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莺往墙下看了一眼,想试着自己跳下去,可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一要跳就觉得手脚发软,踟躇不前地坐在墙头,脸色越发白,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而闻人湙闲散地站着,一手负于身后,微微勾起的唇角似是在笑,却噙了抹若有似无的冷意。“怎么不跳?”
他身边穿着官袍的男子似是看不下去了,好心说道:“公主要是害怕,我接着……”话还没说完,看到闻人湙正笑着注视自己,又默默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当做什么也没说过。
容莺在墙头坐得既尴尬又憋屈,不断安慰自己墙不算高,摔下去也不疼,还不如赶紧跳下去,总比坐在这里丢人的好。总算下定决心,她心一横,咬咬牙就翻身往下跳。
飞扬的裙角就像是鸟儿展翅的羽翼,伴随着禁步上玉石和琉璃的清脆撞击声,官袍男子呆愣着,似乎没想到她真敢跳。而在他呆住的那一刻,身旁白衣掠过,已经迅捷而精准地将人给接住了。
容莺咬牙往下跳时一颗心都钓了起来,她认为自己多少会扭到脚,也可能会摔得更难看些。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迎接她的却是一个温热的,带着些苦涩药香的怀抱。
只是很快她就被放开了,闻人湙抚平袖子上的折痕,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从前说公主胆小,看来是在下错了。”
容莺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是第一次这么干,以后不敢了。”
官袍男子笑道:“如此看来,公主的运气不大好,第一次□□就撞上帝师。”
容莺有些窘迫,说道:“我未曾见过你。”
明明这里是太学,平日里连路过的宫人都少得可怜,要是知道闻人湙会经过,她宁愿罚抄《内训》一百遍也不会去拉李愿宁的手。
官袍男子长着一双十分勾人的丹凤眼,笑起来很不正经,让人看着会觉得他懒散又轻佻。
“大理寺少卿许三叠,见过九公主。”
这个时辰,许三叠一个京官还在宫里,多半是有事商议。容莺想了想院子里还未出来的李愿宁,犹豫要不要在这里等着她出来。
闻人湙没有追问的意思,她却忍不住替自己解释:“我本来是想去折一枝梅花就出来,并非要惹祸……”
许三叠先疑惑了,“这宫里到底都是梅花,有什么好稀奇的,竟劳烦公主翻院墙?”
“但是绿梅稀罕,泊春园几棵正经绿梅都让他们移走了,我总不好去向淑妃和五姐姐讨要。”
许三叠不清楚容莺和容昕薇之间的恩怨,还寻思着姐妹之间一个花枝有什么要不得的。闻人湙眉头微皱了一下,说道:“我院子里还有一棵。”
容莺闻言,立刻欣喜地望向他,心中憋闷一扫而空,“那我可以折一枝吗?”
许三叠便道:“帝师都这般说了,自然是让公主尽管去折的意思。”
闻人湙没有否认,对她微微一颔首。“走吧。”
此话一出,容莺立刻提着裙子跟上他,至于墙那头的李愿宁,听到外面的谈话声也放下心来,仅有的愧疚也没了。
——
闻人湙的院子离国子学不远,虽不大却也典雅秀致,院中有片小竹林,近两丈高的绿梅开得正茂盛,远远走近就望见了白中透绿的花在枝头颤巍巍的。
他在朝中有帝师之称,而众人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圣上年近五十,哪里需要什么老师,不过是身边的谋士罢了。只是年纪轻轻就能得到天子的赏识,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敬佩。而闻人湙也被特许住在了宫里,以免每次进宫都大费周章。
容莺跟着他进了院子,闻人湙折了梅花递给她,问道:“可是因为你母妃的忌辰?”
她惊讶于闻人湙会记得,“可我好像没有和你提起?”
“公主曾与我说过,赵姬喜爱绿梅。”
容莺的母亲是自焚而死,因为是丑闻,死后便剥夺了封号,有人提起也只知道她叫赵姬,而全名是何,终年多少岁,除了容莺也没人会记得,连她的忌日也无人纪念。
京城要比南方冷上许多,绿梅不好养活,即便是宫中栽种的绿梅也不多。闻人湙说道:“江南一带的绿萼梅品相最佳。”
赵姬在京城见到绿梅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道理钟情这花枝稀疏的绿梅,多半是南方人,只是孤零零死在了异乡。
容莺问:“先生也去过江南吗?”
云雾散开,日光透过花枝照在闻人湙脸上,他眯了眯眼,微勾的眼角狐狸似的。他轻轻拍了拍肩上的花瓣,说道:“自然是去过的,偶尔意志不坚,也有过在江南买个宅邸闲散度日的念头。”
容莺攥紧了袖子,压下心底微妙的紧张,问:“那先生现在可还想回江南?”
闻人湙掀开眼帘,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不了,现在还有许多事没能做完。”
春光照在他脸上,照见了平静如深潭的眼眸。
——
回到洗华殿,容莺燃上了香箸,将绿萼梅插在了牌位前的花瓶中。剩余一段小小的花枝,她找了花瓶给插好,放在了梳妆台上。
聆春正在给她怀里的三花绣衣裳,见她又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问:“公主又见到帝师了?”
