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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第九页 玉官(1 / 1)

楔子

民国某年,某城。

华丽的宅院里,中年夫妇哆嗦着跪在他面前,怀-里紧紧护着那不到十岁的幼子,呜咽着哀求:“我二人老来得子,就这一根独苗,您大发慈悲,放过我们一家吧!他不是有意攻击您的!”

他站在窗边,身上的衣裳,手中的镰刀,与天上的弯月一个颜色,右腹上,一道被撕裂的伤口还在渗血。

沾满泥土的布袋歪在他的脚下,敞开的袋口里,露出一堆森森白骨。

“他活着,就是你们的幸福?”宽大的斗笠下,他黝黑的眼睛微微张开,镰刀反射出的光,移到那目光呆滞的孩子脸上。

“犬子就是我二人的一切!”夫妇俩赶忙回答,“好汉,您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宅子里的所有财宝都是您的!只求您千万不要伤害犬子!”

他看着这对可怜的夫妇,摇摇头,蹲下来,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孩子的脸,问:“你们很喜欢骗人,对不对?”

莫名其妙的问题,夫妇二人对看一眼,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你们是谁?”他又问。

“我……我姓吴,三代都做珠宝生意,十年前得子,取名小宝,一家和睦至今……我们是正当人家,从不作--奸-犯科!”丈夫语无伦次地回答。

他叹口气,站起身,摇头:“错。”

雪亮的刀尖,指向那孩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屋子里炸开。

暗红的血,沿着地板缓缓扩散。

他将那布袋拎起来,把白骨“哗啦”一下倒在那对伤心欲绝的夫妇面前,冷冷道:“这些被吃掉的,又是谁呢?”

他看了看那对几近崩溃的男女,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镰刀……

大雨倾盆的后院里,有人拿石头砌成了一个神龛,里头供奉着一尊石像,圆脸长须,面容慈祥,手捧如意。神龛旁的石碑上,端正地刻着“福老庇佑”四个字。

“福老……”他冷笑一声,手起刀落,将那神龛与石碑击了个粉碎。

大约是用力太猛,右腹上的伤口裂开来,他用力捂住,快步走出了宅子。

大雨之中,他很想走快一些,身\_体终于还是不肯配合,意识也越来越糊涂,眼前的夜色与市井,全部化成了缭乱的光。果然还是老了吗,居然被偷袭成功?

倒下去的瞬间,他摇晃的视线里,依稀走来一个女-人,白瓷似的脸,晚霞般颜色的旗袍……

翌日清晨,吴家的下人发现了倒在偏厅里的夫妇,二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呼吸亦正常,只是在二人面前的地板上,一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肉,淹在发黑的血水里……

偷偷地,我走了;偷偷地,我又回来了。

离开中国的时候还是寒冬,如今,头顶上的树叶渐渐泛起黄气,我与敖炽走在帝都的某条小街上,在渐起的秋意里,往不远处那间杂货铺快步而去。

不停四人组变成两人租的原因,只因为一条短信。

从那片遥远荒僻的戈壁滩出来之后,我居然收到了赵公子的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速归!”

出门前,我曾在留言里斩钉截铁定了规矩,如果不是杀人放火烧房子的大事,谁也不准电我短我!赵公子他们极听话,这么久了,愣是没联系过我一次。看来,不停有麻烦了!

几乎是在收到短信的同时,企盼已久的千钟黍的提示也出现了——“九曲玲珑天子地”。

“天子地”,我们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地方,就是那座历史悠长,曾有天子齐集,也见证了帝制覆灭的古都。

如今我们已有九块石头在收,离“交货时间”亦越来越近,断然不能有任何闪失与耽搁,可我的不停也不能不管,权衡之下,我本打算让敖炽他们仨先滚回不停,可他死也不准我一个人上帝都,于是只好一半对一半,我们俩去帝都找石头,九厥甲乙先回不停,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没事就不用联系了。

于是,我跟敖炽没有赶在夏日的尾巴上回到忘川,反而盯着落叶,来到这座北方的大城。

我去帝都的次数很少,而这座城市留给我的印象,每一次也都是相同的。一环又一环的路,一座又一座的桥,足以绕晕我的头。当然,烤鸭还是可爱的。不过,要从如此巨大的一座城池里,去找“九曲玲珑”这么一个抽象的不知是人还是地点的玩意儿,是在高难。所以结果就是,我的钱包又一次大出血,喂饱了那些可恨的虫人!每次找虫人出面找线索时,我都要下很大的决心,因为这些家伙的收费实在太昂贵了,而且每个季度都在涨价!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快速致富的方法不是抢银行,而是打劫虫人!哼!

不过,就在昨天,一条陌生号码给我发来一条短信,里头只有一个地址,但末尾的几个字,让我跟敖炽的士气瞬间高涨起来——“九曲玲珑,身在此处”。

这肯定不是虫人发来的。

不管这是好心人的帮忙,还是阴谋的陷阱,我跟敖炽都毫不犹豫地往那个地址奔去。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站在了这条很小很小的街上,里头的铺子挨挨挤挤,连车都开不进去,只能步行。

沿街往前走,一个潦草的店招进入我们的视线,上头“九曲玲珑”四个字清晰可见。走近一看,有这么个风雅名字的店铺,居然只是个卖针头线脑生活用品之类的杂货铺。虽然名字跟卖相不搭调,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喜悦之心,因为,刚一靠近这里,千钟黍就妥妥地发热了!

“小心些。”敖炽提醒了一句,拉着我的手进了店门。确实,这一切顺利得让我都不敢相信这不是一个美好的陷阱。

狭小的店铺里,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老太太,正背对着我们擦着货架,口里还哼着欢快的小曲儿。

我咳嗽了一声,老太太这才转过身来,一见到我们,上下打量几眼,便朝着那挂着蓝布门帘的里屋喊了一声:“他们来了!”说罢,她转过身,朝我们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

我分明看到了一双处变不惊,老而不糊涂的眼睛,她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人类。当然,我们知道,她也不是。还没进她的铺子,妖气就已扑面而来。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谁在等我们?”我笑问。

“一看便知。”老太太做了个请的姿势。

“装神弄鬼。”敖炽把握拽到后面,皱着眉走向那门帘,一把掀开。

我探头一看,里头不过有一张靠墙而放的小床,半开的窗户下,一个细皮嫩肉、五官出众的少年蜷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睡梦中都紧张似的,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的边缘,口里却反复喃喃:“死神……死神来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死神?!难不成这次的石头里,封印的是一位“死神”?

但是据我所知,天界从无这个“职务”。三界之中,天界之神仙,地界之人类与各生物,非人界之妖魔灵魅可,但凡亡灵,皆有冥界之王统一掌管,而与“死神”相关的,只在冥王之下设有的“四方死神”,但它与天界毫无关系。

我们走进去,发现这间小屋里除了这少年之外并无他人,房间里的陈设也极简单,只有一张床,不过,一个靠在墙角的又大又鼓的布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浓郁之极的妖气从袋子里不断涌出,我判断,那袋子里至少装了上百只妖物。

袋子的封口处,被一条看似普通的麻绳紧紧系着,可我轻易就看出,麻绳上有人为注入的封印之力,但力量已经很微弱,随时会消失得样子。

这间屋子,顿时陷入了绝对的诡异。

“这孩子,叫李白。”一个轻轻细细的声音,突然从我们俩背后冒了出来,“既然不停的老板娘夫妇都来了,我就可以放心动手了。”

我跟敖炽猛一回头,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穿了一身叫不出式样的白色长袍,幽灵般出现在空气里。一张白玉雕成的脸,清清楚楚地挂在我们面前。

注意,我不是在比喻,是在陈述事实。这男人的脸根本不是正常的人脸,就是一张拿白玉仔细雕出来的工艺品般的脸,眉是眉,眼是眼,线条还万分的灵动完美。如果他不动不说话,完全可以摆到任何一个珠宝展上当极品人像玉雕。

他脸上唯一的颜色,便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了。灯光之下,幽潭般的眸子还隐隐流转出彩虹般的光。

“是你把我们引来这里的?”我定定神,警觉地打量着这个他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的怪人。

“去年我曾路过你家旅店,不过观察一番后,没有进去。”玉脸人答非所问,“昨夜,我在店外遇到一只虫人,闲聊几句,方知你们来了帝都。”

咦?这是我又一次被虫人出卖的节奏吧?

