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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朱】(1 / 1)

●楔子●

渐渐响亮的蝉声,又带来了夏天。

我不喜欢夏天,灼热的空气让犯懒,不想动不想吃饭,是个合格的夏眠动物。每到这个季节,陪伴我的就是一把竹制的躺椅,一杯茶,以及不停后院里的树荫。知道我脾气的人,从不在这个时候吵我。但是,今年夏天……

“妈妈!爸爸在等你吃饭哦!盔甲叔做了你最爱的酸辣粉丝哦!”

甜得要腻死人的童音,把半睡的我惊出一身冷汗。快半个月了,我还是不太能习惯这个称谓——妈妈!

躺椅旁边,冒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两岁不到的男童,顶着传统的一匹瓦式的头发,穿着肚兜,光着-屁-股,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两个月牙。

“走啦走啦!妈妈你真是个磨叽的妖怪!”小家伙拽住我的手,手掌软得像棉花糖。

“谁说我磨叽?”

“爸爸说的!”

“咦?你腰上拴的是啥?”

“是妈妈的金项链!肚兜上的绳子断了,爸爸拿你的项链给我拴好了!他说金子最结实了!”

敖炽……你竟然拿我最喜欢的金链子做裤腰带!

刚冲进屋里,小家伙便松开了我的手,扑到敖炽怀-里,扯着他的耳朵说:“爸爸,妈妈生气了!”

“她就是个气球附体的妖怪,不用理她。”敖炽哈哈一笑,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拿过--湿--巾把他的小手擦干净,扯过一块帕子垫在他的心口,把勺子递到他手里,“吃饭吃饭!”

我敢跟任何人赌,在这个夏天之前,除我之外,绝不会有任何人在扯了敖炽的耳朵后还能全身而退。

小家伙把勺子衔在嘴里,猴子似的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我身边,糖块儿似的黏着我,小声说:“妈妈,爸爸昨天给你买了新礼物,一朵好漂亮的金子做的花!藏在黑色鞋盒子里!他说你一定看不到!”

我不禁莞尔,敖炽这厮送礼物从不亲自交到我手上,非得自作聪明地藏起来,让我去找,并找死地宣称,看我像个老鼠一样到处窜的样子,十分有成就感!另外,他藏东西的地方也十分坑爹,不是洗脚盆就是鞋盒子,不是高压锅就是电饭锅。

“走路的时候不许咬着东西!”我把勺子从他嘴里拿下来,抱起他走回座位。

然后,我们跟人间那些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样,吃饭聊天。我跟敖炽,跟任何一对父母一样,一边谈论我们自己的话题,一边把孩子最喜欢吃的不断往他碗里堆,自然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奇。当然,小家伙跟我和敖炽,肯定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半个月前,精打细算的我拉上敖炽去城外某农场批发无公害蔬菜顺便郊游,在农场后头那坐野花遍地、人迹杳然的小山下,我正要让敖炽给我拍点小清新文艺照时,这个小不点扛着一头熊,从山坡的另一头飞奔而来。

我跟敖炽的视力都不差,但还是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这小子真是背了头货真价实的黑熊啊!那庞大的长满黑毛的躯体压在他身上,几乎把他埋了。热烘烘的空气中,窜过黑熊身上的臭味,以及浓烈的妖气。

这扛熊的小家伙是妖怪无疑,但这么浓的妖气,并非全来自他身上——一只不算少见但个头异常肥大的泥胆,张牙舞爪地追在他们后头。这种生活阴--湿--不见天日之地,以腐肉污物为食的妖物,外表与变异的蟑螂无异,属于智商比较低下的妖怪,虽然没有变幻人形的能力,但可以自如控制身-躯大小,在人界四处穿梭,大多数泥胆都生活在下水道与垃圾场,它们的终身事业就是寻找食物,一旦被它们认定为食物,这种一根筋的妖怪便会用尽蛮力捕食,不吃到不罢休。

想来这娃必然是不小心闯入了被泥胆划为狩猎区的地方,我捂住鼻子想。倒霉孩子体力显然已经透支,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没几步,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我这才看到,黑熊身上伤痕累累,腹部还有一个大洞,这小娃娃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完全不合身的肥大衣服,很脏,袖子跟裤腿挽得老高,此刻脸色发白、汗水淋漓,勉强站起身,攥紧拳头。

我以为他要拼尽全力对抗泥胆,可他居然闪电般窜到我跟熬炽面前,说:“可能还有救!求你们了!”

他语速很快,说完便扭身朝另个方向奔去,泥胆见状,怪叫着朝他追去。

我以为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会求我们救他,但我显然错了,这家伙要我们救的,是这头熊。

他没跑出多远,浑身冒着污气的泥胆便追上了他。好吧,出于对泥胆这种玩意儿的厌恶,我们出手了。

在泥胆肮脏的触手要刺进他身\_体的刹那,我凭空化出的一条树枝缠住了小娃的腰,一把将他拽起来。熬炽在我身边,以龙的姿态停在空中,鼻孔冒着热气,大口一张,一道镶着蓝边的赤金火焰烈烈而出,将下头那个空有蛮力毫无理智的大家伙烧得尖声怪叫。

东海龙族独有的海蓝真火,几乎没有妖邪可以抵挡,绝对是速战速决的终极杀招,虽然用它对付这种级别的妖怪有点大材小用,但为了防止泥胆在被攻击时召唤同伴,我赞成熬炽的处理方法。再说,我才不想跟这种黏答答臭烘烘的怪物贴身对战呢!

泥胆被烧成了一堆黑灰。这小娃获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谢我们,而是去看那头熊。

可惜,熊已经断气了,伤太重。

“它被人类关在笼子里取胆。我路过,想修好它肚子上的洞。”他看着熊的尸体,说完这句话,身-子便瘫软了下去,昏倒在地。我们把他带回了不停。

第二天,我们被吓了一跳,这娃缩小了!昨天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今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了。更震惊的是,他一睁眼,看到他跟熬炽,开口就管我们叫爸爸妈妈,之前发生的事,他似乎全不记得了。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他真把自己当成了我们的孩子,黏着我们,整天要我们陪他玩,睡觉时还必须睡在我跟熬炽中间,抓着熬炽或者我的耳垂才肯安睡。

我本来以为熬炽肯定把随便喊他爸爸的小孩扔到窗外的,可这小家伙仿佛洞悉了他的弱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好帅呀!”

熬炽马上被击中了。

“好孩子,诚实就是最大的美德!”他笑得脸都要烂了,把一大把好吃的塞-到“儿子”手里。

不止对熬炽,这小鬼的嘴巴简直像蜜糖,不停里所有成员都喜欢他。不过我知道他们都跟我一样,虽不知这小鬼的来历,却没从他身上察觉到任何恶意。不停里全是老妖怪,我们已有一套分辨善恶的本事。

小鬼除了嘴甜,居然还会修理东西,缺了口的茶杯,断了一条腿的凳子,包括被虫蛀出洞的羊绒衫,被他拿来倒腾倒腾,坏掉的地方居然都复原了。除了修理东西,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拉着熬炽或者我,用一条他自己做的丝绳,玩翻绳游戏。我跟熬炽都不及他,那条小绳子在他指间翻出无数花样,让我们目不暇接。

每每跟我们坐在窗前玩这个游戏时,他脸上的幸福简直要开成一朵花了。我发现,这种幸福会传染。素来耐心缺失的熬炽,越来越像个天下最有爱的父亲,陪这个“儿子”一次又一次玩着幼稚的翻绳游戏。

但,当人粗心细的赵公子从小鬼穿来的旧衣裳的暗袋里,发现了一个U盘之后,不停里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重。当然,在小鬼面前,我们仍然一如既往,他成为了不停开业以来最牛的客人,不但不用付房钱,我们还无限量倒贴。

吃完了饭,小鬼蹦跳着找纸片儿跟碗千岁玩儿去了,他对不停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跟新生儿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一模一样。

“他的头发……”熬炽的眉头皱起来,看着“儿子”雀跃离开的背影。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了,小鬼的黑发在渐渐变灰,而身形,一天比一天小,但谁都不提。我沉默了许久,冲他摇摇头。

“东海海底藏有一种灵珠,那是比仙丹都厉害的东西。”熬炽眼中一亮,“我回东海去!”

“那种灵珠只对龙有用。你们不是同类。”我提醒他。熬炽坐回去,一拳砸在窗框上。

“还能做什么?”他叹气。

“我们已经在做了。”我握住他的手。

最后的夕阳沉了下去,月光渐渐透进窗来,一个U盘,静静躺在书桌上。

“这里!这里还有生还者!”

“啊,不!有两名!”

“大家小心点,很多类似玻璃的碎片!小心割伤!”

瑞士境内某雪山上,响起了兴奋的声音。

搜救人员从雪崩引发的积雪下,拖出两个身着黑色登山装的人。

“通知直升机!”很快,担架从降落的直升机内转到救护车,警报声揪心地一路响到医院门口。

“好奇怪啊,雪崩的地点是安全区啊,除非有人在那里放炸弹,不然一百年也未必遇到雪崩的!”

