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年轻的婢女只有两人,萧成器见到的那个背影身姿丰盈又腰肢纤瘦,走动的步韵足以让人见之不忘。
他现在回头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毕竟梁歇府中的婢女实在少得可怜,分辨起来根本不费功夫。他犹豫着要不要告知闻人湙,却又怕此举会连累梁歇,到时候容莺也要记恨他,索性当做不知道好了。
正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闻人湙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却没有立刻戳破。
梁歇知道闻人湙不是好骗的,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查不出来的人,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他也只能暂时拖时间,以免容莺在半路上被闻人湙截住。秦州兵力雄厚,且秦州太守脾气火爆,闻人湙要想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天色稍晚些,闻人湙离开了太守府,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话提起过容莺。萧成器心中本来很是内疚,看到闻人湙对容莺漠不关心的样子,顿时就好受多了。反劝起他来:“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梁歇算账的,原来还真是为了处理公务。将容莺放下了也好,世上的女子那么多,又何必要抓着她不放呢。强扭的瓜不甜,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闻人湙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些许冷嘲的意味,不等萧成器发问,封善便走近水榭,向闻人湙禀告起了查探来的消息。
“属下查到一月以来进城的名单中,只有两人和所有客栈的目录都对不上,稍微逼迫了一番,那店家就说了实话,声称半月前有两个穿着男装的女人住进去,因为她们牵的马驹不错,便多留意了一番……”
现在正是战事要紧,良驹难得,许多富贵人家都只能用牛车,一下子两个风尘仆仆的路人牵着马,难免要叫人心生怀疑。至于进城的名单和客栈老板的账目对不上,多半是梁歇为了替容莺遮掩,让负责守城的人划去了有关她的记录。
萧成器目瞪口呆,一张口就说漏了嘴:“真的是容莺?”
闻人湙端正坐着,听着封善呈上来的消息似乎没有丁点动容,萧成器心虚地站在一旁也没有引起他的侧目。
直到将那两人的异动桩桩件件禀告,闻人湙的表情才慢慢改变,眉眼间的戾气也越来越深。
一直到梁歇出手干预,后来的线索便断了,显然是梁歇刻意为之。连着许多日,闻人湙都觉着自己心口压着团邪火,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越积压越猛烈,叫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恨不得将容莺咬碎了吞下肚去,方能解此奇耻大辱,消了他的满腔怨气。
可即便如此,在听到封善说有男子当街掳走容莺,还让她受了伤,闻人湙心中竟立刻涌起怒意来,未及多想便吩咐道:“把那不知死活的东西从牢里拖出来,剁碎了手脚喂狗。”
萧成器自知方才那番话再听就蠢得不行了,只好出言补救,问他:“容莺现在应当在何处,能找到她吗?”
闻人湙怎么看都正在气头上,要是容莺真的被抓到,想必是不好受的。
“我要是砍了梁歇,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找我,”闻人湙冷不丁开口。“毕竟她亲口说过,她爱极了梁歇。”
在说到“爱极了”的时候,闻人湙念得格外用力,甚至是咬牙切齿。
萧成器默了默,问他:“旁的就算了,可梁歇怎么说都是容莺的恩人,你去砍了他,难道是真想和容莺成一辈子怨侣,让她憎你恨你不成?”
闻人湙何尝不懂,他只是愤恨,今日他已是克制至极,若不是顾念着往后,他今日就杀了梁歇。“那就先关了他再将消息传出去,我倒想看看梁歇在她心里分量几何。”
泾州去秦州路途遥远,出了泾州城以后,闻人湙虽有心派人去阻截,却没能彻底寻到他们的行踪。
容莺与商户随行,一路都不曾暴露过身份。中途停歇几次,五日后才赶到秦州。
秦州兵力雄厚,太守刘奉是被皇上一路提拔上来的,赤诚之心难以撼动,任由两方叛军游说多次,不仅不降伏,反将敌军痛骂,声称宁死不肯向宵小俯首,一来而去秦州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偏偏秦州地势上易守难攻,又不算富饶机要之地,此时去攻打秦州无非是耗费兵力物力,闻人湙便一直放任不管。
容莺心知自己到了秦州以后,闻人湙这等才智,很快就能查到梁歇身上,多少还是会拖累他。可另一方面,到底梁歇没有大的过错,在泾州受百姓爱戴,闻人湙要想笼络人心怎么也不该轻易对他出手。
秦州太守刘奉并非容莺所想是个高壮的大汉,见面后才发现对方身单体薄,眼睛细长额骨宽大,看着倒有点像话本上写的奸臣。
刘太守起初不信她是公主,差点将她赶走,容莺再三保证后拿出了闻人湙的鱼符和容恪的信物,又说了各类父皇的喜好,这才让他相信,将她奉为了座上宾。
刘太守虽然没怎么听说过容莺的存在,仍对她恭敬有礼。他可怜容莺公主之尊却要被迫流亡,甚至屈尊去做人妾侍才能避人耳目,不禁想到了远在扬州的天子和被夺占的长安与洛阳等地,说着就掩面大哭起来,边哭边哀叹故土与百姓。
他身旁的长史看不下去,尴尬地看了容莺一眼,一边给哭到抽噎的刘奉顺气,一边又去安抚他,一套安慰人的说辞都十分连贯,显然是用多了的。