“把我们弄来,不是为了叙旧吧?”敖炽警惕地看着他。

“你们来了,李白就可以死了。”

玉脸人伸出右手,一把雪亮的镰刀赫然出现,仿若一弯会致人死地的冷月,在他手中闪着寒利的光……

天还没亮,窗外只隐隐有一丝微光。

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灰尘。这间皇宫里的小小偏殿,早就无人居住,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

离这里不远不近的地方,冲进皇宫的军警们正忙着将中国最后一位皇帝赶出皇宫。凌乱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混杂着几声枪响,彻底破坏了这天之之地的威仪。

这个房间应该是安全的,不光因为它离繁华之地太远,还因为它里头对方的全是杂物。多年前,那位住在这里的不受宠的贵人病逝后,这里便成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仓库。

不过,谁也不会知道,就在今天,这个无人染指的小仓库里,无端端少了一件摆放多年的物事——一个用红木制成的衣架。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产物,只因是按照人体曲线雕做而成,所以大家都管这衣架叫“九曲”,挂衣裳很是实用。

当然不会是闯进来的人偷走的,可谁会去偷一个又大又重又不值钱的木头衣架呢?

这红木衣架,是自己走出去的,以一个女-子的形态。

九曲在离开这个居住了数百年的房间之前,在窗口站了很久。在她还只能以一个衣架的形态活在世上时,这个窗口带给了她太多的幸福:日出日落,四季更替,还有那珍贵的月光。对于一个修炼中的妖怪,月华是最好的营养品,她能在短短数百年时间里修炼得人模人样,除了要感谢这座皇宫里至刚至阳的“龙气”,更要感谢刚刚能照射到她身上的阴柔月光,正是这天赐的阴阳协调,她才从一个木头架子变成了一个婀娜的女-人。

不过,她并没有多么的幸喜若狂,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于修炼成人,她并没有太大的奢望,能够平安活到现在,能够不用像窗外那些人一样提心吊胆地生活,能看到不错的风景,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只是,若玲珑还在的话,这种幸福会更大一些吧。

她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玲珑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慈眉善目、一身黑袍、自称是天神“福老”的老头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玲珑被老头子包裹进一张黑色的纸里,她跟玲珑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玲珑是一面长柄雕花铜镜,铜镜柄上刻着“玲珑”二字,它跟九曲一样,能听能看能说,拥有一切人类的意识。不过,它们一开始都是不能动的,直到后来,修炼的时间长一点了,它们才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稍微挪动一下-身\_体。

这个房间里,它们俩是唯一的可以对话与陪伴的朋友,一个镜子与一个衣架,两只妖怪。

有时候,玲珑会挪到久无人用的香粉盒子前,闻一闻,然后告诉九曲这是怎样一种奇葩的味道,把九曲都得咯咯直笑;有时候,九曲会把玲珑托在肩上,连个家伙一起挪到窗户前晒月亮聊天;偶尔也会有受了委屈的宫女太监跑到这隐蔽的房间里相互哭诉,它们俩就保持沉默,听故事般待着,在他们离开之后,再感慨一下自己没有卷裹到这些勾心斗角的漩涡里该是多么幸福。

春夏秋冬,就这样平静地轮回不休。

可是,玲珑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好了。每当它看到从窗外走过的人,尤其是看到那些欢笑这放风筝的宫女妃嫔时,它对自己行动不便的身\_体越来越憎恨了。

九曲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它,不管她想出多少笑话,玲珑也笑不出来了。

直到有一天,玲珑认真地对九曲说:“在这里当一面镜子,使永远不会幸福的。”

九曲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说:“我们本来就是妖物,只有慢慢修炼,才有机会成人形。你别急,慢慢来。”

玲珑只是叹了口气,慢慢来?要慢到哪一年才能离开这里?

所以,当那个自称神仙的老头出现时,它迫不及待地相信了他。这个房间让它越来越痛苦,它不要再留在这里过死水一样的生活,多一天都不要!它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它应该是一个人才对,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玲珑,你现在,找到你的幸福了吗?”她望着窗外那一片暗红斑驳的宫墙,自言自语,“我不会走太远的,我依然会留在这座城池里。如果你还记得我,一定要来找我。”

多年后,冬,帝都。

李白拖着胡乱塞-了几件衣服的书包,还有一行鼻涕,流浪猫似的杵在曲老太面前,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酱汁肉丁饭大口大口地吃。

“又挨打了?”曲老太凑近一点,瞪着李白右脸颊上的红印。

李白不说话,只顾着吃。

这间小杂货铺半开的店门外,已看不见多少行人,零星的雪花从路灯的光线里飞过,给这个冬夜平添了几许漂泊不定、孤苦无依。

曲老太大概是世上最不会令李白紧张的人了。虽然她并不是他什么人,只是一个距离他家一公里外某街道上杂货铺的主人,一个早上十点开店、晚上八点关门,去固定的菜市场买菜,钟表一样精确生活的老太太。

李白一家是在他十岁那年搬来帝都的。每到放学时,他都能看到这个老太太坐在铺子里,有时择菜叶儿,有时跟客人聊天儿,他在看老太太的同时,发现老太太也在看他。而他跟她的忘年友谊始于一种每包附赠了不同玩具的薯片,当时这种红得发紫的零食是一整条街的孩子的幸福,对李白来说也是。他常常站在亮晃晃的玻璃柜外,看着里头那排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发呆。可是他的零花钱只够应付学校的午餐,额外的“幸福”很遥远。

在他遥望了那些薯片三十七次之后,曲老太终于看不下去了,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薯片塞-到李白手里,说:“这是借你的,以后赚钱了,你要还我一包的。”

那天,李白惊喜地从这包零食里得到了一个一寸高的独角兽。当时曲老太就跳起来了,说李白运气太好了,这个独角兽是零食里最难得的玩具,这么久以来从没有一个孩子得到过这个。而且,独角兽是传说中能带来幸福的神兽,得到它的人也一定会幸福吧!她天真地一惊一乍的神态,完全不像个老太太。

可是,幸福的独角兽在一场期末考试后,被父亲狠狠摔断了对。

玩物丧志!父亲咬牙切齿地说。

你看隔壁的小飞,那么蠢头蠢脑的样子,都考得比你好,你怎么连他都不如了——母亲是不动手的,可她重重的安息于满脸的绝望,还有从任何一个肢体语言里弥漫出的莫名悲伤,却是比拳头更让人心脏紧缩的武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上课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试卷横在眼前时,每道题目都让他脑子发昏,稀里糊涂交了卷,成绩出来,却是班里倒数第八名。

这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发生的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母对他的态度,每况愈下。

他偷偷把独角兽的腿粘好,放进了抽屉的最里头。然后,他学习上更努力了。别人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他用十遍来记;别人只做一道参考题,他做十道。成绩慢慢地好起来,能进前二十了,可父母脸上的不满与失望,反而与日俱增。李白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做错了,可是回想想,哪里又错了呢?

有时父母也会关上房门吵架。他屏息静气地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隐约能听到“他根本就是个蠢货!”“都怪你!”这样的怒吼,还有摔烂东西的声音。每次吵完,母亲就会躲在房里哭很久,一边哭,一边翻一本旧相册。一次,李白拿着纸巾,怯怯走到她背后,说妈妈别哭了,母亲却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猛一下合上相册,朝他大声呵斥:“滚出去!”

他吓了一跳,放下纸巾就跑了出去。身后“砰”一声响,房门关得无情又彻底。

小学毕业考试,语文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幸福”,李白交了白卷。他的笔尖在答题纸上停滞了很久,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暑假结束后,李白进了一个不怎么样的中学,三年之后,又勉强考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高中。

这段时间里,他已记不清脸上印过多少次父亲的掌印,也记不清耳朵里装过多少次母亲的抱怨与哀叹,可是,父母以前好像并不是这样……以前,以前的生活已经模糊得想不起来了。他隐约记得那时的父母脸上,是常有笑容的,父亲的手也不是拿来刮耳光,而是摸他的脑袋的。

如果说这些年,李白的记忆太多时灰白色的,那这件“九曲玲珑”就是为数不多的带给他“色彩”的地方。很多个拿了成绩单不敢马上回家的日子,他都在这里度过。帮曲老太整理货物,擦柜子拖地,跟曲老太比试谁穿针穿的更快,偷笑那个爱跳广场舞的老头又悄悄给老太太送来一支玫瑰花……这些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成了他心中难得的“幸福”。

这会儿,曲老太坐在对面,一边绣十字绣,一边问:“这次又是个什么罪名?”