“可能是他们运气太坏了。”

“唉!上帝保佑,下次可别再出这样的祸事了!死了七个人!”

24小时候,一个华裔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赶到医院,随行的还有当地警方人员。

办公室内,医生对中年男子道:“两位病人现在都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期,男病人右手掌有骨折现象,女病人情况更好些,只是轻度冻伤。”中年男人松了口气。

单人病房内,他轻轻走进病床前。

“段叔。”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你醒了?”男人忙上前,握住病人的手,“伤口疼不疼?”

“其他人呢?”

“雅岳跟你都是轻伤。”男人咬了咬牙,“其他人……都没了。”

床-上飘出长长一声叹息,不辨悲喜:“我们还活着……”

另一间单人病房就活跃多了。

“爸爸他……”病床-上的年轻男子猛地坐起来,“真的?”

“是。大哥已经去世。”中年男人面露悲色。

“段叔,封锁我爸爸去世的消息。”年轻人果断地吩咐,“如果现在传出这个消息,必然影响我们的股价。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老狐狸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好!”

“马上安排出院,今晚回温哥华,替我约马律师,海博能源的全部资产必须要平稳过渡!办妥这一切,再召开记者招待会。还有卡罗特矿业的合作计划,必须在宣布我爸爸去世之前签订完毕!”他十分冷静,完全看不出丧失至亲的悲恸。

“是!”中年男人退出了病房。

当晚,一辆豪华房车悄然从医院驶出,中年男人坐在副驾位置,后座上,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望着自己的窗外,车厢内一片死寂。

云来公寓真是个烂房子啊!不过,这便宜。

601室的班卓美是云来公寓最新的租客。一周前,她带着一个行李箱跟一只坡脚瘦猫,踏上楼梯。没有电梯,连楼梯间的电灯都是坏的,常有来历不明的香蕉片躺在某级楼梯,直到发臭也没人理会,除非有倒霉鬼踩上去四脚朝天,才会气哼哼地扔到窗外。

“乱扔果皮是不对的。”

搬进来的第二天,班卓美走过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处时,停了停,仿佛自言自语,说罢,她把地上一块新鲜的香蕉皮拾起来扔到生锈的垃圾箱里,瞟了墙角一眼,扭头继续上楼。

墙角处,一个长得跟大胡罗卜一样的短腿黑色妖怪,塞-了满口香蕉,一脸囧相与诧异。

除了破一点脏一点,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面朝大山,春暖花开,天气好的时候,不远处的初云山嵌在窗口上,水墨丹青似的好看。

房屋中介绍她的要求把这个地方介绍给她时,一再说不如加点钱换另外的住处吧,他有更好的介绍,一个单身姑娘,住云来公寓似乎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她问。

位置偏远啊!再往前几里路就是初云山山脚了!

住县城里多好啊,热闹又安全!中介先生说。

我觉得那里也挺安全啊。她笑。

中介先生犹豫片刻,小声道,那里邪门儿!

什么叫邪门儿?她又问。

中介先生煞有介事地说,本来云来公寓早就该拆掉了,有关方面都下了批文的,可怪就怪在每次都拆不成。只要拆迁人员一去,好好的天气就会打雷闪电,他们一撤,天气马上又好起来。前前后后三四次,都这样!大家心里害怕,拆迁心里害怕,拆迁的事儿也就搁置下来了。发生了这事儿之后,公寓里原有的住户大都搬走了,如今住在里头,大多是生活窘迫的低收入者。

哦!她点点头,可我喜欢这里。

你家人不来陪你么?面对这个年轻好看、干净得像朵白玫瑰似的姑娘,中介先生忍不住多关心一句。

班卓美不答,目光掠过桌上的一张本地报纸,笑笑,我就住云来公寓。

报纸头版上印着巨大的标题——初云县村民VS海博能源!初云山矿产纠纷愈演愈烈!

旁边还有一张大照片,一群村民聚集在一起,义愤填膺地举着“反对开采!保我家园!”的横幅。

这几天,初云县最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了。实力雄厚,全球闻名的海博能源集团宣称,他们耗去大量时间与人力财力,已探明初云山蕴含丰富矿藏,尤以黄金为最,为“迅速发展本地经济”,海博能源决定注资本地某矿业公司,“联合开发”初云山矿产项目。

然而,此举却招来当地村民的极力反对,断路封山,坚决不许开采队伍进入初云山,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这个海博能源,其创始人楚天奉基本就是个活在传奇里的人物,他为人极低调,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传他是地道的中国人,多年前漂洋过海到了加拿大,白手起家,短短时间便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建立了势力雄厚的海波能源。可惜这商界传奇在两年前于瑞士度假时,遭遇雪崩罹难。之后海波能源便由其长子楚雅岳继承。然坊间亦有评论,年轻的楚雅岳跟其父相比,到底经验不足,掌舵以来,海波能源的走势一直看低,近年更传出了债务危机。

“真要住那儿?”中介先生的声音把她从失神中唤回来。她点头。

“好吧!”中介先生跟她握握手,“祝你好运!”

“谢谢!”她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朝中介先生笑了笑。

出发之前,温哥华的家中,有人对她细细嘱咐。

“到了那边,找个离初云山最近的房子住下,等我消息。”

“等多久呢?”

“最晚12月31日。一切都将在这天之前解决。”

“好,我等你。”

“卓美,交给你的东西,一定要好好保护。”

“我会的。你也小心些。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放心吧,那些老家伙以为我们就快完了,我马上就会让他们知道,我们才刚开始!”

“嗯!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别怕,你就当是去度假吧。”

班卓美走出了家门,一路都没有回头。

住进601的当天,班卓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行李箱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木匣,放到了房间里最隐蔽的地方。匣子里,是个拇指头大小的精美瓷罐。

每天早晨七点,她准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就算不是晴天,也要让想象中的阳光照进这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墙上的日历上打一个叉。每周要做的事,就是烧一大锅热水给瘸猫洗澡。

这只猫不是她的宠物,是她在来到初云县的第二天,在一条巷子里遇到的。当时,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把它拴在电线杆上,用棍子狠狠地打。

她上前阻止,男人见她只是个小姑娘,不但不停手还威胁,再不滚就连她一起打。猫的尖叫十分凄厉。

“没出息的人,才欺负哑巴畜生。”她像幽灵一样突然逼近男人,手里的匕首,指着他的鼻子,“我不怕死,也不怕杀人。”

她比男人瘦小太多,这把只用来削苹果皮的小匕首,也算不得锋利。僵持两秒钟后,男人扔掉棍子,跑了。

班卓美不是路见不平身怀神功的美少-女,她不会打架,跑个八百米就能累得口吐白沫,如果真打起来,那男人必然可以把她大哥半死。在她跟这个男人短暂的小战场上,唯一能击退对方的武器,就是诚实。她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是真诚的。她真不怕死。

收起匕首,解开绳子,她带走了这只打折了一条腿的猫。一人一猫,成了伴儿。

猫没有名字,她就叫它猫。这家伙的腿虽然永久瘸了,但并不影响它的胃口跟好的本性。

也因为猫,班卓美认识了602室的邻居,阿朱。

那晚她散步回来,找遍屋子也没见到猫,正要出去找时,有人敲门。

猫很乖地卧在这个穿着干净格子衬衫,却扎着一条深蓝粗布围裙的年轻人怀-里。据班卓美所知,猫对外界充满敌意,大概因为过去的悲惨经历,它只听她的话,只接受她的抚摸与怀抱。旁人要想接近它,它的爪子绝不留情。

“这是只寂寞的猫呀。”他笑着跟她说,神情自然,完全没有陌生人的生疏,手指逗弄着猫的耳朵,“跑到我家来串门了。”班卓美这才记起出门时没关窗户,猫必然是沿着窗台跑隔壁去了。

“谢谢。”她接过猫,突然问,“它在你家蹭饭了么?吃了的话我今晚就不用喂它了。”

“你还真不客气啊邻居。”他挑眉,严肃地说,“它吃掉了我一整条红烧鱼。”

猫在班卓美怀-里喵喵叫,顽皮地挥动着爪子,拨弄着她挂在脖子上的紫水晶项链。

“红烧鱼!你真是个好邻居!”她朝他伸出大拇指,“晚安啦!”关门的刹那,她又探出头来,对他说,“要是下次猫又到你家,你可以喂它吃清蒸鱼。吃完最好再给它一个苹果。”

他转过头,朝她扮鬼脸:“不如下次换我到你家吧,你也可以给我吃鱼跟苹果!还有啊邻居,你知不知道物价涨得多厉害!苹果都八块一斤了!”

班卓美耸耸肩,缩回脑袋关上了门。这就是她跟阿朱的初识了,自然得像那些做了几十年邻居的熟人。

这个人是个有趣的家伙。她质疑过他的名字是假名或者外号,要么他就是《天龙八部》的忠粉,不然一个大男人怎么又这么女气的名字。他笑得合不拢嘴,说随便她怎么想吧,反正大家叫阿朱师傅已经叫顺口了。

602室的门外,挂了一个很不显眼的招牌,上头潦草写着——修!(家用电器、生活用具、衣裤鞋帽、电脑笔记本等!)

