虚弱的真正原因。

主意早已打定,无色花开之前,若子淼仍不出现,我宁肯灰飞烟灭。

喂尽最后一滴,他滚烫的唇终于离开了我。

我用力擦着嘴,极不愿意他的味道留在我身上。

而他,居然像个偷食成功的孩子一样,笑得满足又得意。

这条万恶的孽龙!

“怎样,我说得不错吧,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天,你的‘他’还是没有来。”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幸灾乐祸。难得的是,他居然也清楚记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个山洞里的第九十天,他也像我一样暗暗算着时间?!

“他会来的。”我的语气依然坚定,却垂下了头,刹那间不敢与他对视。

“少骗自己了。”他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你的子淼,天界的水神,永生永世都不会来找你了。”

他的话,如惊雷劈在我头上。

“你知道子淼?!知道他是水神?!你见过他了?”我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抓住他的手。

“龙族生来就有与神平起平坐的身份,虽然我已不是东海龙族的一分子,可要打听点天界的事,也容易得很。”他眉头一皱,似乎对我过度激动的反应不太高兴。

“你见过他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摇着他的手臂,才不管他是不是龙族是不是神,我只关心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他笑得怪异,“不用我出手,天界那帮老家伙早晚会找他算账。”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混蛋!你说啊!”

我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前襟,眼里快喷出火来。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他牢牢制住我的双手,大吼,“你知不知道神仙跟凡人私通是死罪!”

我顿时僵住了。

神仙,凡人,私通?!

我生来就不愚钝,要把这三个词联想成一件完整的事,实在太简单。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谁都没有再说话。

最后,我虚弱的身\_体无力地靠回了石壁。

“他……真的跟那个美人……”

“是。”他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止在一起,连骨肉都有了。”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轰掉了我的魂魄,那么这句“骨肉”,就是一把长刀,狠狠刺进我的心窝,再用力绞上几下,不见血的疼。

九十天,区区九十天,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

片刻的沉默,我抓住他的手,断然道:“我要见他!放我去见他!”

“好。”他居然没有半点犹豫。

我曾幻想过许多次子淼把我救出火坑的场景,也幻想过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山洞,就是没有想到,当我真的重获自由时,送我出来的,却是把我关进来的人。

月光下,他横抱着我,脚踏一朵紫云,在空中急速飞行。

我无力反对他的行为,因为我真的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

下面,除了连绵的群山,还有一片薄雾升腾的海,碧波嶙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无望海。”他说,“只有龙族才能打开的荒芜空间。这个不毛之地,外人进不来,其他龙族不会来。非常好的藏身地。”

“连子淼也进不来?”我看定他,希望从他的答案里找到子淼不会来找我的真正缘由。

“对。”他答得干脆。

如果不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会痛骂他厚颜无耻,可现在,我已明白,被关在哪里,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范围,并非事情的关键。

闭上眼,我不再开口,靠着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去见那个我那么渴望见到,如今却又那么害怕见到的男人……

天色微明之时,他抱着我,稳稳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树丛中。

“那里,他们住的地方。”拨开几支挡住视线的草叶,他指着前方某处。

我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小小一间木屋,围着青青的栅栏,简单而清幽,那么符合他的风格。

那么巧的,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的心跳在开门之人出来时,停止了。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轻柔飘飞,一如既往。

子淼……子淼……

我默默唤着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无其他。

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跑!什么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边就好!

但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利刃般切断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动。

白衣女-子,莲步生波,从屋里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轻拉着他的衣袖,踮起脚,甜蜜地对他耳语。

他笑了,温柔地抚着女-子的脸庞。

一阵眩晕袭来,若不是身边有条臂膀及时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来。

“喂,你怎么样?”他粗手粗脚地拍着我的脸,生怕打不死我一样。

脸上的痛觉暂时驱走了要命的眩晕,我睁开眼,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他沉默半响,浓眉一挑,点头:“随你。”

我深吸了口气,举步走出了草丛。

今天才知道,原来走路也是需要勇气的。

从草丛,到木屋,那么短的距离,我像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栅栏前时,那对男女,正要回屋里。

在那扇门关上之前,必须叫住他,否则我怕我再没有机会叫出他的名字。

“子淼!”我以为鼓足了劲的声音会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么软弱无力。

但是。他听见了。

回头,我亲眼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俊美脸孔,从宁静转为惊喜。

须臾之间,我冰凉的双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紧紧握住。

阔别已久的温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裟椤,你回来了?”他真是万分高兴的,一点儿都不假,“我找你许久,可总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样,有没有受伤?还好么?”