“我爸失业了。”李白用力咽下最后一口饭。

曲老太一瞪眼:“这跟你有啥关系?”

李白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碗,说:“我爸喝了一整瓶二锅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丧门星,要是我再不跑,他的擀面杖会打死我吧。”

“你妈呢?”曲老太好奇的问,“眼看着你挨揍?”

“蒙着头睡觉呢。”李白擦了擦嘴,起身把书包拿过来背上,对曲老太说,“谢谢你。这碗饭真好吃。你也该休息了,我先走了。”

曲老太拽住他:“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

李白笑笑:“去找我姐。”

“哦。”曲老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他外套的拉链往上拉紧-了些,“去吧,万事小心。没饭吃了就回来找老太婆。”

“谢谢你,曲婆婆。”李白转身出了门,瘦成竹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里。

曲老太关上店门,抱了一杯热茶,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白白的衣裳,白白的脸,露在外头的每一寸皮肤,都闪着玉一般的光泽。

“你应该拦住他的,李绯应该很快就会去找那个家伙了。他这一去,万一牵扯到什么危险,我可不会救他的。”男人冷冷道。

“你欠我一个人情。”曲老太仰头看着他,“如果他真的幸福,也就罢了,可惜不是。”她顿了顿,“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对,我吃了你五碗酱汁饭,还用了你一整瓶止血药,确实要还你一个人情。”男人坐到她对面,缓缓道,“不过我已经没有多少力量了,如果这回还抓不到那家伙,只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不过你放心,不论这次的计划能否成功,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曲老太喝了一口茶,默不作声。

“咚咚”。

某小区里的某间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

正在刷牙的年轻女-子诧异地打开门,看着门口一身风雪的李白:“咋啦?”

“姐,我不敢回家了。”他擦了擦鼻子。

女-子重重叹了口气:“进来吧。”

李白不是独生子,他还有一个几乎被四邻乃至他的双亲遗忘的亲生姐姐。

姐姐名叫李绯,比李白年长七岁,在他小学毕业的那年搬出了家去,在地段颇差的地方租了个房子,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卫校毕业的她,在某医院谋到一份护士的工作,不论赚来的钱是多是少,只要李白去找她,每次她都会带他去吃一顿好的。但她从不问父母的情况如何,每当李白顺口提到爸妈怎样时,李绯总是淡淡地“嗯”一声,便转去别的话题。

李白至今也不太明白姐姐离开家的真正原因,记忆里,爸妈好像从来没有打过姐姐,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他们与姐姐之间,客气得好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直住校的姐姐连周末都很少回家,只要她一回来,家里的气氛就变得特别安静,连总爱骂人的爸爸都沉默很多,一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从一餐饭的开始到结束,可以一个字都不讲。

但姐姐对他一直不错,每次被父母教训过之后,只要姐姐知道了,总少不了安慰几句,然后塞-一些零花钱给他。每到这时候,姐姐看他的眼神就特别悲伤,但又极努力地化解。他觉得,姐姐是心疼他的,可她又无法为这个父母眼中不成器的弟弟做些什么。于是他总反过来安慰姐姐,说爸爸打得一点都不疼,他什么事儿都没有。姐姐却只是苦笑,说他什么都不懂。

姐姐彻底离开这个家的那天,李白因为起床晚了,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姐姐听不下去,走出来冲父亲道:“够了吧?不就是起晚了十分钟马?他是你儿子阿,需要骂得这么难听马?”

李白缩在姐姐身后,这是他对“家人”这个概念最好的一次体验。

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粗重的呼吸要喷出火来似的。

“啪”!极响亮的一记耳光,响在狭窄的过道里。

姐姐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一缕血迹挂在她的嘴角。

父亲的眼睛里,愤怒的热与绝望的冷交缠在一起,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突。

李白生怕父亲一时失控,把姐姐打个半死,可父亲最终松开了拳头,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对女儿说了一句:“是你把我们家的幸福毁了,丧门星。”

姐姐捂着脸,呆呆倚在墙上。李白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

当天下午,姐姐就拖着行李绝然走出了家门。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门前一脸哭意的李白,松开行李箱,转过身,-搂-着他的肩膀,轻声问:“李白,在这个家里,你觉得幸福吗?”

“我……”李白一愣,嘴张了半晌,才结巴着说,“还……还好。”

姐姐叹了口气:“我走了,安顿下来后我再通知你,好好上学,争气些,别挨打了。”

这一走,姐姐五年没回过家,她很成功地让自己消失在了父母的眼里,或者心里。

“外头的雪好大,也不打把伞。”李绯抓了一条大毛巾出来,嗔怪地擦着弟弟--湿--漉漉的头发。

这是李白第一次来姐姐的新家。几个月前,姐姐在短信里跟他说,她与未婚夫一起买的新房子装修好了,她有自己的家了。

李白从摇晃的毛巾里打量着姐姐的家,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但每一个细节都用心布置,每一种色调都柔和温暖。

“姐夫呢?”李白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情侣合影,照片里的男人他只见过一次。一年多前,姐姐将英武高大的男友杨岁繁带到他面前时,他高兴得很,“姐夫”脱口而出,把杨岁繁逗得哈哈大笑,李绯则-羞-得擂了他一拳。那次的聚会,三个人都很开心。最关键的是,李白从姐姐的每一个表情里都读出了“幸福”。

“刚睡了呢。”李绯把果茶放到弟弟受理,“他们不知道你来我这里了吧?”

李白摇头,又问:“是不是不太方便?姐夫他……”

李绯打断她:“你安心住下来,别的不要担心。”

正说着,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杨岁繁从屋子里走出来,俊朗依然的脸孔比一年前稍许瘦了些,也苍白了些。

“怎么啦?”李绯赶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吵到你了吗?”

“有点渴,起来喝杯水。”杨岁繁有些不耐烦地绕过她,在看到沙发里多了一个人时,他瞪着李白,“你……”

李白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姐夫。”

“怎么回事?”他扭过头,不悦地看着李绯。

“李白要来暂时住一段时间。”李绯解释道,“他很乖,不会添乱的。”

杨岁繁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径直走进了厨房,十分漠然。

奇怪,为什么姐夫跟一年前的感觉不太一样呢?他明明记得姐夫是个很爱笑很温和、对姐姐也十分体贴的男人呢。

“发什么愣呢?”李绯戳了戳他的脑袋,“你姐夫工作忙,难免心情不好呢。”

李白小心地问:“你们俩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阿!”李绯的声音提高了些,生怕弟弟布相信似的,“我俩挺好的,计划下个月结婚呢。”

“那就好。”李白握住姐姐的手,认真地说,“你是我唯一的姐姐,一定要幸福!”

“会的。”李绯的笑容在淡黄的灯下显得特别安静从容,而正是这份平静,让李白的心里不平静了,因为他无法从这样的笑容里找到丝毫与“幸福”有关的东西。

他又下意识地看着墙上的合影,纵然只是一张照片,可里头的两个人,那份明明白白的甜蜜都快溢出相框来了。

哪里不对呢?

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大,要把整个世界都埋掉一般。

李白又梦见了那个房间,朱红的柱子,檀木的家具,雕梁画栋的装饰,一切都很陈旧,熟悉的窗外,月色如水,照一地红墙黄瓦,宫殿绵延。

他下意识地朝窗户前走去,想将外头的景色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一张五官扭曲的怪脸从窗下钻出来,猛地贴到他面前,问:“你不幸福,对不对?”

他满心惶恐,张口结舌,想退又不能退。

“回答我!”怪脸不依不饶。

“我……我不知道。”他扭过头,不敢看。

“你一直是这么想的吧,你只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丧门星。”怪脸嘿嘿地笑。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李白拼命地往后退。

“你该怎么办呢?可怜的家伙。”怪脸越发咄咄逼人地靠过来。

“唰”!雪一样白的光从头上劈下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四分五裂的怪脸背后,一个瘦瘦长长的影子,裹在云朵般的白色衣裳里,一把闪亮如弯月的物体,很美很美地握在那影子的手中。

李白松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看起来很美很美的“弯月”,却是一把冷光闪烁,锋利无比的镰刀。

“别过来!”