那天,看到这块牌子之后,班卓美才知道她的邻居是个修理匠,还是修理界的跨行业人才,凡是残缺破损的东西,都是他的业务范围,从补衣裳道修冰箱,无所不能。

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在走廊里的偶遇,或者窗户上的闲聊——天气好的时候,猫就蹲在她或者他的窗户上,喵喵叫几声。每次听到猫的声音,他们就会不约而同走到各自的床前。

“天气真好啊!”每次都是他先开口。

“嗯。吃了吗?”

“拜托,我刚从厕所里出来!”

“我怎么知道!”

她喜欢这样的谈话环境,晒着太阳,听到彼此的声音,却不用看见彼此的脸,一点压力都没有。大多数的对话都没什么内容,但有时候,也有这样的——

“你一个外地年轻姑娘,来这个小地方干吗?”

“我来等一个人。”

“男朋友啊?嘿嘿。”

“我没男朋友。你呢,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

“我到处旅行,边旅行边工作,来到这里,觉得不错,就住了下来。”

“你家乡在哪里?”

“我住在哪儿,哪儿就是我家乡呀,哈哈。”

阿朱的语气里,从来听不到任何悲伤,总是很快乐似的。

有一次,她问他,“看你的模样跟修养都不差,难道真要一辈子做个修理匠?”

“坏掉的东西总要有人修呀!行行出状元嘛。”

“有你修不好的东西么?”

“目前没有。但有一种东西特别难修,要是有一天我决心把那东西修好,就代表我可以退休了。哈哈。”

“什么东西这么困难?”

“不告诉你。”

住在云来公寓的时间越长,她见到的怪人怪事就越多。墙角处那个爱吃水果的囧妖怪,经常把一堆新鲜水果堆在她家门口,看到她出来,马上脸一红,嗖的一下逃走了。

班卓美笑纳免费水果的同时,总是要照一下镜子,横看竖看自己也不像个萝卜,怎么就被暗恋上了呢。不过,从她住进来之后,楼道里每天都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果皮,连纸屑都不见半点,连灯泡都被修好了,楼里的住户们个个都纳闷,不知哪里来了活雷锋。

只有班卓美看到囧妖怪每天都在打扫楼道,依然是见了她就-脸-红,然后躲到角落里。

怪事不止这些。阿朱的生意表面看去并不算好,白天来找他修东西的人不多,但,晚上找来的人却不少。经常会有连续不断的敲门声让她睡不着觉。

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噪声,准备去找阿朱抗议,但刚一开门就吓了一跳——一只半人半鱼的女妖怪,高兴地捧着一只瓷罐从走廊里飘过,后面,陆陆续续跟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小妖怪,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个个眉开眼笑地离开这里。走廊里,充斥着各种奇异的光彩,流动漂浮,像梦境里的河水。

阿朱倚在门口,用围裙擦着手,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她:“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这里其他住户看不见妖怪,也听不到妖怪们发出的任何声音。班卓美却可以,如阿朱所言,她生下了就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她以为,阿朱会诧异,然后向她解释,可是,他跟她道了声晚安便关上了门。

回到房间,猫不知几时回来了,它越来越喜欢串门,常常道阿朱家去玩很久。

“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找到男朋友了么?”她抱着猫坐下来,摸着它的耳朵,“如果是,你随时可以离开我。我会一直开着窗户,只要我还活着,厨房里永远有你的食物。”

猫从她怀-里跳出来,大摇大摆地去出访吃猫粮了。

“真不是一只感性的猫。”班卓美摇头,猫找没找到男朋友她不知道,但猫的那只瘸腿显然有了变化,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现在的它,动作比从前灵活多了,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它的脚受过那么重的伤。真奇怪,兽医说,猫的腿是不可能痊愈的。

也许猫做了好事,上帝奖励了它一条新腿。嗯,不管怎样,这终归是好事,以后就算她不在了,它起码不会因为腿伤受到歧视。

这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个精瘦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恭敬地喊了一声:“大小姐,按少爷吩咐,我们已经把东西收集完毕。”

她面无表情:“进来吧。”

男人从拎着的公文袋里,拿出一排纤细的密封试管,共八根,每根试管里,都装着一根头发。

“从闹得最厉害的几个村民身上取来的。”男人将试管交给她,“恕我多嘴,少爷要这些人的头发做什么?”

“谢谢,晚安。”她完全不理会这个问题,上前拉开了门。男人不敢再多问,快步离开。

班卓美回到里屋,对着灯光看着试管里的头发,笑了笑。

小地方的时光总是过得悠闲而缓慢,除了囧妖怪仍然定期送水果之外,没有人打扰班卓美的生活。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偶尔会散步到初云山脚下,看着这里的花草树木发愣。也会碰到住在那里的村民,都很和气的样子,跟报纸上拼死力敌的模样好不相称。

离今年的最后一天,还有一周。12月31号被她画了一个圈,还有一对翅膀。

时钟指向零点,她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觉,忽然有人敲门。她打开门,平静的眸子掀起了波澜。

“是你……”

“好久不见了,卓美。”

“门口的人,逆光而立,像个不真实的影子。”

西温哥华,某别墅,夜。

“结果?”楚雅岳翻阅着文件,头也不抬地问站在面前的中年男人。

“不行。不论我们开出多么优厚的条件,村民们还是那句‘守山如守命’,说就算穷死也不能对初云山有任何冒犯,不然山神会降罪,用泥沙淹没整个初云县。”中年男人如是道,“雅岳,中止这个项目吧!”

楚雅岳抬起头:“段叔,你是我父亲最信任的兄弟,海博能源现在腹背受敌,情势有多危险你我皆知。我把全部身家都压在这个矿上,只要解决了这帮刁民,我们就能起死回生。”他合上文件,露出诡异的笑,“你无法想象,藏在这座山下的资源是多么让人惊喜。”

段叔皱眉道:“村民们说,要想在初云山上开矿,除非踩着他们的尸体上去!”

“那就踩着他们的尸体上去好了。”楚雅岳眼神一冷。

段叔心下一紧:“雅岳,你想做什么?”

“段叔,你不会忘了我们楚家是凭什么挖到第一桶金的吧?”楚雅岳反问,“我跟爸爸最相像的地方,就是没有妇-人之仁。”

段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可是,就算成功开采了初云山的金矿,也未必够偿还我们现在的债务啊!”

楚雅岳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段叔,你以为我的目标仅仅是初云山的金矿吗?”段叔一愣。

“初云山下的惊喜可不止是金子。我已经找人调查过了。”楚雅岳转过头,“我真正不想失去的,是4E这个大客户。我不但要开采金矿,还要跟4E继续交易,双管齐下,海博能源还快就能回到巅峰时期!”

段叔大吃一惊:“你还跟4E有联络?两年前瑞士雪山的教训,还不够严重?”

“那次只是意外。”楚雅岳挥挥手,“因噎废食不是我的风格。因为爸爸突然离世,我们跟4E的交易中断了两年,两年时间,大家都该休息够了。我可不想海博能源在我手里被宣告破产!好了,你出去吧。”

她不肯离开,上前抓住楚雅岳的手臂:“你若还当我是长辈,听我一句话,不要再跟4E来往!初云山的金矿我会再努力去谈,但希望你千万不要干别的事!虽然现在海博的情况不好,但只要我们认真经营,就算不能有从前的风光,也能维持下去的!”

楚雅岳不禁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段叔,你是我爸爸的好兄弟,但不是我的。别来过问我的事,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站在那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外,段叔发了好一会儿的呆。4E,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憎恨这两个字符。

那就踩着他们的尸体上去好了——楚雅岳的话,仿佛一道电光从他脑中劈过。他赶忙一路向下,穿过位于后院的一条秘道,直走到别墅的地下室。

阴暗宽阔的地下室尽头,有一扇伪装在浮雕墙面背后的合金大门,坚固无比,门上刻着奇异的、花边儿似的文字,隐隐闪着青光。如果关上灯,这整条走廊的四壁与地上,就会显现出门上文字类似的图案,光影重重,亦真亦幻。

这里是楚家的监狱。

段叔开动门边的开关,大门开启,一排巨大的白水晶柜子拔地而起,一时间数不清到底多少个,每个柜子都有一米见方,一个摞一个,整齐地堆起,每个柜子上都贴有不同颜色的符纸一样的东西。

很多柜子都空了,只有两三个好像关着某种物体,想一团团没有固定形状的气雾,浮现不同颜色,在柜子里或快或慢地游动。跟这堆庞然大物对视,恍惚间会觉得世界被它们分割成了一块块的碎片。