“你……真的找过我吗?”

在他展现给那个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点寻人不获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可有我的存在?

我从未对他如此地不信任。

“当然。不止是我,还有九厥,也在找你!”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我的头,释然地笑,“为何这么问?”

我一偏头,有意躲开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子淼。这位姑娘是……”

清澈如山泉的动听女声,在我们背后响起,

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头。

“啊……是裟椤啊,我跟你提起过的……”他回眸,笑着向他的女-人介绍着我。

现今,她为主,我是客,位置的转换,竟然那么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点反对。

“原来是裟椤姑娘。”她和善地打量着狼狈的我,转而对他嗔怪,“清晨露重,赶紧带裟椤姑娘进屋去坐吧,还站在外面作什么。”

“我不进去。”我断然拒绝她的好意,直视她美丽的脸孔,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

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口无遮拦,骤然尴尬无比。

我说的不是气话,是实话。

“你先进屋去吧。”他笑笑,对她说。

她点头,温婉的神情一直没有改变,转身进了木屋,并且关上了门。

“裟椤。”他捻着我凌乱的发丝,“我知你心里有怨,怨我眼睁睁看那孽龙抓了你去,怨我没有及时救出你,怨……”

“别说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断他。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会认真地告诉他,对他,我从头到尾只有信任没有怨恨,只有期待没有失望。但是现在,我再没有立场说出以上那番话。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讳,甚至是质问的语气。

他眉眼间有惊讶:“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知事情的严重,却还是要执意往死路上去。

“裟椤……”他牵起我的手,“你知我从不骗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诉你实情。”

“天界有神树,名为裟椤,由一位兰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规矩,守树女仙,终身不得与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终是堕入情网。此事被天后察觉,要她说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从,天后大怒,除--去雪裳仙籍,并将她打入凡尘,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缓缓地讲述着,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雪裳遭难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后,他与雪裳已是天人两隔。于是,伤心欲绝的他,开始年复一年的找寻,在茫茫红尘里,万千人面中,找寻着转世为人的雪裳。”

我呆住了,向来不懂得掩藏情绪的我,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轻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对应的该是谁。

他点头。

“我与她,曾在裟椤树下约定,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劫难,无论彼此身在何处化成何物,都会回到对方身边,只用一眼时间,寻回千年过往。”回忆往事,他的眼底终于有了我熟悉的东西,“可是,几千年,我都寻不到堕落人间的她。那夜,偶过浮珑山,倦极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着雪裳的样子,赐你人形,只希望……”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开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间最毒的蛇咬到。

他愕然于我的表现。

“我的模样……”我退开一大步,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脸庞,好像那不是我身\_体的一部分,只是张不会有痛觉的面具,“我的模样脱胎自那个女-人……你的雪裳女仙?”

我的眉眼与她相似,原来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个……自私的故意。

连我的名字,那奇怪的两个字——裟椤,都是他强加在我身上的标记,一段完全属于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为他给我的,都是好的。

是啊,我曾那么坚信,他是对我好的……

到了此时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浮珑山上与他朝夕相对的女-子,从来就不是我!

“裟椤……”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疯狂蹂躏自己的双手,揽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背脊,仿若安抚一个顽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记不住样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时候……”

他手上的温暖,从这刻起,永远被隔绝在我的身\_体之外。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被无形地刺一下,千疮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抬起头,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双透澈的眼眸笑,刚刚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干二净。

“孽龙把我关在了无望海,他说那里是你进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强迫自己离开曾经如此依恋的臂弯,强迫自己保持着旁观者般冷静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刚刚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没有困在无望海,你也找不到我。因为,你从来就不认识我。裟椤,只是活在你身边的影子,连一张属于自己的脸都不配拥有的替身!”