幽暗的卧室里,满脸冷汗的李白猛地睁开眼睛。

天花板,吊灯,空气里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淡淡香味,这是姐姐专门给他收拾出来的临时卧室。一切都很正常,刚刚不过十个怪梦。

李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翻了个身,但旋即又将那口气生生地吸了回去——床边,那高而瘦的男人,焊在地里似的站着,连身上的白色衣衫都纹丝不动,窗外的幽光斜进来,在男人的脸上以及他露出的每一寸肌肤上打出一层又冷又润、细腻却毫无生命力的光。如果他就这么静默着,会被所有人认为是一座雕塑,一座以羊脂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人像。除了那双眼睛是黑的,在他身上找不出其他的颜色,也正因为如此,那双眼睛才显得尤为孤绝,甚至骇人。可是,如果再多看一眼,那双黑眼睛里又有一层隐晦的彩虹般的颜色。而那把握在他手中的弯月镰刀,就算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也闪烁着能刺透人心的光。

面对这样一个浑身不带善意的不速之客,李白的心脏骤然停跳了瞬间,连惊叫都忘记了,只是将身\_体紧靠在床头,并本能地抓了一个枕头挡在身前,微颤着问:“你……你是什么?”

“我看见,你做了一场噩梦。”镰刀怪人的声音倒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惊悚,轻轻细细的,“你是谁?回答我。”

李白完全混乱了,这是又一场梦吗?他抱着枕头,上下嘴唇不停的哆嗦着:“我……我叫李白,17岁,高二学生……地……地球人。”

镰刀怪人摇摇头,手中的镰刀,微微转了转方向。

坏了!要被砍!李白心知不妙,慌忙拿枕头遮住自己的头,紧闭双眼喊道:“不要!”

一分钟过去,没有冰冷的刀锋落下来,也没有任何被攻击的迹象,李白的耳朵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嘀嗒声。

他慢慢睁开眼,试着从枕头后探出脑袋,才发现床边已经空空如也,镰刀怪人就像一场突发的噩梦一样,把你真是地吓一大跳后,又突然消失了。

李白擦去额头上密集的冷汗,一把拧亮台灯,努力地安慰着自己,你在做梦,是噩梦,一定是!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李白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把那晚发生的事当成一场梦。镰刀怪人什么的,见鬼去吧!

另外,他没打算白吃白住。他满着李绯在一家超市找了个兼职工作,每天从晚上八点干到凌晨一点,虽然有点辛苦,但一想到可以自立,也是一阵欣慰。

在家时,他也勤快地帮姐姐收拾屋子。而杨岁繁多数时候都是在自己房间里待着,也没见他出去上班,几乎是一幅赋闲在家的状态,对李白的态度也始终是不冷不热,几乎没有交流。

不过,李白在收拾客厅的时候,发现电视机柜下层唯一的抽屉被上了锁,不禁奇怪起来。因为姐姐从来没有“上锁”这个习惯,在家时,她房间的任何地方都是开放而透明的,就连被大多数女生视为禁地的书桌抽屉,也从不上锁。在李白的印象里,姐姐李绯是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女-子。

也许,那时姐夫的习惯?李白这么想了想。

今天的气温比之前更麻烦,死也不停的雨绵绵不绝地拽着零星的雪花往下落,把寒彻入骨的冬天狠狠送到每个人的身\_体里。

超市里的时钟,指向深夜十一点,正擦货架的李白突然听到仓储室里传来一声大叫,然后是噼里啪啦的货物崩塌的声音。

当李白扶着头破血流的同事老徐赶到离超市最近的医院时,刚零点整,被前后脚送进急诊室的,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面无血色,浑身发抖,整条右臂都不见了,左手上还少了三根手指。而把这个姑娘送进来的,居然是李绯。

姐弟俩在见到彼此的时候,都很诧异。

“你怎么在这儿?”李绯质问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

“我一个朋友受伤了,我就送他来了最近的医院。”李白搪塞-过去,“我刚才听到急诊室里的医生跟你打招呼,你们是同事?可你不是在第二人民医院上班吗?那姑娘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我半年前辞职来了这里,忘了跟你说。”李绯简单带过,“今天我出去办事,回来晚了,路过医院附近一个僻静处时,看到了这个受伤昏迷的姑娘,就赶紧把她送进来了,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你朋友没事吧?”

“希望没事吧。”李白说道。

约摸一小时后,老徐被送到了普通病房,医生说皮外伤,休息一晚,明天就能出院。而那个姑娘就比较麻烦了,听说手术完毕后被直接送到了加护病房。

李绯对李白嘱咐了几句,便去了加护病房,似乎十分关心那个姑娘的伤势。

他目送姐姐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后,回到了病房。房间里一共四张床,除了老徐,还躺着一个跟李白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面色苍白,正了无睡意地看着窗外,床边坐着他满面倦容的母亲。她什么都没做,就是死死地看着儿子,并且一直将儿子的一只手握住,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似的。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粉尘仆仆跑进病房,直奔少年的病床前,又急又怒却又得忍着不敢发作的样子。少年的母亲一见了他,顿时站起来,一把拉住男人,泣不成声。

“医生怎么说?”男人闻她。

“已经洗了胃,说没有大碍。”女-人擦着红肿的眼睛,“胡老师打来电话,说儿子最近几次的测验成绩都不好,我不过是说了他几句,要他少玩点游戏,用功读书。他……他就吞了一瓶安眠药。”

“胡闹!”男人皱眉看着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的儿子,“我们就连说你一句的权利都没有了?”

少年一言不发,只把被子拉高了些。

“你就少说两句吧。等他身\_体好些了再说。”女-人用力拽了拽丈夫,生怕他的言行再刺激到儿子。

“为什么不能说?我们在外头辛苦奔波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能多赚些钱回来,让他吃好穿好上好学校吗?我们在外头受气挨白眼,吭都不吭一声,他倒好,说两句就闹自杀,丢人现眼!”男人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与无奈的愤怒。

李白默默地缩在他的角落里,这一幕对他而言,简直太熟悉了。

“跟你们在一起,一点幸福都没有。”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少年用这样一句淡淡的话,突然截断了父母的所有言语。

两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女怔在那里。

良久,男人才对妻子说了一句:“还有一批货等着发出去,我这就得赶回去。你在这里,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妻子点点头,又拽住他:“你两天没休息了,路上小心些。”

男人“嗯”了一声,转身出了病房,微微佝偻的身-躯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李白突然不太想留在这样的一个气氛里,不如去看看那姑娘怎样了吧。

可是,还没走到加护病房前,他就看到李绯红着眼睛从前面走出来,失魂落魄地钻进了电梯,连他喊她都没听见。

他追过去,电梯却已经下了底楼。满腹疑惑的他正想给李绯打电话,又发现手机刚落在老徐病房里了。

李白刚刚走回病房门口,还没进去,就吓得退了回来——

病床-上的少年已昏昏入睡,身旁的母亲正呆呆看着他,而少年的床头,一个浑身白色的男人,正高高举起手中寒光凛冽的弯月镰刀,猛然朝下一挥,锋利的刀尖呼啸着砍向那少年的心口!

不过,少年的母亲,似乎对这一幕懵然不知。

“住手!”

李白惊愕地冲过去,把那女-人吓了一大跳,一连茫然地看着他。

也就在这时,镰刀怪人消失了。

李白无法解释自己的失态,他下意识地走上前,看着那少年过分沉静的睡脸,怎么想都不对劲,不禁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变了脸色,呆呆地对女-人道:“你儿子没有呼吸了!”

女-人的脸色,瞬间一片死灰。

凌晨的医院,因为这个突然失去了呼吸的少年,变得忙碌起来。

抢救室外头,李白很想上去安慰一下那个六神无主的母亲,可他实在又不知该说点什么,难道要告诉她,一个幽灵般的拿着镰刀的怪人刚刚杀了她儿子?!

不知所措的李白悄悄走开,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给姐姐?她会相信自己吗?

李白掏出手机拨李绯的电话,却被告之对方已关机。

李绯是一个随时会在包里放两块备用电池的人,关机这种事从来不会在她身上发生。于是,强烈的不安彻底笼罩住了李白。他又问了好几个人有没有看见李绯,一个小护士说,看到李绯匆匆出了医院大门。

他果断跳上一辆出租车,往李绯家里赶去。

同一时间,抢救室里的少年依然没有复苏的迹象,门外的母亲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哀求着天地神佛,求他们救儿子一命。

另外,本该躺在加护病房里的断臂姑娘却消失在了病房里,病床-上,只有一小块捏成人性的泥巴,且少了一条右胳膊……

出租车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下,一路飞驰。李白不断拨打李绯的电话,始终关机。

当他气喘吁吁地回到李绯家事,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李绯不在,杨岁繁也不再,奇怪的是,客厅里的电视却是开着的,没有信号,只有一片片雪花,电视柜下头的一台老式DVD机也在运作中,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李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在昨夜的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突然让他实实在在地恐惧起来。看看时间,已是早晨八点,在还是联络不到李绯、手里又没有杨岁繁电话的情况下,他急中生智,撒腿跑出门去。

他不知道杨岁繁的电话,可他知道杨岁繁在哪个银行上班。

一个多小时后,李白出现在某某银行支行的大厅里,他冲到最近的柜台前,张口就问:“不好意思,请问杨岁繁在吗?要是他不在,麻烦把他的手机号码给我好吗?我有急事!”