看着这些柜子,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十分复杂。

这一年,他跟楚天奉都才二十出头。

这一天,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接近死神的一天。

怀特霍斯的中餐馆被远远抛在了脑后,他们这样的年纪,没有钱,但有的是理想与热情,冒险与欲望,宁可背着行囊,走在狼群出没天寒地冻的育空区,也不愿在洗洁精跟油腻的盘子里消耗生命。他们离开贫瘠的家乡,远渡重洋,是为了男子汉的理想。

“以后,我们会比他们更厉害。”每当餐馆里出现那些衣冠楚楚、挥金如土的成功人士时,楚天奉总是会对他说这句话,然后埋头继续洗碗。

他相信楚天奉,两个洗碗工之间的互相欣赏,在那时是惹人发笑的。

当楚天奉告诉他,他要去圣爱利亚斯山脉寻找传说中的铁石矿时,他毫不犹豫地与他同行,丝毫不觉得这是正常人眼中疯子才有的举动。

一路风雪,寒冷与饥饿,狼群的威胁。毫无经验的他们耗尽了体力,那座圣爱利亚斯山脉依然还在触不到的远处。

食物已经没有了,更糟的是,他们还迷了路。楚天奉说他要休息一会儿,却再也喊不醒。他慌了,背起他冲出帐-篷在雪地里瞎跑,大喊救命,谁知脚下一踏空,从一个陡峭的斜坡滚了下去。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他以为,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必然是拿着镰刀的死神。

不过,他猜错了。醒来时,他见到的不是死神,而是一群身高不到五寸、浑身闪烁着星子般美丽光滑的小人儿。它们脑袋圆圆大大,眼睛嘴巴也大,手脚齐全,拖着一条长长地尾巴,还有一副蝴蝶似的翅膀,在他跟楚天奉身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幻觉吧!他用力揉眼睛,发现他们身在一个宽敞的桶形岩洞中,因为这些发光的小人儿,这个空间里亮如白昼,暖如春季。楚天奉也醒了,惊得说不出话。

小人儿们从岩洞伸出搬来了奇怪的半透明蘑菇似的植物,放到他们手里,说:“吃吧吃吧!”

他们面面相觑,这些小人儿明明没张嘴,却能听到它们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到他们确定这些小人儿并无恶意时,才慢慢咬了一口蘑菇,旋即发现,这简直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而且,仅仅一朵,就击退了全部的饥-渴。

他们慢慢消退了紧张地情绪,试着跟这些小东西沟通。其中一个长胡子的小人儿,似乎是它们的首领,它告诉他们,这里是圣爱利亚斯山脉的地下岩洞,也是它们的巢。它们是生于矿石里的妖精,靠吸取天然矿石中的能量生活,白天恢复原形睡大觉,晚上醒来活动筋骨。这个岩洞的位置十分隐秘,刚刚他们是误打误撞从高处滚到了洞口,被它们发现,于是被它们拖进洞里。其实它们并不会说话,只是在用妖精的力量跟他们直接进行脑内沟通,很神奇。

首领对他们表示了很大的热情,其实所有的矿石妖精都很热情,它们说,家里好多年没有来过人类了,上次见到人类,还是几十年前,是一对夫妇,当时它们很害怕,觉得人类会伤害它们,可是这对夫妇只在岩洞里留了一天,把一种很奇怪的透明丝线缠绕到岩洞的顶部,临走时他们说,这个岩洞已经坏了,再不修理就会塌掉,现在安全了,你们不用担心被压碎了。说完,他们便走了,再没回来过。原来,人类并不是可怕的生物啊!小人儿的观念顿时改变了。

翌日,他看到远处的洞口渐渐亮了起来,应该是天亮了。岩洞里渐渐安静下来,一直亮起的光,慢慢灭了下去。完全是做了一场梦的感觉。

洞内的光线变得漆黑,要走到洞口,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楚天奉摸出了打火机。

微弱的火光下,岩洞里闪烁起了一片片奇异的光,随着火光的移动变幻着。两人瞠目结舌——这洞壁上,挂着的全部是晶亮明透的钻石啊!

原来,这些小妖精的原形,就是这些钻石!曾有这样的传说,凝聚了大地山川之灵而成的矿洞里,会生出以灵气为食的妖精,而这样的矿洞里产出的东西,不论黄金还是宝石,都是极品,可遇不可求。

楚天奉愣了很久,哆嗦着手从岩壁上去了一块钻石下来,又像哭又像笑,说:“我们有钱了!”说罢,他快速从包裹里拿出工具来。

“等等!”他拽住了楚天奉,“这样不好吧?它们……并不是普通的钻石。它们救了我们的命!”

楚天奉像看个怪物一样看他,半晌才说:“你也很想要这些钻石,不是吗?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鬼地方,一天洗十二个小时的碗?”

他犹豫了。

“帮忙吧!”楚天奉扔给他一个小口袋,“先装满,弄到外头去,等找到我们的帐-篷,拿了大口袋回来再装!”

他慢吞吞地把这些亮闪闪的东西放到小口袋里,跟着楚天奉朝洞口走去。洞口越来越近,雪已经停了,明晃晃的阳光斜洒而下。

突然,他觉得口袋里有东西在动,似乎有什么被惊醒了。他吓得把口袋一扔,跌坐在地。

“不要!不要把我们带出去!阳光会要了我们的命!”口袋里,似是胡子首领的声音,“不要伤害我们!我们不曾伤害你们!”

他呆看着蠕动不停的口袋,不知该怎么办。

“发什么愣!”楚天奉一把拾起口袋,“快走!”

“它们说它们会死的。”他爬起来,拽住楚天奉,“算了吧!如果不是它们,我们可能已经冻死或者饿死了!”楚天奉没说话,看了看这狭长的岩洞,又看看怀-里的两个口袋,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洞口。

阳光,好刺眼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快要刺瞎人的眼睛。他听到了凄厉的尖叫,踉踉跄跄地追出去,只看到楚天奉呆站在雪地上,手里的两个口袋,浸出了一滴滴殷虹的液体,一落在雪地上,便冒起一阵烟来,旋即再无痕迹。

他冲上去,夺下口袋,一把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这才发现,里头的钻石,从透明变成了浅浅的红色,透过表面,似乎能隐隐看到那些在钻石里痛苦挣扎的小人儿。他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

“以天与地,山与河,黑暗与光明起誓,我们用即将堕落的生命诅咒你,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直到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

胡子首领的声音,从雪地飞到天空,仿佛一把利剑,狠狠穿透了他们的心。

他捂住心口,好像那里真的在疼。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坚固的岩洞不知何故,轰然垮塌,陷入了地下。

而面前这些变了颜色的钻石,也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如同摔碎的镜子,四分五裂。

“走!”他回过神,死命地拉楚天奉。

楚天奉一把甩开他,蹲下来,拿起口袋,把那些颗粒较大的碎钻小心拾起来,便拾边说:“就凭这些碎块,我们也能换来一大笔钱了!”

他不太记得后来发生什么了,他有没有帮忙拣钻石,他们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全不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楚天奉抱着钻石口袋时兴奋过头的背影。

转眼,便是三十年了。

他没看走眼,楚天奉不是泛泛之辈,钻石换来的巨款并没有让他止步不前,他要的远比这更多。他看着楚天奉从这一次的“横财”起家,用天生的商业头脑与过人的智慧与狠绝,一步步扩充着他的王国。

楚天奉待他不薄,视他为好兄弟,锦衣玉食,物质上无限满足。可是,他并无一日睡得安稳。想来想去,最怀念的,还是当年在怀特霍斯打工的日子,两个洗碗工,为一点点的加班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喝两口劣质酒便能酣睡到天亮。

他深吸一口气,遥远的回忆渐渐淡去。

他的目光扫描般从每一个柜子前掠过,沧桑的脸映在巨大的白水晶上,诡异地滑动着。

“A11,A12,A13……”他默念着,眼神却突然停在某个柜子上,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恹牛……关在A13里的恹牛不见了!

这个关在罐子里的妖怪,只要将人类的头发投到罐中,再在12小时内将罐子放到头发主人住所附近的地上,它便会破罐而出,瞬间将头发的主人吃得一干二净。这怪物历来是某些心术不正的术士的最爱,杀人灭口,不露痕迹。楚家这只恹牛,不是抓来的,是楚天奉去世前不久花高价从一个瞎眼道士那儿买来的。说,以备不时之需。楚雅岳果然走了这一步!

“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直到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

三十年了,唯有这句话,仿佛一直响在耳边。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思考一番,喃喃道:“卓美……”

“段叔,我没想到过你会找来。”班卓美给他倒了一杯茶。

“除了你,他不会放心把恹牛交给任何人。”他不动,也不喝茶,“把那妖怪交给我。”

“不。我答应了他要等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她摇头,“在那之前,我不会把恹牛交给任何人。”

“你知道楚雅岳要拿这个来干什么吗?”他激动起来。

“杀人。”她平静道,“不过未到最后一天,也许会有转机。或者我哥哥最后会放弃呢。”

“放弃?”他苦笑,“我来之前跟他的谈话,会让你绝望的。”

“哦。”她点点头。

“把东西交给我!以后也不要再回家。段叔没什么本事,但还有一些积蓄,足以供应你今后的生活。”

“谢谢段叔。”班卓美感激地看着他,可仍是摇头,“但是,不行。”

“你!”他怒极,竟掏出一把枪来,指向她娇美的脸孔,“别逼我!”