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

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头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觉,妖怪对神仙的敬畏,侍女对主人的仰视,女-子对男子的依赖,从这一刻起,统统荡然无存。

他欠我的。我执拗地认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语打破了僵局。可话题却拉到了万里之外。

“无色就快开花,你该回去浮珑山了。”他-撩-开遮住我眼睛的乱发,完全无视我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还是他认为根本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我这个已经无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这些?”我的笑容就快装不下去。

“也许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他的笑,从来就不用刻意装扮,“回去罢,有人等你许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这一点,我听不出别的意思。

三十年的时间,对神仙,只是弹指一挥;对妖怪,却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斩得干净利落,我却不能走得潇洒自如。

离别摆在眼前时,付出的一方永远是输家,输了心,也输了将来。

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多说,只一句——

“裟椤的一切是你给的,我不稀罕。”

无色花开又怎样,我不会再回浮珑山,更不会回到我的真身,他赐予的身\_体,还有我伤痕累累的魂魄,理当跟无色的花瓣一样,凋落,灭亡。

转身,我艰难地挪动步履,走向树林深处。

他能看见我的背影,却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缓步而行,四周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从青翠欲滴变成了枯黄败落。

树妖心里的眼泪,把盛夏带入寒冬,每一片了无生趣的落叶,都是离我远去的回忆。

也许,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漫天黄叶,但是,却永不会再追上来,我们之间那一步的距离,在他的停止与我的前行之下,渐渐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该了解,一步距离,以为很近很近,而事实却是……他走不过来,我迈不过去。

可惜的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几片落叶砸在我的头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却打散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

身\_体像一朵无根柳絮,轻飘飘地往地上飞。

意识消失前的刹那,有个人影落到面前,霸气又温柔的抱-住了我……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浮珑山,终究还是在无色花开的那天,回到了山巅的真身。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

是那个家伙,在我无力反抗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在生死之间替我做了选择。

无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龙的怀-里,身上所有伤痕,新的,旧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无踪。

树妖焕然一新,除了一颗补不好的心。

恢复体力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打他,因为他强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自己,一个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_体,让我从珍视到憎恨的躯壳。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我孤绝而平静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对于我发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没有回敬我。

“你恨他吗?”他问得突兀。

恨?我恨他吗?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沦落到要一个恨字来维系了吗?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温存的眼光,从来都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我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又恨不起来……

内心纠缠下的沉默,让他误会我是在默认。

“如果你要他万劫不复,我可以帮你。”他抬头看着流火骄阳,“上头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为……”

“不要!”我紧张而坚决地打断了他,这个家伙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伤你,你不报复他?”他的行事准则,大约第一条就是有仇必报。

他伤过我吗?站在他的立场,或者站在任何一个第三方的立场,他都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想,从他身上,我竟连一条像样的罪责都找不到。整件事从头到尾,在外人看来,应该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树妖的任性胡闹罢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无瓜葛。”我咬咬牙,彻底断了罢。

他挑眉,揣测着我的心思。

“请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请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

“你放弃求死之念,我就放过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从他遗弃我的那刻开始。所谓“生命”,不过玩笑一场。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

盛夏的艳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浮珑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势。

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可是,除了浮珑山,我又能去哪里?

生活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我终日坐在崖边,看日出日落,风起风止。

与另一个人栖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锐的小石块,将洞口那三十笔划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时间的长短,与我无关。

孽龙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离开,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赶回。

我们敌对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谈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我望着天际的弯月发呆,他就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儿,不时投来不满的一瞥。

他是条龙,腾云驾雾目空一切,也许这家伙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座小小的浮珑山阻挡了脚步。

灼热的温度,在许多天之后,渐渐褪去,凉意浓浓的山风卷裹着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珑山上干涸的水流,不仅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龟裂的干土。本该果熟叶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恹恹无力地耷拉着,,在飞扬的黄尘中垂死挣扎。

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浮珑山从未出现过这般景象。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扩散。

那家伙从山外回来,说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间滴水不剩,不消几日,人间必成地狱。

我大惊,他是那么称职的水神,怎会由得这种灾难发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带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带着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营造的平静,在这时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着山下的凄凉景象,只说了两个字:“天谴。”

“什么天谴地谴!你带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发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焦急,自顾自地说,“神仙犯错,凡人一样遭殃。”

“你……”我突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难道……难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仙凡私通,上头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还要连累整个人间跟着他们受罪。所谓天谴,就是这般严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松模样。

“为什么……”我一把揪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出去的?你答应过我不去打扰他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着火焰,“我最讨厌出尔反尔,既然应承了你,我自然不会再对那家伙出手!这件事与我无关!”