正在里头点钞的年轻女-子手一抖,抬头看怪物似的看着李白:“你找杨岁繁?”

“嗯嗯!我不是坏人,我真有急事要找他!”李白急急说道。

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杨岁繁不再了啊。”

“不在?”李白一愣,“是调走了吗?”

“大半年前,他出车祸死了啊。”女-子冲他摇摇头,“你还不知道?”

李白的脑袋“嗡”一声响,眼前的一切,包括那女-子的脸孔,都四分五裂飞溅开去。

死了?!杨岁繁死了?!他昨天早上还跟这个男人在一张餐桌上吃早餐呀!

李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银行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杨岁繁大半年前就死了,那家里这个活生生的又是什么?还有姐姐,明明在那家大医院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在半年前突然转去另一家医院?在联想到杨岁繁的种种异常,以及两次出现的镰刀怪人,李白心里一沉,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

胡思乱想中,李白回到家里,加中依然无人归来,闪烁的电视机里发出“哗哗”的噪声。

他无力地坐在电视柜前,冷不丁发现那个被上了锁的抽屉是打开的,他上前一看,里头只有一本旧相册,还有个装影碟的盒子,封面很喜庆,大红的“福”字挂在一扇古色古香的朱漆大门前,旁边印着一排“幸福售卖处”的字样,不过盒子里是空的,里头的影碟不知去向。

真是奇怪的电影名字,李白放下盒子,拿起那本相册,感觉这本相册跟家里妈妈常看但又总是不许他看得拿一本很像,难道是姐姐离家时带出来的?!

他翻开那本相册,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他看看照片右下角的日期,应该是他八岁时候拍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风景秀美的公园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李白愣住了,对于这张照片,他好像没有任何记忆。再往后翻,是他的单人照,应该是在学校里,父亲一脸骄傲的抱着他,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奖杯,奖杯上刻着“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字样。李白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居然还得过这样的奖项?!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李白屏住呼吸,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这本相册里,全部是十岁前的自己,无数获奖的照片,无数被父母拥在怀-里的画面……不对啊,为什么这些场面他全无记忆?好像照片里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一阵眩晕向他袭来,相册落在地上,他抱-住脑袋,身\_体里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这是怎么了,这个身\_体是怎么了?

“不!你不能这样!”

突然,李绯绝望的叫喊冲进了李白的耳中。

姐姐?她回来了吗?李白猛地转过头,本能地朝声音的来向看去,可是,哪里有李绯的身影,那个清晰的声音,居然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

李白吓坏了,正发楞时,电视机里又传来一声:“你这个骗子!妖怪!”

确实是姐姐李绯的声音啊!

李白扑到这个四十七寸的电视机前,傻子似的拍着荧光屏大喊:“姐!是你吗?回答我啊!”

话音未落,他突然发觉发烫的荧光屏变得冰冷且黏腻,他本能地将身-子朝后一缩,却不知是谁在这关键时刻,往他-屁-股上用力踹了一脚,失了重心的他竟一头栽进了电视机里。

李白惊恐地大叫,眼睁睁地看着电视机里那片跳跃的雪花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了一个漩涡状的通道,而他就像一条无力反抗的死鱼,顺着这条通道一路滑进深渊……

“咚”!

李白觉得自己落到了一片软乎乎的地上,他猛睁开眼,一扇跟那影碟封面一模一样的朱漆大门就立在眼前,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云雾,无边无际。

那扇门打开了一道缝,李绯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门缝里钻出来。

李白顾不得探究这里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踉踉跄跄跑到门边,透过门缝朝里一看,顿时惊呆了。

门后,只是一间四四方方、光线明亮的屋子,不过,三面墙壁上都挂满了黑色的纸包,每个纸包上,都用白色颜料写上了“鲤妖”“蛇精”“杯怪”之类的名称。一阵气流拂过,这一大片黑纸包在墙上飒飒而动,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屋子正中间的方毯上,坐了个黑袍裹身的老者,白发白须,很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而李绯,此刻正像个疯子一样,在他面前又哭又叫。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带回去的人会变成一个会吃人手指的妖怪?而且它还越来越残忍,现在已经开始吃人的手臂了!”李绯厉声责问,“你还敢说自己是神仙?!”

“李姑娘,我可是清清楚楚告知过你,能‘替代’你死去恋人的,是一个妖怪。可你说你完全不介意的。”老者捋着胡须,镇定地回答,“只有得到你的允许,这妖怪才能变成你的爱人呢。如今你反过来怪我,怕是不对吧?”

“可当时你只说这是只小兽!一只很喜欢与人亲近的小兽!”李绯愤怒地朝前冲,可她与老者之间,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任她声嘶力竭又打又骂,却始终难以靠近老者一步。

“我确实说它是一只小耳兽牙,可你当时根本没有询问我任何关于它的细节。”老者一脸无辜,“老实说,许多人都不问这些琐碎的问题,他们只关心这些妖物是不是真能替代他们失去的那个人,是不是真能让他们找回毁掉的幸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还有你的父母,不也是如此吗?”

李绯一愣,旋即死命地捶着面前那道无形的屏障:“你根本不是神仙,只是个害人的恶魔!”

老头摇头笑道:“那你为何不将那妖物退还给我?我没有说不能退货哟。”

李绯突然停下所有的动作,似乎被人以下击中了要害。

“即使他是食人的妖怪,你依然将他当成那个心爱的人。”老头继续微笑,“你放不下,你舍不得。因为,那时你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幸福’。”

“我……”李绯颓然地坐到地上,哑口无言。

“发完脾气就回去吧,你们还要好好过日子呢。”老者做了个送客的姿势,“耳兽也就是吃点人肉罢了,随他去吧。总好过你空念亡魂,孤身到老吧。”

“孤身到老……”李绯面如死灰,这四个字,无疑又是一把扎到心里的刀。

门外的李白,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恐惧、焦虑、愤怒终于扭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猛一下踹开了大门,跳进去一把拽住李绯大喊:“姐夫他已经死了!现在跟你在一起的是个妖怪呀!快跟我回去,把那个妖怪抓来还给这个老头子!”

李绯哆嗦了一下,看清来人是自己的弟弟,她才从恍惚里惊醒过来,一把抓住李白:“你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有人把我踢进了电视里。”李白用力地甩甩脑袋,把李绯从地上扯起来,“要不是亲眼看到,我根本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跟我走!这里不能再留下!”

李绯勉强走了两步,突然甩开李白的手:“不能就这样回去啊!我一定要他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姐夫回归本性,不再伤人!”

“姐!”李白大吼,“那根本不是我姐夫,是个害人的妖怪啊!”

“他是!”李绯慌乱的辩白,“他是!他们一模一样!”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李白扣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愕然地问,“你一只都知道他在吃人?”

“我以为他只是暂时的失常,”李绯的嘴唇颤-抖着,“但最近几个月,他有好几次在半夜溜出去,回来时衣服上总沾着血迹。我装作不知,偷偷跟踪,知道了他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李白厉声质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李绯摇头,“我看见那几个被他伤害的姑娘倒在地上的样子,我很怕,很难过,我甚至不敢上前去看她们。可每次他只要吃了手指,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对我也很好……”

“于是你就视而不见,任由他这么做?”

“我有什么办法?!”李绯泣不成声,“直到昨夜,我发现他‘猎食’时已不仅仅满足于手指……我看着他贪婪的地吃掉了那姑娘的整根手臂,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把姑娘送进医院,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办。最终,我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回来找这个老头子,不管我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你……”李白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激动过,他狠狠揪住姐姐的衣襟,“为什么要把一只妖怪带回家?”

李绯用力挣脱他,一掌将他掀开老远,情绪完全失控的她指着李白大吼:“你懂什么?你知道失去挚爱之人的痛苦吗?你知道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背负一生的内疚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幸福在自己手里粉身碎骨的感觉吗?”