班卓美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段叔,小时候你常送礼物给我。今天要送我一颗子弹?”

“卓美,把东西交给我!”他的枪口指得更近了,“当年是我太懦弱,没敢阻止你父亲,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看你往地狱里走!”

“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她喃喃道,“段叔,我到现在还记得梦里那些会发光的小人儿,圆脑袋,蝴蝶一样的翅膀。”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卓美,你不能变得跟你哥哥一样疯狂!”

“我们是双胞胎。”班卓美晶亮的眼睛直视着他,“被诅咒的孩子。”

“卓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几乎是咆哮了,“你父亲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了最严重的代价!我不想看着你们也步他后尘!”

“段叔。”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家里的事,让我们自己来决定吧。”

“不行!”他大吼,枪口抵到了她的额头。

她笑笑,用手指挪开枪管,起身走到窗边:“段叔,我跟你一样,都是容易害怕的人。好多事我们以为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退的次数太多,就把什么都退没了。当年若不是你对我父亲唯唯诺诺,害怕失去盼望中的好生活,他是没有机会把那些钻石带出来的。”

他仍然举着枪,机械而木讷地站着,充血的眼睛红得厉害。

“卓美,你到底想怎样?”他放缓了声音。

“不怎样,你走吧,去过自己的生活。就当我们死了。楚家不欠你,你也不欠楚家。”

他死了般地沉默着,僵直的手臂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砰!一声枪响,惊碎了夜空。

“OK!就是它了!带走!”寒风凛冽,积雪遍野的山中,兴奋的声音在四周震荡。

她疲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轻轻抚摸着手背上一个个仿佛灼伤的红斑,除了手上,脸与身\_体,此刻也布满了这样的痕迹,并不致命,但很疼。

她抬起头,看着前方那群穿着黑色登山装的男人们,抬着一个密闭的玻璃箱子,兴高采烈地离开。

那群人里,有她的父亲,还有哥哥。

普通人眼里,箱子里空无一物。但在她的眼里,箱子里到处是飞溅的血液,一只通身雪白、额上生着独角、豹一样的生物,半睁着血红的眼睛,无能为力地蜷缩着,身上布满弹孔。忽然,它费力地抬起爪子,拍在箱子上,口里发出呜呜的悲鸣,绝望的眼睛里出现的最后一片景色,是飞扬的雪花与斑驳的光线,还有那个也在望着它、孤身坐在空旷处的姑娘。

独角兽是雪山伸出的妖怪,长得凶恶,却吃素不吃肉,血是它唯一的食物。它生活的区域,没有暴风,没有雪崩,宁静安谧。曾经,它也从狭窄的冰缝里,托起被困住的动物,或者迷路人。行踪也就这样暴露了。

每一次的捕猎,父亲都说是最后一次。可每次又在捕猎成功的兴奋中,把自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次。她吸了口气,在心里说着,拳头攥得这样紧。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拾起落在一旁的背包,起身跟上了队伍。背包的暗格里,有一根雷管。

人人都道父亲是商界奇才,却不知这个顶着各种光环的男人,有个别样的“爱好”——“收集”妖怪。

父亲一手建立的海博能源,以矿产开发为主,在旁人眼中,做得风生水起。可事实上,因为全球可供开采的资源越来越少,海博能源的盈利每况愈下,如果不是依赖另一项特殊“产业”,海博能源早在数年前就该宣告破产。

每每想到这个支撑着楚家的“产业”,班卓美的眼睛就会有这种怪异的麻痹感,甚至会有失明的错觉。当然,确实只是错觉,她的眼睛很好,没有任何疾病,好到可以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物体,比如,妖怪。

一直以来,绝大多数人类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他们从来活得太自信,自信道以他们的眼睛来衡量世界,以他们的意愿来凌驾万物。他们看不见,就说不存在,他们不想看的,就一定要消失,世界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人类,绝对的,不可撼动的地位。

妖怪们越来越了解人类的习性,于是大多都选择了隐匿。从班卓美能记事起,她看到过来花园里溜达的长着人脸的虫子;还看到躲在保姆长头发里织毛衣的绿脸小怪物;还有街边那块几百年的石碑,总会在她经过时,浮出一张胖胖的脸,跟她说你好,她不害怕,回一声你好,反而把对方吓得怪叫一声“啊!你能看到我?!”,然后便缩进石碑不敢出来了。

这是她的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母亲早逝,父亲忙于生意,一年有一半时间在飞机上,温哥华的别墅里只剩下她跟哥哥,还有一帮不苟言笑的佣人。一直以来,她最喜欢跟哥哥一起玩,捉迷藏、搭积木,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哥哥面无表情地举起那只在他的玩具商撒尿的小狗,从顶楼的阳台上扔了下去,吓得她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小狗被树枝挡住,没有摔死,她跑下去把手伤的小狗抱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身后的哥哥,十分不解。

“它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乱尿尿!”哥哥指着仍在惊恐呜咽的小狗,“爸爸说过,要我们做听话的乖孩子。不然就不要我们了,把我们扔出家门,让怪物吃掉。”

“不要!”她吓得坐在地上,用力摇头,“我不要被扔出去,不要被怪物吃掉!我会很乖!”

“嗯。”哥哥点头,转身离开,“把那坏狗丢了吧!看样子好像也活不久了。”

她心头一惊,看着哥哥的背影,蓦然之间,想起了童话书上画的那些看不见的恶魔。

这件事之后,她更听话了。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夸奖哥哥,说他聪明伶俐做事果断,很像他小时候,偶尔也会夸奖她,说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安静又听话。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只要她听话,父亲就不会讨厌她,这样就不会被扔出去。

直到七岁那年的某天,父亲无意间看到她跟一面光秃秃的墙在说话时,问她怎么回事,她便把一切都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完之后,看她的眼神突然像在看一个怪物。

当天夜里,父亲把段叔叫到书房,谈话到天亮。

从那之后,父亲出差的时间明显少了,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家里,远远地看着她。

她觉得奇怪,问父亲怎么了,父亲笑着说,欠你们的时间太多,现在想还回来。

那时,她还不太明白欠跟还的道理。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欠了东西,是必然要还的。

她的生活好像一如既往,但家里仿佛有了些许不同,常有陌生人受父亲之邀到家中来,有中国人,有外国人,父亲跟他们在书房中密谈,一谈就是一天。然后就看到这些人在家里乱转悠。父亲还更换了她身边的保姆,新来的人每天寸步不离跟着她,不许她出家门半步,连学校都不能去了,换了家庭教师来教她。

她的世界一下子被缩成了狭小的监狱,只有段叔偶尔会拿小礼物来跟她玩,可他的笑容永远比叹息少。但她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追着大人问长问短的孩子,会被讨厌吧。

不过,幸好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月光最亮的时候,那头上长着一朵花的独眼家伙就会爬到她的窗台上唱小夜曲;还有那些常常从地板下冒出来的棉花糖一样软的家伙,趁她不注意时跳到饼干盒里偷吃;天花板上还有一只毛茸茸的、背上长着一圈蓝色圆形花纹的小蜘蛛,常常顺着吐出的蜘蛛丝落到她的童话书上,吹一口气,书就翻过一页,它一边看一边默念,看得高兴了还会哈哈笑。

“你能看懂?”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悄悄问蜘蛛。

蜘蛛“哎呀”叫了一声,吃惊地问:“你看见我啦?”

“嗯!我不敢喊你们。”班卓美把下巴搁在桌子上,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因为我觉得你们很怕被人看见。”

“多数人类都不喜欢妖怪,所以我们隐身起来不给他们看见呗。”蜘蛛说。

“原来你们就是妖怪呀!”她恍然大悟,“所有妖怪都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么?”

蜘蛛摆摆爪子:“也不全是。有些大妖怪能修成人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群之中。我们这样的小妖怪,还没到修成人形的时候,所以都以隐身状态生活着,这样就能跟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了。”

“除了看书你还会什么?”班卓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唱歌?会吃饼干?”

蜘蛛眨眨眼睛:“我正在学习。”

“学什么?”

“修东西。”蜘蛛指了指头顶,“你看,你家天花板上已经没有裂纹了!我们通常从最简单的修补开始学习。”

“哈哈,蜘蛛不是只会结网抓虫子么?”她大笑。

“那是普通蜘蛛,我是妖怪蜘蛛呀!”蜘蛛认真地说。

“那给我讲讲妖怪蜘蛛的事儿吧!”她兴致盎然直起身-子,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坠子一晃悠,磕在了桌角上。她惊呼一声,赶忙把项链托在手里看,镶边的椭圆紫水晶被磕缺了一块。她皱起眉,心疼得都要哭了。

“这是什么呀?”蜘蛛好奇地问。

“我妈妈留下来的。”班卓美吸着鼻子,“我没见过她。爸爸给我的,说是妈妈以前最喜欢的项链。他们说,我跟哥哥在她肚子里待了13个月才出生。生下我们的第二天,她就去世了,都说我妈妈是个极漂亮极善良的女-人。我猜,就跟童话书里的仙女差不多吧!爸爸让我跟妈妈姓,他说我长得很像她。”

“哦。”蜘蛛点点头。

“你的爸爸妈妈呢?”她把项链摘下来,放到枕头边上。

“不知道呀。”蜘蛛摇头,“教会我修第一件东西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都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啦!不过他们能变成人哦!很漂亮的人!我们这个族群的成员长大之后都能变成人呢!”

