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了几朵,浓烈的香气遮掩不住谭青凤带来的酒香,其中一朵恰好掉在了宋阙面前的酒杯里。
他眼前的这杯酒是谭青凤倒的,宋阙一口也没喝,谭青凤带来的两坛酒却都空了。
光是这样看过去,好像谭青凤的心事比宋阙要重许多一般。
神仙也不是喝不醉,谭青凤的酒量算不上多好,以前找宋阙,两人也只是小酌一杯,两坛酒下了肚,他的神智也有些不大清醒,趴在石桌上自说自话。
一会儿说起他以前被其他仙君瞧不起,只有宋阙愿意理他,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那些仙君对谭青凤也多了几分尊重。
一会儿又说起宋阙出关时成了上仙,他真心替对方感到高兴,现在得知言梳不再喜欢宋阙,宋阙又上赶着受虐而觉得自责。
宋阙从没觉得他是在受虐,对言梳好本就是应当的,只是他也没必要向谭青凤解释,毕竟谭青凤从未有过儿女之情,也不懂宋阙身处其中甘之如饴。
最后谭青凤醉得一塌糊涂,还得宋阙起身收拾。
两坛空酒坛,一杯东倒西歪的白玉杯,还有泡了槐花的酒。
宋阙垂眸瞥了一眼,光是闻到酒味也知道这酒是出自山海最会酿酒之人的手,也是他私藏的佳酿,能被谭青凤借两坛来,恐怕谭青凤欠了人家人情了。
宋阙想,他回不去山海,日后也未必能再尝到这味道,不喝有些可惜,但也没有那么可惜。
做好决定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结果,留在人间能和言梳在一起,也是他心中所求,区区一杯酒,并不值得他多留恋。
谭青凤歪歪地趴着,摇摇晃晃险些就能摔倒的模样,他的声音绕在喉咙里,口齿不清道:“我是希望你好的,宋阙,希望你不要后悔你的决定,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可即便如此也给你带来了麻烦,所以就不再为你做什么了。”
宋阙见他当真有从石桌上滑下的趋势,起身伸手拦住了对方,手掌贴着谭青凤的肩,宋阙听见他道:“你别总什么话……都放心里,你不说出来,我不知道,你那小书仙……也一定不知道。”
宋阙见他醉得糊涂,内心叹了口气,广袖一挥,桌上的酒杯化成了两朵花,酒水洒在石桌面上,槐树下多了一把凉椅,宋阙将谭青凤放在了上头。
六月中旬的夜风不怎冷,也冻不到他。
谭青凤说的话,宋阙何尝不知,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之前不告诉谭青凤心锁对他的伤害,是他也将谭青凤当成好友,怕他自责,果不其然,这人今后恐怕不止一次要喝醉了。
而关于当年离开言梳的原因……宋阙不说,是不想让言梳再回忆起那段过往,他自己也不敢再去面对。
彼时分别没有撕心裂肺,是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就此断了几千年的联系。
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丢下言梳是事实,伤害也成事实,今后随心而为,对言梳好,爱护她,才是宋阙当下想做的。
将谭青凤丢在了凉椅上,宋阙于槐树下站定了会儿,直至谭青凤彻底没了声音,传来细微的鼾声,原先被他设在客栈内的结界也随之失去意识而消失。
言梳没那么快发现谭青凤的结界已经消失了,她挣脱好几次认命自己没法儿离开这座椅子之后便双手捂着脸不断去回想这些年经历过的一切。
从她遇见宋阙开始,到她每每向宋阙示好时,他都垂在身侧握紧的右手,而后是镜花城画舫上的分别,到信天山的山崖边重逢。
言梳发现,有些事她并没有误会宋阙,只是她知道得很少。
或许从宋阙的角度来看,同样的事情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们都不清楚这两千余年来,在他们彼此身上发生过的事,这其中伤心难过的不止言梳一个人,宋阙也在闭关中被心锁折磨。
苍穹给他的劫数他并未完成,因为言梳没有成仙,他之所以成为上仙,全凭着自己的努力达到的,在昆仑来之不易的地位,就这样被他风轻云淡地抛下了。
从宋阙和谭青凤的对话里,言梳知道过去宋阙或许当真有放任她的喜欢,想要利用她对他的爱慕向往,而努力往山海走去。
那时他想要完成劫数,想要成为上仙,彼时或许山海比言梳重要。
现在未必了。
他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丢下,切了一半内丹填在她的身体里,放弃了过往在山海的地位和好友,还有他早就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环境,就为了能陪在言梳身边。
言梳想,现在的她对于宋阙而言,应当比山海重要了。
忽而听见楼下传来的吵杂声,言梳骤然从沉思中惊起,她愣愣地看向倒在身后的椅子,指尖化出一点灵力探向四周。
结界消失了,她原先能够看到的客栈院落也被墙壁遮挡。
言梳立刻转身想跑到楼下去见宋阙,她还没想好到时候面对宋阙要说什么,但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对方。
即便谭青凤为言梳解释了许多她曾想不通的疑惑,可她依旧有问题要问,那些答案必须得是宋阙亲口回答才行。
言梳冲到了房门前,猛地打开房门的那刹便愣住了。
宋阙已经站在了她的门外,手上端着两盘糕点和两串糖葫芦,右手抬起手指弯曲对着她的方向,显然是言梳不开门,他也打算敲门的。
突兀地打了个照面,言梳的行为比想法快了许多,几乎是下意识便直直地朝宋阙的怀中扑了过去。
哐当一声,餐盘落地。
两盘糕点与两串糖葫芦散在二层的走廊上,还有几块从楼梯口滚了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宋阙却愣住了,在言梳朝他扑过来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便松开了手上的东西去抱住对方,只是双手贴上了言梳的背与腰,宋阙又有些疑惑。
那一瞬间让他产生一种要捏一捏自己的手臂,看看痛不痛,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
然而言梳身上的温度,与背后客栈吵杂的声音,还有怀中人微微颤抖的身体提醒着他,不是做梦,不是错觉,只是叫人意外的惊喜。
宋阙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他搂着言梳的背轻轻地抚顺着,脑海里闪过许多原因,没有一个是好的。
“怎么了?小梳?”宋阙的声音带着些许慌张感:“是哪里疼了?不舒服?还是被什么吓到了?”