“那只是意外,姐夫的死不关你的事!”李白大声道。

“可你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李绯脱口而出。

李白突然愣住了,他的死?!

“当年若不是我执意拉你去西沙河边游泳,你就不会溺水而亡。爸妈也不会来到这里,用十年寿命买走一个替代品。”李绯痛苦地跪在地上,“你那么聪明,那么讨人喜欢,整天像个牛皮糖一样黏着我们,常说要把世界上最好看的衣裳都买给我……可我却亲手害死了你!”

替代品?!

李白用力抱-住发疼得脑袋,各种混乱的声音在体-内此起彼伏。

一直在旁冷冷看戏的老者,笑着对李白道:“你不该来这里的,知道真相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白缓缓抬起头,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凶光,“说!”

“我是专司幸福的神。”老者耸耸肩,“我深知世上最大的不幸,就是与挚爱的人生死永隔,太多人为此痛不欲生。而我既然有能力帮他们,何不做做好事呢?区区十年的寿命就能让幸福失而复得,很划算。至少,当你父母来找我时,听说只要十年寿命就能够换回一模一样的儿子,他们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抢着要将寿命交给我。不过我很公道,一人取五年,童叟无欺。”

李白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的身\_体停止颤-抖,他看向泪痕满面地李绯,问:“真的?”

李绯哽咽道:“因为失去了你,我们家从天堂变成了地域,爸妈不打我也不骂我,我在他们眼中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罪人。这种感觉,比挨打难受百倍。在你离开我们几个月后,这个自称神仙的老头找到了我们,还给了我们一张影碟,说幸福之门就在其中。然后如你所见,我们在极度的惊诧中来到了这个世界,爸妈用十年寿命,换来一个‘儿子’。老头说,‘新生’的你,记忆只从现在开始。”她擦擦眼泪,又道,“可你的到来,并没有给我们家挽回失去的幸福。你来到我们家之后,我们很快从南方的小城搬来这千里之外的城市,为的就是彻底斩断过去,不让人发现你的秘密。但,爸妈渐渐发觉,你除了有一张与我弟弟一模一样的脸之外,没有一点像他,你不够聪明,不够可爱,完全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天长日久,你虽然在长大,可在爸妈心里,你不仅没有成全他们的幸福,反而令他们痛苦,因为他们不断拿你跟我弟弟比较,越比较,越绝望。而我,无法再在这样的家里生活下去。对你,我是喜欢的,毕竟一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弟弟一样,我对他的内疚,只能补偿在你身上。”

她爬过来,拉住李白的手:“对不起。”

李白看着她:“姐夫去世的时候,你做了跟爸妈同样的选择?”

“我真的不能承受失去他的痛苦!他对我那么好,我们就快要结婚了。”李绯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只想他能继续陪在我身边,我只想一回到家,就看到他好好地坐在沙发里,跟我说话,对着我笑。所以,我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回去偷走了那张影碟。老头说过,他家的‘入口’就在这张影碟里。”

说着,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用力朝老者叩头:“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他好好留在我身边,怎么才能让他不要伤害别人了!”

“他又不是神,你拜他做什么?”

身后的大门竟“轰”的一声倒掉了,腾起的烟雾中,一个高高的人影渐渐明晰,没有表情的玉脸,寒光闪烁的镰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要找到你这么狡猾的妖孽还真是不容易呢,诺。”镰刀怪人黝黑的眼眸,依然闪着彩虹似的光,锁定了那俄惊慌失措的老头,“咦,不对,我是不是该称你一声伟大的福老?”

“你是何人?”老者有些慌了神,“报上名来!”

“在下,玉官。”镰刀怪人微微一笑,他大量着四周,“难怪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的老巢,原来是躲在这么个罕有的虚浮空间里。”说罢,他扭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李绯,“你第三次回到这里,是非常正确的。托你的福,我终于能进来了。”

“你是玉官?!”老者面色大变,居然从座位上摔了下去。

“我一直听说,诺是世间非常独特的妖怪,专从他人的承诺里吸取能量,如果人类承诺给你们十年寿命,这十年宝贵的生命就真的会转到你们体-内;如果妖怪们承诺愿意听你们差遣,它们从此就成了任你宰割的肉。而你们之中修为最高的,还能将甲的诺言效力移送到乙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瞟了李白一眼,“李白的父母对你承诺,他们愿意让一个妖物变成他们的儿子,它们的承诺被你转成了让妖物变成人类的力量,所以,才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替代品。我说的没错吧?”

“你……我……”老者惶恐的结巴着,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想逃却又找不到出口。

他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冷笑:“今天,一个都别想跑。”

李白拉着李绯朝外跑,可是没走出两步,一阵疾风从背后追来,李白只觉一股电流般的玩意儿刺进了他的心脏,顿时浑身麻痹,一直清醒地意识毫无铺垫地被强行切断……

窗外,飞雪漫天,北风呼啸。

杂货铺里的小床-上,躺着依然沉在梦中的李白。

床头,一把雪亮的镰刀高高举起,刀尖正对着他的心脏。

没有任何阻拦,这锋利而无情的武器,闪电般地落了下去……

“轰”的一声,仿佛天上的闷雷,在李白心里炸开来。

九曲,你快看外头,有个小宫女在放风筝哪!好好看!

九曲,这个粉盒里的粉还是香的呢,好想在里头打个滚!

九曲,外面好安静阿,月亮晒在身上好舒服!

谁那么高兴地在说话?!

李白慢慢睁开眼,愣住了,怎么又是这个古旧的房间?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电视机里那个鬼地方的呀!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身\_体好像被焊死了似的,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且心口还有一阵隐隐的疼痛,再一看,他差点叫出来,自己的身\_体,怎么成了一面长柄的雕花铜镜?!

“你终于回来了。”对面,一个红木制成的衣架竟走了过来,每走一步,身形就变换一点,到走到他面前时,这衣架已经变成了一个姑娘,一身红旗袍,好看得很。

他脱口而出:“九曲?你修炼成人了?”

姑娘点点头:“虽然是慢了一点,但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也没有捷径,除了慢慢修炼,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你跟那个老头走了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这间房里看日出月落、四季交替,又静心修炼了百来年,总算是有了这般模样。”她笑道,“巧的是,我成人形的那一天,正赶上最后一位皇帝被撵出宫去的时候。”

“你不觉得痛苦吗?长时间困在这间房子里,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形又是未知数。”他看着满脸轻松的她,似乎不相信她的笑容是真的。

“痛苦?从来没有。”她摇头,“其实我也一度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觉得难受。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一个人只要对自己诚实,就不会失去幸福。”

“诚实?!”他怔怔地看着她,消失许久的回忆,像回巢的飞鸟一般,簌簌而来。

对,他想起来了,他不是人类,只是一面不知年岁的铜镜,跟这个皇宫里的小房间一样不起眼。很早之前,偶尔会有女-子拿它照一照容颜,但之后的时间,它只是无聊地躺在渐渐起灰的梳妆台上。它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意识,能够看到听到外面的一切,还能说话,可惜,它不能动,不能像窗外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类一样自由来去。幸好,房间里还有个伴儿,梳妆台对面那个被喊作“九曲”的红木衣架,“醒”得比它还早。当它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最惊喜的莫过于九曲了,它用女-子般纤细的声音告诉它,自己已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快一百年了。

最开始,九曲也不能动,可它很满意每一天的生活,能看一看窗外的景色,能跟玲珑说话聊天,已是莫大的幸福。两个不能动的妖怪,在这个杂乱的房间里,平静且不起眼地生活着。时间一长,它们渐渐也能小范围地动一动了,它能挪到梳妆台上的香粉盒旁,也能挪到九曲的肩膀上了。九曲十分开心,可玲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差。

自己明明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意识和智慧,可为什么偏偏是一面镜子?玲珑着了魔般开始反复纠缠于这个问题,越想越不开心,越不开心越去想,恶性循环。不论九曲如何安慰,它都无法释怀。

直到那天夜里,那一身黑衣、自称神仙的老头子,嗅着鼻子穿过墙壁,站到它们面前时,它的难题终于有了“转机”。

“你是谁?”九曲问这不速之客。

“大家都管我叫福老。”老头捋着胡须,“天界司掌人间福运的神。”

九曲与它都吃了一惊。

老头说:“我闻到了一种味道,这里是有谁想变成人类吗?”老头看了看它,又看了看九曲,“我可以让它在一夜之间达成这个愿望。”

“是我!”它急不可耐的回答,“你真能让我变成人类?”