“他们不要你了?”她问。

蜘蛛埋下头,爪子在桌上画圈圈:“应该不是不要我吧……他们说规矩就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有好多坏掉的东西,而我们这个族群存在的意义与目的,就是修补。所以,他们必须把时间花在工作上,不能再照顾我了。而我也必须像他们那样,去很多地方工作。”

“修补坏掉的东西……”她摇摇头,“那他们一定很忙。世界这么大!”

“也许吧。”

“你想念他们么?”

“想太多了也就不怎么想了。”

“哦。我还有别的童话书,你要看么?”

“好啊!”

小姑娘与蜘蛛谈话,很自然,很和谐。

这天晚上,班卓美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醒来时,拿起放在枕边的项链,打算找人帮忙看能不能补上那缺口,可是,她惊奇地发现,紫水晶上的缺口不见了,跟以前一样完好无损,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出原来的缺口处有一条细细的纹路。

蜘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在学习中,只能修补到这个程度。”

“你好厉害!”她高兴地跳起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蜘蛛一直留在她家的天花板上。

但,有一天,她突然发觉,窗外的小夜曲已经好几天没听到了,饼干盒里的东西也再没有家伙来光顾。当她觉得事情不对劲时,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对襟布衫的老头闯了进来,绿豆小眼直视着天花板,手里捏着一张黄色纸条,嘴角一扬:“嘿嘿,这里还有一个!”

班卓美不知道老头是干吗的,也不懂他夹在手指间的纸条是什么,但她知道蜘蛛有危险了。

“蜘蛛快跑!”她大叫,像头小豹子一样蹿起来,在老头要将黄纸条扔出去之前,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下去。老头痛得哀号,一撒手,黄纸条掉到了地上。

这时,她只觉有一道微弱的白光,从天花板上窜出了窗外。此后,她再也没见过妖怪蜘蛛。

父亲并未解释家里发生的事,那些陌生人,那个老头,而她也不敢追问。

时间流逝,父亲对她的态度渐渐改变,不再对她禁足,甚至鼓励她多出去走走,结交新朋友,还常常问她又看见了什么妖怪,在哪里看见的,害不害怕。她有点受宠若惊,自然知无不言。但,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看到的妖怪越来越少了,连街口那只石碑妖怪也不见了踪影。她隐隐开始不安了。

与此同时,父亲的财力越来越雄厚,他家的海博能源开始走入最巅峰的时代。这一年,她十三岁。

一天夜里,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她,心慌意乱地走出房间,经过父亲的书房时,却听到段叔跟父亲在里头争吵,哥哥也在里头。

“绝不能这么做!”

“新招募的高手已经研制出更有效的工具,我们可以得到更高级的妖怪了!我会跟卓美好好谈谈的。”

“还不够吗?我们拿到的已经够多了!我们不能再跟4E做生意了!那个组织比你我想象得更复杂更危险!有什么人会出那么丰厚的报酬来购买妖怪!趁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收手吧!”

“段叔,你在怕什么?只是公平买卖而已。”楚雅岳淡然的声音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纪,“你不会是在同情那些妖怪吧?拜托,它们连只蚂蚁都不如,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多出来的垃圾。作为人类,让我们的世界干净些,这样才对吧?”

“雅岳说得不错,你不妨把妖怪也看做可利用资源吧。卓美已经十三岁了,作为楚家的一份子,是时候让她完全加入我们了。”

“你忘了那个诅咒吗?!”

有东西摔碎了,争执似乎升级了。

“放手!你疯了!!我不认为那是诅咒,反而是能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眼睛!”

“放屁!你比谁都心虚不是吗!你抓妖怪的初衷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你害怕它们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根本没有把卓美当女儿!你把她也当怪物!”

“除非我不要她,否则她永远是我女儿!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只要她永远乖下去,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幸福。”

只要她永远乖下去,只要她永远听话……

班卓美突然觉得眼睛很疼,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数雪白刺眼的光从门后钻进班卓美的眼中,好疼啊,眼睛都像被烧化了似的,模糊的人影在晃动的光线中闪动,扭曲得像一只只狰狞的怪物……

班卓美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只囧妖怪,还有一扇阳光充足的窗户,猫正蹲在窗台上睡觉。

“呀,醒啦醒啦!”囧妖怪蹦着小短腿,“阿朱师傅!她醒啦!”

“哦,好。”阿朱的脸进入她的视线,笑道,“中午好!”

班卓美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肩膀上绑着绷带,另一边的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段叔。

“要不是雷王动作快,你就被击中心脏了。还好,只是擦伤了肩膀。”阿朱递给她一杯热水,“没想到我这次出门,回来差点就见不到我的好邻居了。”

“你常出门吗?”她的嘴唇略显苍白,“我以为你是宅男。”

“我出门的时候,你还在做梦呢。”阿朱从桌上拿过一条项链,啧啧道,“看看,又坏了。要我帮你再修好它么?”

再修好它?班卓美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看看阿朱,愣了半晌,目光突然落在阿朱的手臂上,露出一圈蓝色的圆形纹路。

蓝色圆纹,修复的紫水晶,蜘蛛……模糊了很久的回忆,潮水般冲击着她几近木讷的思维。“你……”

“还是被认出来了吗?”阿朱笑了笑,“我长大了,可以变成人形了。”说着,他-撩-开她额前的刘海,道:“你也长大了,要不是看到你脖子上这条项链,我也认不出你啦!”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班卓美看着他的脸,摇头一笑,“你这家伙,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这里空气好呀,初云山灵气十足,是十分适合妖怪修炼的地方呢!”阿朱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山峦,他转回头,眼神变得深邃,“你不是妖怪,不会也是为了修炼才来这里的吧。”

“我说过我是来等人的!”班卓美看着昏迷的段叔,“他没事吧?”

“雷王把他打晕了,可能明天才会醒。”阿朱耸耸肩。

囧妖怪赶紧点头:“我吃饱饭打人的话,很久才会醒!”

班卓美打量着这个囧妖怪:“你叫雷王?”

囧妖怪扭捏道:“对……因为我除了会吃水果,就只会制造局部打雷闪电的天气了。我曾被道士打断一只手,是阿朱师傅帮我接我的。他住在云来公寓,我为了跟随他,也搬了进来,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许别人拆掉这座楼。”

原来如此。她笑:“你是个好心的妖怪。”

“阿朱师傅有恩于我,为他做点小事不算什么。”囧妖怪的-脸-红成了番茄。

班卓美从床-上下来,打量着阿朱的房子:“这是我第一次到你家呢。”

“哈哈,随便参观吧。”阿朱根本不追问她跟段叔的事,朝厨房走去,“我去做饭。”

不问最好,她做过的,还有将要做的事,无需再被任何人知道。

这里果然像个修理匠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坏东西。她的目光,很快被对面的墙壁吸引,那面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整整一面墙壁的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迈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墙壁前细看,发现这些照片的内容十分丰富,有风静有人物,还有各种动物。乍看上去,跟普通旅行照片并无区别。

“吃饺子咋样?”阿朱手里揉着一个面团走出来。

“这些什么地方?”她指着一张照片,里头是块普通的--湿--泥地,一些野草刚从土里冒出来,跟这块地相邻的不远处,只见一片干枯的沙地,绵延道地平线。

“那是我修补过的地方,不过只能修成这样了。以前,那里是块水草丰茂的森林,但后来树被砍光了,天长日久便成了不毛之地。土地坏掉是最麻烦的呀,什么都长不出来。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边修补出了一块--湿--地,种了新的植被,希望以后这块地会越来越大吧。”他熟练地捏着面团。

“那这个呢?”她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蔚蓝的海水里,一条轻松游弋的小鲨鱼,“这也是你修补的东西?”

阿朱点点头:“我修好了它的鳍跟尾巴。”

“鳍?”

“也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鱼翅呀。”阿朱敲了敲她的脑袋,“为了赚大钱,他们大肆捕猎,那些专业的捕鱼人,抓到鲨鱼就割去它们的鱼鳍跟尾巴,然后把它们扔回海里。那时候,它们还是活的,但是无尾无鳍就无法游动,最后活活痛死。”

班卓美皱起眉头。

“被我修好的,只是极少数。就算放一千个我在海里,也不能修好所有等死的鲨鱼。”他的神情凝重了刹那,很快又恢复了轻松,“要吃什么馅儿的?韭菜?白菜?”