与他无关?那与谁有关?

我手足无措。

这时,一股黄沙混成的风暴凶悍地向山巅袭来,沿途卷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强大而危险。

他拽起我,闪身避进了后面的岩洞。

呜呜的风声从洞口传入,悚人地回响在偌大的空间里。

“放开我,我要去找子淼!”

我挣脱他的钳制,不要命地往外冲。

“不准去!”他怒斥,拦腰抱起了我,任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踢,“这样的天气,别说你这个屁法术都不会的小妖怪,连我都不敢轻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这阵风暴过去再说!”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他:“风暴停了……你带我去找他?”

尽管满脸都写满了不愿意,他还是点了头。

三天,这场风暴足足持续了三天。当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洞外响起时,我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下雨了,好大的雨!

清凉的雨丝落在我发烫的脸上,流淌着奇异的感觉,像是一双熟悉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

穿过雨帘,我惊喜地发现,**旱摧残得满目疮痍的浮珑山,居然恢复了旧貌,每一株植物,都在这场及时雨中恢复了生命的迹象,山间的荷塘,泛起了久违的波光,我甚至听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声。

他在附近吗?!我在雨中慌张地环顾。

果然,身后一块大青石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裟椤……”来人叫着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可是,不是他的声音。

转过身,我抹开凝结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蓝色映入眼中。

是九厥!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多日不见的男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浮珑山?

“好久不见,小树妖。”

他向我走来,腔调戏谑依然,可是,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是什么人?”不待我搭腔,已经被尾随而出的家伙拖到了身后。

“呵呵,你就是那条四处捣乱的孽龙吧。”他停下,笑看着这个并不友好的家伙,“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我推开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问:“子淼呢?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九厥摇头,雨水--湿--透了他湖蓝色的发丝,青色的袍子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泥点,一贯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见的狼狈。

“那他在哪里?”我小小的希望转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问。

他从来没有用那么慎重的眼神看过我,今天是例外。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九厥,你……”我气得难受,恨不得将他扔下浮珑山。

“我认真的。”他知道我生气的缘由,苦笑,伸出一只手掌,看着溅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这场雨,是子淼的真元。”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连那个家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晓。天帝震怒,要人间大旱五年,以示对水神和凡人的惩罚。子淼不忍无辜百姓遭此横祸,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润世甘露,保人间百年不旱,也算对天界有个交待。”

我不知道九厥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的语调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永失挚友的切肤之痛,我只知道在我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了。

“子淼临走前,托我来找你,代他转告几句话。”九厥终于道出了他来浮珑山的真正目的。

我告诉自己,不要倒下去,千万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听完他要跟我说的话。

发誓要跟他“没有瓜葛”,原来自己的誓言这么不堪一击。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如此渴望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哪怕一个字也好。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缓缓叙说着,“裟椤,你不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的确是我最亲的人。也许把她的样子加在你身上的确是个错误。但是相信我,最起码,在那个初秋的日子,我牵着的人,是你,不是她……还好,终于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顾你,有他在你身边,我彻底安心了……”

九厥的声音,渐渐淡去,九厥的脸,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样子……

雨还在下着,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泞的地上。

孽龙跑过来扶住我。

我转过脸,幽幽地问:“他说的人……是你?”

“无色花开,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巅真身,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龙如是说,“只要我应承照顾你一生,他破例当一回不称职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账,一笔勾销。”

我流出了眼泪。

一直以为,妖怪是没有眼泪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泪水,雨水,我的伤心欲绝,他的不辞而别,交织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子淼,树妖,浮珑山,三十年的点滴过往,应该在今天画下一个句点吗?!

我学着九厥的样子,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雨水在我的掌上积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从指间溢出。

他以另一种方式,最后一次握住了我的手。

恍惚中,我的耳中,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有名字吗?”