容莺杵着脑袋沉思,听她这么说,也毫不避讳地承认,并且还说:“我今天从墙上跳下来,帝师接住我了,他的身上还是有药味儿,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病能好呢?”
“公主不是最厌恶药的苦味儿,怎么到帝师这里就成例外了吗?”聆春记得容莺有多讨厌那些又黑又难闻的药汤,不仅自己喝要吐,连闻到药渣的气味儿都会作呕。当初在珑山寺,容莺与闻人湙隔着一个院子,却生生被他们煎药的气味儿给熏得饭都吃不下。
后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去和闻人湙说的,院子里再没有飘过苦涩的药香。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怀里的书,答道:“我也不知道。”
只是到了他的身上,突然觉得药香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还莫名地令她感到安心。
聆春没再问,她知道容莺并不愚笨,只是因为不像旁人有父母亲人疼爱,才对于感情一事要迟钝许多,若看不清楚也好,兴许时间久了就慢慢收了心,也好过脑子一热去跟人表明心意,最后发现是自己一厢情愿,落得个伤心的下场。
聆春正发愁,就听容莺扑哧一笑,连带着整个肩膀都在颤。
“公主笑什么?”
容莺好不容易止住笑,将书举起来给她看,指着一行小字,说道:“你快看这里的批注,他说狐妖不淫,是酸腐书生痴心妄想,考不到功名整日肖想会有精怪为他的才学倾倒,还说若自己是妖精,一定会去找这些赃心烂肺的书生算账。”
“公主在看什么?”
容莺止住笑,“这是从秦夫子那里借来的孤本,是前朝一位大儒编纂的经典,这章讲的是书生恪守本心,抵住狐妖诱惑考取功名的故事。但我觉着批注可比正文要精彩得多。”
她实在是没见过有人这样写批注的,偶尔有几篇,还要在结尾嘲笑寓言中的人物太蠢,或是言简意赅地写下“乏善可陈,陈旧迂腐”这类的评语。
只是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有些字潦草到需要她仔细揣测才能认出。
聆春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此不满地皱眉:“兴许是谁家的浪荡子,看书好生不正经,让他注重书生品格,他却只去看狐妖和书生的风月□□。”
容莺却不在意,继续朝后翻了几页,书页的空白处被插着缝写下批语,遇到原主人不喜欢的地方,还被当做画本画了许多小人,甚至还会画一个王八长出了人头。而这本来枯燥晦涩的典籍,因为这些荒诞有趣的批语,竟也变得生动。
看到这些遗留的墨迹,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或是不屑或是烦躁地撑着脑袋看书。应当也是个身家富贵的公子,被家人亦或是老师拘着背诵古籍,心中又百般不情愿,才写下这些东西。
页首不见名姓,容莺就随手往后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出这本书原主人的身份,可惜的是后半本就不再有批注了,像是故事戛然而止般,一点征兆也没有。
容莺想着,兴许是对方后来不想看了。虽然她心里有些失落,却并未多想,只等寻着机会,一定去问问秦夫子那书的来历。
正想着,裙带就被什么带着往下坠了坠,容莺俯身看向正伸着爪子够她裙带的三花,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在柔软的温暖的猫颈上摸了摸,三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她怀里惬意地躺下。
聆春看她很喜欢三花,忍不住提醒:“五公主一靠近猫就浑身发痒,公主要注意些莫要冲撞了她,免得给自己招来祸端。”
“只要她不高兴,做何事都是冲撞,我躲着走便是。”
——
,没过多久,因为书院的夫子告假省亲去了,容莺不用去上课,借秦夫子的书也可以再拖几天。因为当日李愿宁约好了要她一同去马场骑马,她还未想出托辞就让闻人湙给撞上了,既然没有拒绝,那还是要去一趟比较好,反正不会骑,坐在看台上喝喝茶也不错。
早起梳妆的时候,侍女正在小声交谈什么,见她来了也没有停下,一边给她梳发一边继续说。
侍女手巧,垂桂髻梳得极好,两边戴上了银制的压鬓,流苏一晃一晃的颇为灵动。等到插簪子的时候,珠花勾了一缕头发,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侍女反应过来立刻认错,脸上却没有过多的惊惶,似是知道容莺不会如何惩罚她。
“方才听你们说起三公主,是怎么回事?”
侍女回答:“就在昨夜,三公主的一名侍卫被太后下令施杖刑,活生生给打死在了荣华殿,听说是偷盗了太后的心爱之物,三公主因管教不严,被禁足一月。”
容莺不禁疑惑:“三姐的侍卫?是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吗?”
“应当是吧,听说是个高大俊俏的郎君,可惜死相凄惨,去收尸的太监都险些吐出来。”侍女语气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偷盗,会不会是有什么内情,被人嫁祸了吧……”
聆春端着盥洗的铜盆走进寝殿,听侍女这样说不免轻斥了一句。“胡说什么,太后都下令了,岂有冤枉的道理。小小年纪如此以貌取人,即便他貌若潘郎,也未必不会是贼子禽兽。”
“聆春姐姐教训得是。”侍女悻悻地应了一声,专心给容莺梳发。
容莺也并未多想,收整好就到约定的地方等着李愿宁。
没多久她就到了,只是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见到容莺后才勉强扬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