“这个跟这个事什么?白狼跟海豹?”班卓美没有心思跟他讨论饺子馅。

“都灭绝了。”阿朱看着照片,“这是这些族群里最后的一只。我修好了人类在它们身上留下的弹孔,但改变不了它们灭绝的命运。”他转身走回厨房,道:“许多生物用了几千万年来进化,却在几十年之间灭绝。这个世界上本来有无数天堂之地,却因为藏了宝石黄金,被挖得面目全非。我们想修补,但总也修不完……啊,你到底吃白菜还是韭菜啊?!”

班卓美不答话,一个人在照片墙前站了很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双能看见妖怪的眼睛吗?”过了很久,她自言自语般问。

“天赋异禀!”阿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十三岁生日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人儿牵着我走到一个陌生的岩洞里。”她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翳,“我看到了我父亲还有段叔,他们被这些小人儿救了……”

她慢慢讲着她的梦境,时钟滴答滴答地走动。许久,阿朱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邻居,那只是个梦。”

她摇头:“事后我偷偷问过段叔。他惊讶之极,承认我梦中所见,正是三十年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分毫不差。”

阿朱愣了愣。

“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直到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她深呼吸,“我跟我哥哥,一个跳动着恶魔的心脏,一个睁开了恶魔的眼睛。我哥哥做事历来心狠手辣,干了不少不是人能干的事。我的眼睛,能看到藏匿的妖怪……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祸害。”

阿朱走到她面前,手指在她鼻头一点:“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只是看见罢了,这算什么祸害呢?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人消灭了。”

“我的这双眼睛,牵连了太多无辜。”班卓美笑着摇头,“我父亲从哪个岩洞回来之后,便一直在研究关于妖怪的种种。知道我有看见妖怪的能力之后,他起初是害怕的,他并未忘记哪个诅咒,于是找来各种术士,悄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再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身边的妖怪全部捕捉干净。他将抓来的妖怪囚禁在密室之内,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叫4E的组织主动找上门来,说他们愿意用高价收购各种妖怪。那时,我父亲本已打算找人把密室里的妖怪全部消灭,但4E让他改变了注意。他卖掉了所有妖怪,赚到的巨额资金比整个海博能源三年的总收入还多。至此之后,他忘记了最初的恐惧,把捕猎妖怪变成了楚家的‘支柱产业’。”班卓美的目光在照片上移动,一点点回忆着过去,表情却没有任何起伏,“后来她发现妖怪不仅可以用来直接贩卖,还可以利用它们天生的特质为他寻找矿藏。有一种叫地金鬼的妖怪,以地下的黄金为食,它的血可以找出金矿所在。海博能源的许多矿藏项目就是这样来的,初云山也是。知道这一点后,我父亲不再把所有的妖怪卖给4E了,他会悄悄留下那些他认为有用的妖怪,只等需要的时候,便拿出来作为工具使用。”

“你帮你父亲寻找妖怪?”阿朱看着她的脸。

“从知道我的眼睛开始,他已然把我视为真正的妖怪。”班卓美苦笑,“后来,他甚至把他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体谅他,帮助他,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如今这么拼命,无非是想让我跟哥哥的将来有所保障。并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肯走到那些有大妖怪出没的地方,用我的眼睛找到它们的踪迹,跟它们说话,将它们引到身边,届时他找来的高手自然有应付的方法。”

“怎么应付?”他问。

“用特制的枪支,以我为中心进行扫射,里头的弹头只对妖怪起作用,如果人类中弹,顶多就是在身上留下小灼痕,数小时内会消失,不过,很疼。”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手背,“我们抓到的所有大妖怪,都是因为接近我之后被子弹击中,然后囚禁起来带走。”她顿了顿,说:“我就是饵,妖怪的饵。”

“为什么不拒绝?”阿朱平静地问。

她笑笑:“不想被父亲讨厌。不想被赶出那个家。我什么都不会,离开那里,或许就无法生存了。”

一阵微温的风掀起窗帘,猫睁开眼睛,跳到班卓美脚下,用脑袋蹭她。

“我的懦弱,超乎你的想象,好邻居。”她蹲下来,把猫抱在怀-里,“猫喜欢你胜过我,连它都更喜欢活得正常而坦荡的家伙,哪怕这家伙是个妖怪。”她看着猫的腿,笑问:“它的腿是你‘修’好的吧?”

“是。”他点头,“举手之劳。”

她坐到窗下的椅子上,问:“你听说初云山的村民跟海博能源的纠纷了么?”

“村民说,守山如守命。山神的传说,并非虚假。”阿朱坐到她对面,“这就是我在初云定居的原因。我的同族,每一个都会选一个最容易被毁坏的地方定居。”

她一挑眉:“毁坏?”

“初云山下有一个真正的大妖怪,只是一直在沉睡中。这只妖怪具体的背景,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条巨蟒,力量非同小可。如果在初云山开矿,这样大的动静必然惊醒它,它只要翻个身,初云山便会四分五裂,到时候,山下的村子,包括县城,都会沉入地下。”阿朱锁起眉头。

她摸着猫的脑袋,缓缓道:“如果那妖怪真的醒了,你又能做什么?”

“我还真没想好呢。拿缝衣针固定它?”他大笑,突然跳起来,“哎呀,饺子要煮烂了!”

“阿朱,”她叫住他,“你说过,世上有种最难修理的东西,是什么?”

阿朱站住,转过头,笑了笑:“人心。”

她愕然。

“吃饺子啰!”阿朱跑进了厨房。

人心坏了,该怎么修呢?她也想知道。

不过,可能她等不到答案揭晓了,好好吃完这顿饭吧,然后,就可以道别了。

坐在桌前,她的胃口出奇的好,边吃边问:“你父母有消息了么?”

阿朱摇头:“应该没有机会见面了。我们虽是妖怪,但跟其他妖怪比,寿命并不太长。”

“会遇到的。人类常说,好心有好报。”她鼓着腮帮子说。

“哈哈,好,信你!”阿朱笑弯了眼睛。

“段叔醒了的话,把他送走就是了,别为难他。还有,猫归你了。”

“你似在交代遗言。”

“我只是觉得你当猫的主人更合适……”

12月31日,清晨。

班卓美不见了,阿朱也不见了。

囧妖怪找遍了整个初云县城也不见他们的踪影。那天,阿朱请它把那个昏迷的大叔送到远离初云县的地方。于是它花了N天时间,把这个大叔送到了万里之遥的地方,回来便发现601跟602都人去屋空。

今天天气十分坏,阴雨不断。

通往初云山的路上,村民们设置的各种障碍仍在,仰头看,高高的山峦似沉默中的巨人,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脚下的世界。

山腰处那所年代久远、荒废已久的石屋里,楚雅岳举着枪,警惕地四下查看。

“哥……”班卓美被反绑在屋内的柱子上,虚弱不堪。确认屋子里无第三人,也无任何炸弹之类的危险品后,他才收起枪,上去解开了班卓美。

“东西呢?”他匆匆问。

“段叔拿走了。他也走了。”她皱着眉道。

两天前,远在温哥华的楚雅岳突然接到段叔的彩信,内容是“班卓美跟恹牛都在我这里。我们需要再谈谈。别带任何人,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初云山真正的秘密!”还附上了班卓美被绑的照片跟石屋的具体位置。他不得不来。

“混蛋!”楚雅岳一拳砸在柱子上,“老东西竟在这个时候来坏我的事!”

“哥,我们回去吧。”班卓美看着他,“别再继续初云山的项目了!”

“你被那老东西吓傻了么?”楚雅岳狠狠瞪着她,“就算没有恹牛,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楚雅岳要做的事,谁都休想阻止!我给了他们阳关道,是那帮刁民自己找死,与人无尤!”

他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哥,你要去哪儿?”班卓美突然站起来,虚弱之态一扫而空,眉眼冷如冰刀。

楚雅岳转回头,看着跟刚才判若两人的妹妹,愣了愣,道:“当然会温哥华,就算把地球翻过来,我也要找到那个老不死的!”

“哪儿也回不去了,哥哥。”班卓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瓷罐子。

楚雅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恹牛?!”

“两年前的雪崩,我以为就是终结了。可我们活了下来,恶魔的心脏还在跳动,恶魔的眼睛仍未闭上。”她缓缓地说,“我也想过,也许这是恩赐给我们的新生命。我怀抱着某种可笑的希望,幻想着你我的生活会改变。两年的时间,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继续走爸爸那条路了。我看着你努力经营家里的生意,虽然摇摇欲坠,可我的心很安稳。直到你跟我谈初云金矿的事,我才明白,你从未打算放弃从前的‘买卖’。我装作顺从,照你的安排,带着妖怪来到这里,因为我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能变回一个真正的人。”

楚雅岳紧皱着眉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罐子。

“我跟自己说,如果你最终选择收手,我们便有了继续活下去的资格。可是,你放弃了。”她从未笑得如此轻松,“恶魔该的地方,应该是地狱,不是这个本该美好的人间。”

“你……”楚雅岳不禁退后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那场雪崩,不是意外?!”