“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尾声

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沉睡的人。

我睁开眼,赫然发觉泪水又沾--湿----了枕头。

几百年来,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梦里哭--湿----了枕头。

以为已经可以很老练地面对那段不为普通人所能了解的回忆,但是不争气的泪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了我的“以为”。

坐起身,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起电话。

“喂?”

“我可能要晚点过来!”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大嗓门,“又有**找我麻烦,硬说我闯红灯!你等着啊,我尽快赶来接你!”

挂了电话,我不禁哑然。

这是他第几次栽在**手里了,我的十个指头肯定数不过来。

这个家伙的脾气,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是的,数百年来,他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看着这个世界,怎样一步一步从古老走向现代。

说来有些可笑,跟他认识这么久,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敖炽,被他一口一个老家伙叫着的东海龙王,是他的亲爷爷。

我们两人,两个总是学不会把爱恨喜恶藏在心里的人,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越来越了解对方。

他的本性不坏,只是太目中无人,做事只图自己高兴,所以早年闯下不少祸事,以致被他爷爷关在冰牢中思过。断湖那次,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把断湖当成了天然的大澡盆,根本没想到这一闹腾,让小小的玳州城城毁人亡。

想到这儿,我摇头苦笑。

我曾问过他,当初为什么要从洞庭湖上抓走我。他说,从来没有人敢骂他,而且是骂丑八怪,我是第一个。不教训教训我,他咽不下那口气。我又问他,为什么愿意数百年如一日地陪在我身边。他说,从来没有人敢甩他耳光,我是第一个,他要我为这个耳光,付出一生的代价。

天知道这个鲁莽家伙的话里,有多少是值得相信的。

说实话,我至今也无法定位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恋人?同伴?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一对,为什么又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屏障隔在中间?

暗自思考了很久,我终于抓到了一点头绪,从每次偷偷落下的眼泪里,寻到了症结所在——

另一个人的影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一度很怀疑,自己跟敖炽在一起,仅仅只是贪恋那种被照顾被保护的甜蜜,子淼给过的幸福,我想从敖炽身上找回来?

真是荒唐的想法。

每次这么想,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家伙。

我曾那么抗拒被当成别人的替代,如今又怎能这般自私,让无辜者重蹈覆辙?

如果,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情况会否有改观?

掀开薄被,我伸着懒腰下了床。

经过墙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摆在柜子上的花篮,一个不大的,古老但精致的玩意儿。

花篮里,没有半枝花,有的,只是一大堆颜色款式各异的小盒,数量不会低于四十个。

盒子里,放的是戒指。

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那家伙学着人类的样子,每年的二月十四号,都会送我一只戒指。他说,龙族拥有跟神媲美的身份,却不用理会神仙要遵守的狗屁戒律,他铁了心,就是要娶我这只妖怪为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不是不感动的。

但是,我始终没有戴上其中的任何一只。

他不介意,年年都送,说要送到我肯主动戴上为止。

我停在花篮前,拿起一个丝绒面的精致圆盒,端详了半响,笑笑,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走到衣橱前,拉开柜门,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衣裳上游走,款式是各有千秋的,但颜色,大都只有一种——绿。

今天是敖炽的生日,他说的,他生在八月的第一天,狮子座,跟生在冬天的射手座,天造地设的一对。

星座?呵呵,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东西。

我笑,现在要做的,是为生日晚餐挑一套合适的礼服。

看了很久,伸手取了两件。

左手,绿色的薄纱长裙,右手,紫色的露背晚装。

左手的颜色,像极了当年那片从天而降的绿,温柔地裹住我的身\_体。

右手的颜色,让我不得不想起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容抗拒的霸气的紫色眼眸。

一直改不了喜穿绿衣的习惯,今晚,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

尝试一下,应该不是坏事。

抱着紫色的晚装,我关上了柜门。

枕头边上,MP3一直没有关,听了一夜的歌,还在唱:

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照片

我吓一跳,那么像我的脸

然后我才发现

似你无名指长情的曲线

一段感情能有几个十年

感谢你让我快乐过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边

活在她影子里面

……

你对她的想念

化成对我的缠-绵

我为我们可怜

说再见

不再见

生离让你眷恋

死别却抢走你的思念

说再见

不再见

生命是场消遣

快乐过的人不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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