言梳将脸埋在宋阙的怀中,冲过来的时候很坚决,被宋阙问了几句话后,她又有些退缩了。
言梳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变了许多,两千余年在山海小榭里的生活,或多或少磨去了她的勇气,因为背后不再有可以为她撑腰的人,没有了依靠,她不再像以前那般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久而久之这个习惯留到现在,竟然让言梳觉得曾经她自信于自己对宋阙的感情,居然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难以启齿。
宋阙搂着言梳的腰更紧了些,她越是什么都不说,就让他的心里越是没底。
“告诉我,小梳,发生了何事?”宋阙看不穿言梳的想法,难道是方才谭青凤设下的结界有古怪?
言梳的双手抓在宋阙衣裳背后的绣纹上,她熟悉这两只被绣在宋阙肩胛处的夕雀,指腹摩擦了会儿,她想她若是再不松开宋阙,恐怕就真的要解释不清了。
手指流连于宋阙的脊背片刻,言梳才松开了对方,而后慢慢伸手推开他。
宋阙顺应她的举动,生怕自己任何行为都会引起言梳的不悦,他不想言梳讨厌他,如果可以,他期望言梳能喜欢他。
言梳离开了宋阙的怀抱,瞧见满地的糕点觉得可惜,她垂下头,暂且不敢去看宋阙的脸,便只能瓮声瓮气道:“我……我听见你与谭青凤的对话了。”
宋阙的身形怔了怔,他安静了许久。
言梳预料的问题,宋阙一个也没问,她以为宋阙会问她听到了什么,会再重复一遍他们的分别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误会。
可宋阙的安静让言梳都快摸不准,她方才冲过去抱住对方是不是一时冲动了。
“我是说……我听到了你们全部对话,也知道你的处境了。”言梳的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扭在一起。
宋阙终于开口了,他先是嗯了一声,很轻,却没显得多高兴。
随后又道:“你不必为了那半颗内丹委屈自己,若不是我不想离开你,我愿意把整颗都还给你。”
言梳闻言愣住了,她做过好几种设想,也没料到宋阙会说这个。
言梳抬头朝宋阙看去,瞧见宋阙的脸色并不好,不一会儿就猜到了宋阙如此说的原因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我是说当时在镜花城你的处境,不是……不是现在。”言梳道:“我知道你当时不是有意要将我丢下,宋阙,你看着我……”
言梳发现她说话时宋阙的视线都没落在她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恐怕也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宋阙才回神,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言梳方才说的他的处境,无非就是那半颗内丹,谭青凤不知使了什么结界让言梳听到了二人在楼下的谈话,但宋阙不想让言梳觉得内疚。
内丹是他自愿给的,不能回去山海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言梳没必要为此有何心理负担,他不想因此才得到言梳的主动亲近,哪怕……他喜欢她抱着自己。
言梳大约猜到宋阙的想法了,因为她之前也是如此,把宋阙对她的喜欢当成怜悯补偿,宋阙也必然误会了她的心意。
在宋阙应话看向她时,言梳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之间一直都有误会,对吗?”
宋阙没回答,言梳继续道:“当年在镜花城,你不是有意要丢下我的,那么告诉我,如果当时没有心锁,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相处,那你打算如何做?”
宋阙微微一颤,好一会儿才开口:“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假使有,我成仙的话会忘了你,那你打算如何?放弃我,还是重新认识我?”言梳问完,目光直直地盯着宋阙的双眼,不放过他眼底的任何情绪。
宋阙尊崇本心,认真且笃定地回答:“我会去找你。”
“你就那么断定,我忘了你之后,还能再一次喜欢你吗?”言梳问。
她在问完这句话后,宋阙便沉默了,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因为宋阙深知,一旦言梳忘了他,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无需假使,宋阙已经经历过了,在信天山再见言梳时,言梳就不喜欢他,直至现在,她甚至回忆起了他们的过去,也没有再重拾当时的感情。
答案毋庸置疑,言梳对他是雏鸟睁眼的依赖,忘记,就不会再喜欢了。
言梳咬着下唇,终于开口:“你看,你有答案了。”
宋阙张了张嘴,声音哑在喉咙里。他早听过言梳说了许多能刺中他心的话,可现在还未免疫,依旧会伤心。
“所以啊,宋阙,我没成仙也没什么不好的……”言梳扯了扯嘴角,不确定宋阙是否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没成仙,还记得宋阙,所以不存在真正的遗忘,也不会真的不再喜欢对方。
不过言梳想,哪怕她真的忘了,也还会重新喜欢上宋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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