“这次也不是。”班卓美举起那个罐子,“这里头,我放进去的,不是村民们的头发。是你跟我的。我们欠了那么多债,再不还,就说不过去了。”

“不要。”楚雅岳惊恐地看着她的手。

罐子从班卓美的指尖,朝地面坠去。

落地前的瞬间,一簇细细的白色丝线突然从虚空中探出,裹住这罐子朝前一带。

班卓美与楚雅岳的目光随着着罐子移动到半空——阿朱稳稳接住这罐子,一吸气,缠在上头的丝线便缩回他的口中。

“这个妖怪,由我来处理。”他笑道。

“你跟踪我?”班卓美望着他,咬牙道,“你也听到他在说什么了!没有恹牛,他还会用其他方法来达到目的!”

楚雅岳看了阿朱一眼,突然出其不意地朝空中跃起,想将阿朱拽下来抢走那罐子。可他的手还没有挨到阿朱的裤脚,便重重摔在地上,无数丝线从空中飞出,三两下便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不待班卓美有任何反应,丝线也向她扑了过去。

“你干什么!”班卓美躲避不及,被微温的白丝层层缠绕起来。

阿朱的手指在白丝之间灵巧翻动,说:“我天生是个修理匠,我能做的,就是修理。”

我父母跟我说,世界上最难修理的东西,是残破损坏的人心。据我所知,每一个修理过人心的同族,余生都会在巨大的副作用中度过。我们的记忆跟智力,包括身\_体,都会很快衰退。在给这两个家伙做完修补之后,我大概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忘记我是谁。我的身\_体会越来越小,不出三个月就会退化成婴儿的形态,然后回到原形,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内消失。

我不是济世英雄,没有崇高的理想,只是个以修理为生存意义的妖怪。决定修补班卓美兄妹的心,并非我伟大,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的交情。我可不傻,我知道只要修好他们的心,将来这世界上坏掉的东西就会少很多。完好的人心越多,我们的工作量就越小。

修补完成之后,我相信初云山不会再有危险,而我也不需再留下人恶化我存在过的痕迹,我会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我让继续留在云来公寓,继续守着这座楼,如果有人再来找我修东西,就告诉他们我已经退休了。

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想起从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也许出自本能,我依然会沿途修理,知道我修不动的那天。

我把存有这段视频的U盘缝到衣服的暗袋里,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请对我好一点。哈哈。

当然,如果你碰巧是我的同类,如果你碰巧遇到了我的父母,请带我问好,并把U盘里那张表格打印出来给他们,那里头是我迄今为止修补过的所有东西。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嘱托,是个尽职的修理匠。我很挂念他们。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需要修理的地方,我想就是年少时缺失的一段天伦之乐吧。

好了,最后,如果你真的看到这段视频,麻烦去初云山看看,再看看那对叫楚雅岳跟班卓美的兄妹,如今是否安好。

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阿朱。

阿朱的笑脸,定格在显示器上。

“你都看过二十遍了。”熬炽在我背后,闷闷地说。

“我看的时候你还不是在看!”我关掉了视频窗口。每次看到阿朱定格的笑脸,再看看那个在不停里欢跑的小娃娃,我跟熬炽都会心有灵犀地对看一眼,然后再各自的心里,把对这个家伙的疼爱又增一分。

但,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身\_体已经越来越小了,衰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天前他还能到处跑,今天一早,已经变成个只晓得吸手指以及哇哇哭的奶娃娃了。

外头传来九阙的怪叫:“啊!我的衣服啊衣服啊!他又尿在我的衣服上!”出去一看,九阙头冒青烟地抱着阿朱,怀-里的小东西手舞足蹈地咯咯笑。

这老东西自打听说不停里来了个小娃娃,天天跑来围观顺便蹭饭,经常跟熬炽因为抢孩子玩儿发生纠纷。所有人都知道阿朱的故事,但谁都不多提,不停里的家伙们每天做的事,就是陪他玩儿。

九阙说,阿朱是妖怪里的“蜘补”,跟寻常的蜘蛛精不同,蜘补们天性温和,终其一生都在修补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数量不算少,但寿命都只有百来年。蜘补们生下孩子之后,只会照顾他很短的时间,然后便离开去专心做自己的工作。它们一生会修补很多东西,但无人知道修补的方法,这个世界的安稳存在,多少页有它们的功劳。只是,随着世界坏掉的地方越来越多,蜘补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要修的东西太多,常常还撑不到结婚生子,就因为耗尽力量而消失了。

在阿朱失去记忆的道遇到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猜,这孩子就算在衰竭期,也在本能地修补他觉得坏掉的东西。比如那只被取胆的熊。

我把他从九阙怀-里抱过来,摸着他头上那片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这是妖怪走近死亡线的标志。

熬炽每每看到阿朱的头发,就会下意识把目光挪开,脸上可以挂着无所谓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背着我查了很多古籍,希望找到延长阿朱生命的办法。

可是,两天之后,阿朱还是离开了。

这天清晨,他在熬炽怀-里,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伏着移植长着蓝色圆纹的小蜘蛛,其中一只小爪动了动,似挥手告别。

从窗口洒入的阳光越来越亮,小蜘蛛的身\_体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熬炽手里还举着奶瓶,愣愣地看着空气,保持着这看似滑稽的动作,很长时间才放下来,把脸转向窗外。

“就算举着奶瓶,你也是个很帅的爸爸。”我在他身边,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的心口上,挂着一个千足金雕成的花朵吊坠,熬炽藏在鞋盒子里送我的儿童节礼物。挂着这吊坠的黑色绳子,是阿朱亲手用丝线编程的,很漂亮的手工。

记得他把这个绳子穿过花朵,挂到我脖子上时,在我耳边说:“妈妈,我编的绳子永远不会断,爸爸给你的礼物永远不会丢的!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

我跟熬炽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新西兰,一个是初云县。

三个月前,楚雅岳和班卓美被人发现晕倒在云来公寓里,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后才醒来。

据其身边的人描述,楚雅岳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跟从前那个心狠手辣的少东判若两人。不久之后,海博能源所有遭到严重抗议的项目全部被他终止,包括初云山金矿。为此,海博能源受创不小,之前的债务问题全面爆发,不多时便宣告破产。

但失去了家业的楚家兄妹并没有像旁人想象的那样伤心落魄,相反还一脸轻松高兴的样子。不多时,听说他家的一个段姓老臣找到他们,拿出自己全部家当,跟楚家兄妹一起,举家迁往新西兰,重开了一家经营有机蔬菜的小公司。

某个下午,我伪装成客户去了他们的公司。班卓美接待的我,还领我去他们的农场实地参观,我看到他们这个农场,被命名为“Red”。

“中文里,红色还可以用一个朱字来表示。”我说。

“我知道的。”班卓美点头。

我故意又道:“我有个朋友叫阿朱。”

“是吗?真好的名字。”班卓美真诚地说,“你看,那边是我们培植的新品种。”她殷勤地介绍这他们的产品,看起来,她的记忆里真的没有阿朱的痕迹了。

远处,楚雅岳急匆匆地跑过来,朝班卓美大喊道:“快快!安妮生了生了!”

班卓美惊喜地大叫一声,忙跟我解释:“不好意思啊沙小姐,安妮是我们养的马!我去去就来!”说完便一溜烟朝楚雅岳跑去了。

我站在空气清新、飘满蔬菜气息的农场边上,心想,阿朱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被修好了心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么?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现在很好。

至于初云县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还去了阿朱的故居,见到了仍然守在那里的雷王。

它还是喜欢吃水果,但是已经不再乱扔果皮了,楼道被它打扫得很干净。每天还会准时到601室喂猫。猫长胖了,最热爱的还是蹲在窗台上晒太阳,偶尔望望楼下经过的人们。

尾声

天气越来越热了,不停里的气氛又像往年的夏天一样,懒洋洋,静悄悄。

我,还有纸片儿跟碗千岁都在睡午觉,赵公子在厨房切大葱,熬炽抱着新出来的newIpad,在大厅里玩他永远不死的愤怒的小鸟。

后院里的栀子花丛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石碑,石碑下,埋的是我们买给阿朱的衣服跟玩具,还有那个U盘。石碑上,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大字——爱子阿朱。

大字下头,还刻满了小字——爱你的爹妈们:熬炽裟椤九阙纸片儿赵公子碗千岁(排名不分先后)。

阿朱最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了他双倍,不,N倍。

这个世界坏掉的部分确实很多,但仍有很多完好无损的存在,从不叫人失望。

我睁开眼,偷看了一眼熬炽,他的Ipad仍在一边,脑袋望着窗外,手指偶尔动动,像在做翻绳游戏,还时不时微笑一下。

最近,他常这样,被发现之后就会马上转过头,换上惯有的臭脸:“玩累了,休息眼睛呢!切!”

无论怎样坚固的心,还是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呀。这样的心,是永远不会坏掉的吧。

我悄悄笑了笑,转身喝了口清凉的浮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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