容莺不免惊讶,那封洋洋洒洒痛骂叛军的檄文居然出于刘奉之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在她提出要去凉州找容恪后,刘太守便将最近的变动告诉了她,奉劝道:“凉州岌岌可危,无人能救,公主前去无异于送死。”
刘太守自然不同意她去,便也留心着让人打探有无容恪的消息,凉州果不其然很快失守了,突厥掳掠一番后,还活着的百姓与士兵逃亡到秦州,容莺才得到消息,潞州与哥州有难,半月前容恪就为了增援潞州而领军北上了。
容莺得知后愁得饭都吃不下,哥州离秦州这般遥远,总不好她再孤身上路,遇到叛军和流匪直接没命,当真是天意弄人,她总是晚了容恪一步,怎么都追不上他。
刘太守的长子刘缙也在军中任先锋,一向崇敬镇北大将军,如今潞州被困,他心焦如火,求了刘太守好几日,总算得了允许,让他领兵北上增援。容莺也可随军一同前去,以免路上遭遇不测。
离去之前,刘太守拉着容莺的手又哭了一场,言辞恳切地替她被赶去扬州的父皇悲恸,又哭自己没用不能收复失地,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秦州。容莺的袖子上都是眼泪,跟着长史一起劝慰刘奉。
她听着刘太守哭,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之前还在长安的时候,闻人湙还讥讽过她父皇在扬州也不忘享乐,添了十几位貌美如花的美人入后宫。刘太守替主痛哭,却不知他的主子在扬州也十分快活,真正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即将行军了,刘太守才提起泾州近日的变动,和容莺说了一声。
“那泾州的太守梁歇虽不忠不义,对公主到有几分真心,听闻前几日闻人湙将他给斩首示众,若他不曾投敌,兴许我还能帮衬他一番,可惜啊……”刘奉正摇头叹气,突然一声响动,将他吓了一跳。
再去看,原是容莺从马车上跌落,摔得格外狼狈,一旁的人忙去扶她。
“公主小心些。”刘太守猜到是什么缘故,只能无奈地规劝她。“那梁歇无论生死,与公主也难成续前缘,日后夺回长安,还愁找不到更好的驸马吗?”
容莺颔首,嗓音干涩:“太守说得是,我能想开。”
车马渐渐地动了起来,容莺坐在马车里,缓缓拂去袖角的尘土,视线停在被砂石磨破的边缘,最后掀开车帘,望向了长安的方向。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多到要溢出来的地步。一路磨难一路痛楚,将她心底磨了一个大洞出来,眼泪都灌进洞里灼着她的心肺。
她的确不大聪明,但再怎么傻也该明白,闻人湙这种人不值得倾心相付。
难道闻人湙说爱她,她就非要接受不可,如果不肯,便用逼迫打压的手段,再杀了她亲近的人,如此算不得喜欢,只不过是一个疯子偏执而自以为是的对她好罢了。
去潞州的路途遥远,先锋刘缙带了八千人的兵马,粮草也得省着吃。容莺在军营中身份特殊,刘缙对外称她是父亲收的义女,军中将士也不敢对她无礼。
刘缙发现她显然比才来秦州的时候要沉默许多,路上还费心思想让她高兴点。然而容莺因为梁歇的事始终提不起精神,只想快些到哥州,日后随着三哥一起,有朝一日总能回到长安。
若真的败了,闻人湙还不肯放过她,索性谁也别想好过,她就是死也得拖着他一起。
到了夜里扎营,军士们聚在一团,容莺就孤零零地坐在马车上吹风。
刘缙壮志昂扬,一心要上阵杀敌,如今得偿夙愿终于能去潞州,便喝了些酒情绪激动地和兵士们嚎叫。容莺听得一清二楚,非但不觉得他傻气,反而看着他这幅少年意气志比天高的模样,竟奇怪地联想到了李愿宁身上。
也不知李愿宁在扬州怎么样了,容麒与她成婚后对她好不好。
许多将士喝了酒便脑子不清醒,容莺不过是到泉水边洗了手准备回去,便有两个醉醺醺的士兵拦住了她的路,口中用她听不明白的乡音说着浑话,伸手就要去拉扯她。容莺被扯住了胳膊,正准备叫人,一边的营帐后绕出来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头发散乱沾着草屑,半个肩膀还露在外面,裙带也松松垮垮像是临时系好的。她调笑着勾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胳膊,小声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拉着他就走,顺带还勾住了另一个,并对容莺吩咐道:“小女伢快回去,莫在外头乱晃,吃亏了可没地方哭的。”
容莺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还是道了谢,等回到马车边的时候就见刘缙正在找她,看到她来连忙说:“可真是吓死我了,你可别乱跑,好多人不认得你要是冲撞了你,我回去得被我爹砍了。”
容莺点点头,问道:“我方才见到了一个女子,她穿着不太体统,是谁家姬妾吗?方才有两个士兵喝醉想轻薄我,是她替我解围……”
刘缙表情立刻古怪了起来,在容莺面前便有些难以启齿,酝酿着委婉道:“她们是营妓,和青楼女子差不多,公主千金之躯还是离她们远些,污了公主的眼就罪过了。”
容莺皱了皱眉,问道:“军中为何还有妓子?”
刘缙颇为难堪,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我也不好说,公主还是别问我了,我爹管得严,最不让碰我这些。”
知道刘缙没有宿妓,容莺的脸色缓和了些。“刘太守家风清正,让人钦佩。”
得到夸奖后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火光照着他的脸微微发红。
容莺正想去歇息,刘缙突然挑起她的一缕头发,惊疑道:“公主正值芳华,怎么有白头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处理私事耽误了一下,我的小红花断了呜呜呜呜,全勤奖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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