“当然,只要你向我承诺,今后一切都听我差遣。”老头笃定的笑道,然后又扭头问九曲,“你呢?”

“我只是一个木头衣架。”九曲老实地说。

“好吧,看来你不愿意跟我走。”老头耸耸肩,“我从不勉强,一切自愿。”

而它,就这样跟老头达成了契约,在老头掏出一张黑纸将它包裹起来之后,它才想起,自己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九曲说。

在那张黑纸里,怀抱着老头对它的

许诺,它很快就睡着了,当它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对人类夫妇的怀抱里,它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个有手有脚的男孩,过去的记忆渐渐消失,崭新的世界洪水般涌了进来。

“怎么还没醒呢?”床边,曲老太焦急地看着双目紧闭的李白,捶了旁边的玉官一拳,“你那一刀是不是砍过头了?”

“没死,就一定会醒。”玉官毫不在意地说,“诺加诸在他身上的妖力已经没有了。”

“那他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吗?”曲老太又问。

“既然到现在他都没有变,那这个人形,应该不会消失了。”玉官说罢,转身走到墙角,摸了摸那大口袋上的绳子,满意地点点头,“有东海龙族的力量继续封住这些妖怪,我就放心了。”

我跟敖炽都很想把他摁到地上狠狠踩几脚,这厮搞出那么大阵势,差点让我们以为真是死神来了少年小命不保了我们要出手维护正义了,结果……他神秘兮兮把我们喊上门,不过是为了把这一袋子从诺的巢-穴-里带出来的妖怪托付给我们,要我们用自己的力量延续口袋上那个封印,顺便再讲了个冗长的故事!

“虽然诺已经被你除掉,但那些黑纸的力量还在,数量又那么多,要一一解封并安置里头的妖物们,可是一项非常麻烦的工程!”敖炽很不满地瞪着他。

“如果不麻烦,就不需要找你们了。何况,如果被它们胡乱跑出来,麻烦更大。”他淡淡道,“归根结底,它们跟玲珑一样,不过是一些想要幸福的家伙罢了,我相信你们是最懂得正确处理这些家伙的人选。”紧接着,他又很慎重地补充,“听虫人说,你们在找一些特别的石头。作为感谢,你们一定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喵了个咪的,把虫人推出去斩了好吗!到处爆我们的秘密!

就在这时,李白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愣愣地扫视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在曲老太脸上,喃喃道:“九曲?”

曲老太终于松了一口气,苍老的脸庞变成了少-女的模样:“你终于回来了。”

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可一看到床边的玉官,顿时又变了脸色。

“看来我留在这儿不是很恰当。”玉官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说,“五碗酱汁饭的人情,我还你了。”

“玉官!”九曲拉住他,眼睛有些--湿--润,“谢谢。”

“不用谢我。”玉官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好自为之。”

“你的饭没白给。”我对九曲说道,又看看缩在被子里的李白,“你那一刀也没白挨。”

“你们又是谁?”一头雾水的李白紧张地看着我跟敖炽,“那个怪人想杀我!”

“已经杀过了。”我做了个挥刀的动作,“几个钟头前,那把镰刀已经砍到你心里了。”

他大吃一惊,猛地摸向自己的心口,却发现连个伤口都没有,不禁疑惑道:“他明明说一个都不放过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好人。是他告诉我,当年冒充天神带走你的,是一种叫‘诺’的妖怪。”九曲坐在他面前,握着他冰凉的手,“我离开皇宫后,在帝都生活下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遇到你。但我万没想到,你我居然真的重逢了,尽管那时你已变成李白,对过去也毫无记忆。”

“你认识那个怪人?”李白诧异地问。

“早在遇到你之前,我们已认识多年。当初他为消灭害人的妖物,受伤晕倒,被我救回了家。这家伙也是奇葩,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吃饭,一口气吃了我五碗酱汁饭之后,说将来一定会还我这五碗饭的人情。我可没想那么多呢,只当是多认识了一个构造奇特的朋友。”九曲笑笑,“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你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了。”说着,她转头对我说:“我去厨房弄点吃的,你们替我看着他。”

九曲刚一出去,李白像是突然想起件大事,慌忙道:“我姐呢?还有我姐夫,他是会吃人的妖怪!”

敖炽把这小子摁回床-上:“你姐没事。至于‘诺’弄来的妖怪们,自有人会去处理。那些被耳兽啃食过的人你也不必担心,她们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坨泥巴而已,并且里头混了一些从医院里偷出来的血浆。”

“啊?!”李白大吃一惊。

“玉官长年四海漂泊,追寻诺的下落,大约半年前他回帝都看望九曲时,她才把与你重逢的喜讯告诉他。结果玉官一看到你,便发觉你身上有诺的妖气,失去诺的踪迹已久的她,从此一直密切关注你的家人,很快就发现了李绯将耳兽当替代品的事实。而找到诺的巢-穴-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李绯再去找那妖孽一次。”我坐到他面前,把真相告诉给他,“原本,那只耳兽的本性不会那么快觉醒,是他故意施法刺激它的本性,令它趁夜去街头猎食,再将它最喜食的‘年轻姑娘’们送到它面前,不辨真假的它吃得很是开心呢。”

“他断定我姐姐会发现这件事,让她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回去找诺讨要解决方法?”李白想了半晌,顿时恍然大悟,“他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能在她打开入口的时候,一举捣毁诺的老巢?”

“没想到那时候你也突然跑回来凑热闹,索性把你踢进去,让你看清楚,当年你蠢头蠢脑相信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孽。”我白他一眼,“长得和善的,不一定都是好人;拿着镰刀的,不一定都是死神。”

李白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突然涌入的真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

短暂的冷场之后,我跟敖炽对看一眼,问了李白一个我们都非常想知道的问题:“你找到想要的幸福了吗?在你死心塌地跟着冒牌福老离开之后。”

他想了许久,摇头:“没有人得到了幸福。我,李白一家,都没有。”他抬头,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明明都得到了彼此想得到的一切啊,我变成了人类,李白的父母得到了儿子,李绯得到了爱人。为什么到最后局面还是变得这么不堪呢?”

我反问:“在座‘李白’的这段时间,你能想起来的,最幸福的一件事实什么?”

他揉揉眼睛,不假思索地说:“在杂货铺里度过的每一天,都蛮幸福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多好玩的事,也就是跟九曲聊天,看门外的人与风景,整理店铺什么的,但回想起来,确实是我变成人类以后,最安稳幸福的记忆。”

我笑笑:“当年,你拼命想离开的、所谓痛苦不幸的生活,不也就是这样吗?”

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凝住了。

“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飞雪,“如果一条鱼,非要把飞翔当成幸福;如果一个并不好看的人,非要得到‘美人’的赞誉才觉得幸福;如果一个失去挚爱的人,非要执着于‘未失去’才觉得幸福的话,幸福已经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他望着我,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九曲是个木头衣架,你是面镜子,我是一棵树,我与九曲,包括我认识的所有过得不错的家伙们,大家之所以能高高兴兴活到现在,无非是因为我们从不忘记自己是谁,循着我们自己的路一步步诚实地走,不忽略身边任何一个幸福,哪怕它只是一个晴天,一碗热腾腾的饭,或者一扇窗户外的风景。九曲心心念念要你‘回来’,因为她明白,只有‘回来’,你的幸福才会回来。”我回过头,“你不是李白却做了李白,你的家人明明失去了却非要骗自己没有失去,这便是所有不幸的根源。眼睛于此,如果你听不懂,我是不会解释的。”

说罢,我扭头对敖炽说:“你先把这袋妖怪搬回我们车里,等回了不停,再研究怎么处理这些‘误入歧途’的家伙们。我去看看玉官,等下就去找你。”

敖炽点点头,把一口袋妖怪扛到肩上,出门前他突然跟我说:“如果天界现在的那群老家伙们都像他这样,我可能不会那么讨厌他们。”

我赞同地点头:“米兔。”

在我们离开-房间之前,李白,不对,是玲珑,突然大声问我们:“你们到底是谁?”

敖炽抢在我前头回答:“一条龙与一棵树可以。”

九曲玲珑后面的院子里,玉官独自盘腿坐在地上,白色的脸,白色的身\_体,笼罩在淡淡的晨曦里,一些气泡般的光环,幻觉般从他的身上飞散出来。

我皱皱眉,走到他面前:“还好吗?”

