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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落了一场秋雨,而后,天气冷得很快。
深冬到来的时候,庆玺本季度最重要的电影的项目终于完成。
但公司上下并没有松快的气氛。
已经很久没人见过魏总了。那个男人偶尔会来公司处理近期的事务,然后就会再次消失。庆玺的事大多由赵彦交接,只有他还能定期见到魏玺。
最近一次魏总出现的时候,恰好A市下了一场雪。
刘经理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他,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魏总瘦了很多。
深冬世界,男人一身单薄的黑色大衣,清凌凌的雪花在毛呢衣料上融化。
他本就是很冷峻的人,此时整个人更加清瘦,眼窝也深了一些,显得黑眸幽邃得望不见底。黑色的短发长了,微微凌乱地压着眉,露出来半张冷白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从表面上看,似乎他只是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但却又分明……哪里都不太一样了。
魏玺来公司是处理下一季度的重要决策,他工作时没有废话,效率很高,结束时连外衣都没有脱。
办公室里只有赵彦和他。赵彦收起文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魏总,嫂子她……”
凌真人间蒸发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赵彦算是一个。
这件事情无法解释,也就……无法解决。赵彦是在几天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而他根本不知道,头几天的魏玺是怎么度过的。
不,就算现在,他也不知道魏玺是怎样过活的。
他看起来很正常,像一个坚硬的壳子。只有在提到凌真的那一刻,才轻轻地碎了一条缝。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魏玺顿了一秒,然后就把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
他开口:“我最近要离开A市一段时间。”
赵彦咽下那一丝心酸,问:“去哪儿?”
魏玺没有多说,起身往外走:“信息、邮件我会定期看,不用担心。”
赵彦:“哎——”
男人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某一瞬间,甚至透着一股萧瑟。
他爱的人已经消失整整四个月了。
赵彦想到这儿,差点没哭出来。
魏玺开车回了家。
下车,上楼梯,到家里那一层,楼道里空无一人。
他才停了下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拉开了,隆冬的寒风穿堂而过,极冷,带走人身上所有体温。
魏玺却一动不动,也不想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让他冻死在这里吧。
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他们仍然可以相遇。
男人久久站立,久到浑身冰冷麻木,才终于动了动。他缓慢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关上。
空寂的房子让他恐惧。
他在凌真的邮箱里找到一个地址,明天他会动身去那里看看。不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是让自己有事情可做。
和她有关的事情。
魏玺没有开灯,他在漆黑的屋子里慢慢走着,忽然,窗外的夜空划过一道冬雷。
房间里,男人的全身骤然绷紧。
黑暗中他的下颌线勒出一条线,双手捏成拳,黑眸中闪过一线光亮。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不抱希望,可他缓慢地转过身的那一刻,却依然希望那个人出现在那里。
但,并没有。
无边的黑暗像是能将人吞噬,没有他的光。
魏玺过了很久才垂下眼,缓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捂住自己的心脏。
凌真捧到书的那一刻,冥冥中有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
封禁之下的记忆开始翻涌,朝着禁锢冲撞,但仍然不得出口。
凌真就知道,她找对了——可她还需要一把钥匙!
她连忙坐正,从这本小说的第一页开始翻起。最初几页出现最多的是两个人名,一个叫沈言初,一个叫简温怡。
故事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描述的是沈言初如何在演艺界努力变成万人迷男主,以及简温怡如何和他相知相爱。
凌真没有耐心看他们的爱情故事,一页页翻得飞快,心中越来越焦急,直到——
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凌真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仍然隔着一层纱。
她看到自己这个名字怎样疯狂地迷恋男主,怎样不遗余力地和男主示好,做了很多奇葩的事情,可封禁没有丝毫撼动。
凌真越来越急。
模糊不清的记忆急需找到出口,她几乎快把书页翻破。她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东西,一个能唤起她所有记忆的、很重要的东西——
凌真又匆匆往下翻了几页,然后,忽然顿住,猛地翻了回来。
然后,她在这一页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两个字——
“魏玺”。
凌真怔了怔。心脏蜷缩起来,痛感真实而强烈。
几乎是一瞬间,坚不可摧的封禁轰然脱落。
她找到她的钥匙了。
……她找到她的魏玺了。
记忆从禁制之下汹涌溢出,如滔滔洪流一般,带着所有滚烫鲜活的细节,挤满她的整个灵魂——
那个男人曾经拿着针,一针一线帮她缝好衣衫。
也曾经在她委屈难过的晚上,跨越城市,出现在她身边。
他曾经陪她走红毯,曾经陪她上节目,曾经给她各种新奇的生活。
他也曾黑化失控,曾低头认错。也曾吻她抱她,也曾向她臣服。
开始他说,“坏人爱你。”
后来他说,“死都在一起。”
那是她的魏玺。
她竟然险些把他遗失在记忆的角落里,幸好,她向师祖要了回来。云玉山的生活是一片纯白的,人间才有一点颜色。在他身边,才是五彩的。
凌真渐渐看不清书页上的字迹,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心脏的痛感更加清晰,好像比神识被碾碎还要痛苦。她想起她走之前连话都没完,魏玺就那样被她留了下来。他现在还好吗?他会好好吃饭吗?他能安然入睡吗?