他睁开眼睛,眸子上那道彩虹般的光芒在清晨的光线里尤为美好。

他看也不看我,反问:“可知当初我路过你店门外时,为何没有进去?”

我愣了愣,笑:“怕我敲竹杠?”

他也难得地微笑了一次:“是因为你已经很幸福,并且你非常清楚这件事。”

我一挑眉:“隔着门你都知道我很幸福?”

“我是天界的福老,就算离职多年,对幸福的直觉还是在的。”他看着我,“你可知我的原身是什么?”

“一块玉。”瞎子都看得出来好吗!我在心里咆哮。

“是玉。”他的眸子里映着我表情复杂的脸,“可是是一块长在坟地里的玉,无数死去的人埋在我的身边。”

我被口水呛了一下。

“那些刚刚被埋葬的人,虽然已经没了生命,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储存着一句永远也说不出去的话。”他缓缓道,“我一直都能听到。”

“话?”我好奇了。

“关于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他笑道,“千奇百怪呢。有的说是和小翠一起吃热汤面,有的说是赚了第一笔钱给父母买新衣裳,有的说是跟兄弟朋友们互相支持着讨生活,有的说是捡到一只猫。”

我眨眨眼:“就是这些?”

“最初我也觉得奇怪。”他认真地说,“真的很少听到有人说加官晋爵财帛满室是最幸福的事。时间一长,我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不会骗人的,真正的幸福,只有它最明白。”他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于是你……”

“于是我得了道,去了天界,最终位列神职,掌司天下福运。”他看着越来越亮的天际,“你们以为福老应该是慈眉善目,拿着一根能给人幸福的拐杖到处发福利的老家伙,其实那只是一个拿着镰刀的面目可怖的男人,他站在那些自认为不幸的人的床头,在他们睡觉时,把刀锋砍到他们心里,让他们经历一次真正的‘死亡’。只有在生命的终点,他们的心才能最清楚地告诉他们,什么是幸福。当他们从这场逼真的死亡里复活过来时,生活应该会变得容易起来。这就是我赐给天下人福运的方式。可是,渐渐地,人类越来越不安稳,他们将追逐不可能的事视为幸福,将我视为瘟神,想尽办法驱逐我。其中一些人,甚至觉得自己是神,做出各种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心中的愤怒,像火一样燃烧,终于有一天,我‘成全’了这些人。”

“你干了什么?”

“帮许多人编织一场自欺的谎言,让那些以为自己能像神一样在天上飞的人,真的飞到天上,直到他们渴死才让他们落地;让那些希望死去亲人能活过来的人,真的与逝者重逢,然后看着这些从坟地里跑出来的家伙抱着他们一起跳回墓-穴-……我憎恨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憎恨那些非要让自己活在一场自欺里、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的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嘲般笑笑,“可那时候,我自己何尝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直到有人将我封印到‘冥王冠’里,我的疯狂才告终止。”

“冥王冠?”我得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光。

“传说冥界之王的王冠,使一种石头,他们长埋地下,通体黝黑,可上头却又生着彩虹色的眼状纹路,只在特别的光线下才会显现。据说,这种石头能让人心彻底地诚实,当一个人对别人对自己都诚实的时候,任何邪魔幻境都不能蒙蔽你,从而让你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我在冥王冠里沉睡多年,它的力量渐渐平静了我混乱的心智,让我可以重新诚实地看见自己,看见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如是道。

“原本的模样?”我揶揄道,“拿着镰刀到处砍人?”

“我真正砍杀的,只有邪魔妖物。”他笑,“虽然我已失去神职,但神力还有一些,不管世人是否认同我,我依然想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非常诚实的跟自己说,玉官,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一个面目凶恶但却希望所有人都幸福的天神——福老。”

诚实……我看着他那对泛着彩虹光芒的眼睛,想到了李白的父母和李绯。如果,他们肯诚实地接受失去亲人的事实,好好对待那些还活着的人,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幸福,是骗不来的。

“听说你有一种很难和的茶?”玉官突然问,“我听不少妖怪们提到过。忙到现在,我连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

我瞥撇嘴:“要给钱的!金子最好,虽然最近有点跌价。”

“我就拿我的眼睛跟你换一杯茶好了。”

我又被呛了一口:“你的眼睛又不是金子,我拿来有鬼用阿!”

“冥王冠,就在我的眼睛里。”他抬头一笑,眼睛里的虹光熠熠生辉。

我一怔。

院墙上某个窗户的后面,一双眼睛也突然暗淡下来。我知道,九曲一直在那里。

“我可是把喝你那杯茶当成遗愿呢,你都不成全?”他居然跟我开起了玩笑,“我做了太多事,这个身\_体早就不堪重负。灭掉诺之后,我很清楚自己还剩下多少力量。但是,我答应过九曲,一定要把玲珑彻底的‘带回来’,可我又不能马上做这件事。我担心把最后的力量用在玲珑身上之后,会无力再维持我下在口袋上的封印,而九曲的力量又不够,无法应付。我为此发了两天愁,没想到虫人就带来了你们的消息。”他释然地拍拍心口,“那一刻,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对你来说,幸福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摇摇头,“你等着,我去泡茶。”

“还有些事,希望你能帮忙。”他又喊住我,“替我去医院看看那个跟父母吵架的孩子,那晚我一路跟着李绯到医院时,在病房里看到他,顺便给了他一刀。”他朝我挤挤眼睛,居然露出个顽皮的表情,“不过当时把李白吓得够呛。还有,我把李绯送回了她父母家……”

“然后又孜孜不倦地给了那一家三口一人一刀?”我接过话茬。

“加上‘李白’那一刀,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后四个幸福,便宜他们了。”他垂眼一笑,莹白的脸孔在晨光中闪耀着一层令人莫名敬畏又喜爱的光芒,“希望剩下的人,不用挨刀,也能看见幸福吧。就这样吧,快去给我泡茶!”

当我端着热乎乎地浮生回到后院时,太阳已经完全跳出来了,但四处已经没有玉官的踪影,地上只留了一只黑色的“眼睛”——一块鸡蛋大小的,黝黑光滑的眼状石头。一束阳光正好投下来,照出石头里那一道道彩虹似的颜色。

“他很不像一个天神,对吧。”九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

确实,这个前任天神并没有做多少轰轰烈烈、威震八方的大事,连走也走得悄无声息。

“我应该安慰一下你妈?”我头也不会低说,“毕竟,你刚失去了一个朋友。”

“谈不上失去。”九曲淡淡道,“他是个带给人幸福的神,只要我继续我的幸福,他的存在就是永远。嗯,饭就快煮好了,你等下来吃!”

我听到她的脚步,稳稳当当地跑远。

俯身拾起这块“冥王冠”,我看着面前这个雪霁天晴的世界,把手里那杯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茶,放到了玉官坐过的地方。

就算你不在了,这被茶,我依然恭恭敬敬地请你喝。

我悄悄离开了“九曲玲珑”,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临走时,我看到九曲正端着一碗热汤,一勺一勺地喂着玲珑。

衣架跟铜镜的故事也许在我的诸多见闻里,算不得精彩曲折,但我还是把一罐浮生悄悄留在了杂货铺里的窗台上。或许,他们以后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在窗前商量接下来要去这个世界上的哪里走走玩玩。

虽然我又没收到钱,可是,把浮生送给他们,也不算浪费。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我去了那间医院,看到那个无故停止呼吸,然后又被成功抢救回来的少年,院方至今也给不出他突然停止呼吸又突然活过来的原因。但现在这个原因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只看到一个满脸愧疚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说了很多句“对不起”,还听到他说什么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不幸过。

至于李白的家,我也飘过去了,就在他们家窗外,我看到了抱头痛哭的一家三口,虽然他们没有说话,可是脸上再看不到怨怒与痛苦,本来么,这个家从来没有散过,幸福也没有绝迹,只是他们曾经都太不诚实。

我不知道当玉官的镰刀“砍”到他们心里时,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他们的“不幸”,到此为止。

离开帝都前,我对着澄明的天空说了一句,你给的幸福没问题,走好。

好吧,即便我们的后背箱里还塞-着一大袋待处理的麻烦妖怪,即使我现在还不知道不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家,想到我已经拿到了十块石头,想到经过这么多曲曲折折,敖炽跟我还是健健康康地坐在一起,未知小朋友也还安稳地待在我肚子里,我就觉得,我的人生真是好!杏!糊!

顺便再问一句,所有围观到现在的你们,现在幸福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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