凌真蜷缩着身子,眼泪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她泪眼模糊地翻到书的后边,找到魏玺最后的结局: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暴戾阴郁的男人,他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凌真把那一页撕了下来。
后来……那个暴戾阴郁的男人身边会有一个女人,他们会永远在彼此的生命里,一起扶持走过凡人朝朝暮暮的一生。
书页间慢慢腾起一道暖黄的光芒,缓慢地镀过她的全身。
凌真想起来,她第一次穿书时也是这样的场景——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师祖的声音。
“你想好了?”
她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灵虚真人的神识范围之内,封禁转瞬被破,的确令他有些意外。
若她回了凡尘,便是真正如凡人一般无二。那几十年的道行于真人而言不过弹指,倒是不足惋惜。何况她是云玉山天生的灵体,在小千世界生老病死之后,魂魄仍会归来。
只不过,于神明而言,七情六欲俗不可耐,她甘愿与凡人共生,却是叫人恨其不争。
灵虚真人隔空捏着书中那束光,忽然问:“红尘当真那么好?”
凌真能够听出来,师祖放任她了。
在强制召回灵魂,封禁她的凡尘记忆,甚至以威压胁迫都不凑效之后,终于随她去了。
灵虚真人虽然严厉,但把她从小养大,其实到底疼她。
凌真想,乖巧了那么多年,那她就任性这一次。
从今以后,她的担心彻底放下。不用害怕突然离开,也不用担心殊途陌路。魏玺的一生交给她,而她也终于有一生,可以给他。
“弟子不孝,”凌真轻声开口,“来生再来侍奉师祖。”
灵虚真人冷哼一声。
小仙子渐渐笼罩在愈发盛大的暖光之中,轮廓模糊,唇角却一点点扬起来。
“师祖,红尘并没有那么好。”
凡人的世界的确贫瘠,还充斥着肮脏的人性,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恶意,让她难过。
红尘没那么好。
……可他有。
凌真在心里想:他比红尘更好。
……
凌真淹没在那道光里,意识浮浮沉沉。
明明从时间上算,她离开得不久,却好像花了一辈子想他。
好想他。
想要立刻降落在家里,钻进他怀里。
告诉他对不起,久等了,你的小仙女再也不会走了。
还想坐在他腿上,给他讲云玉山的云海和师祖藏经阁里的书简,讲到累了,就亲亲他的脸颊,抱着他的胳膊睡到天亮。
……
光芒渐渐消散,凌真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心里满怀希望。
她慢慢地适应光线,然后向四周看了看。
——真的是家里!
凌真鼻子一酸,差点直接撇嘴哭出来。
可她此时顾不上哭,趿上鞋子就往房间里跑。
她好想好想魏玺啊。
凌真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她跑着到房间门口,猛地推开门——
没有人。
粉红色的大床没有变,床单很平整,像是没有人睡过。
凌真一怔,然后又跑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又看了书房、浴室,全都没有。
她这才意识到,家里很冷,窗户都大开着,吹进来的风像是能把人冻住,已经不是她走时的季节了。
而他们的家,好像也很久没人住过了。
凌真回到客厅,抱着自己衣衫单薄的胳膊,然后抬手揉揉眼睛。
魏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