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顾云声问:“非接不可么?”
江天看了他一眼,拿掉含在嘴里的体温表,说:“不知道是谁打过来的,也不知道什么事情。”
说话间人已经站起来摘了听筒,只喂了一声就顿住了,很快换成了日语。顾云声愣了一下,又听不懂,只看江天的神色,就觉得这通电话要打上一段时间,于是悄悄掩上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顾云声就去找江天的目光,顿时笑了:“这就看来是有好事了。莫不是有人千里迢迢以身相许来着?”
江天本来看起来还很平静,听到这句话笑了,眼底有光,那是顾云声曾经很熟悉的神情。他甚是沉得住气地摇摇头,先否认掉顾云声后面那句话,又说:“是之前做的一个设计得奖了,通知送到日本的学校,刚才是系里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我。”
顾云声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捶了江天一拳:“这是好事吧,干嘛一副死人脸要笑不笑的样子。怎么,这还不值得庆祝吗!”
江天就笑,瞄了一眼顾云声,抓住他的手说:“的确是好事啊,那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设计,没想到得奖了。离开之前我只知道进了第二轮复选,回来之后各种事情多,忙起来都忘记了……没想到,没想到……”
他连说两个没想到,却没说下去,只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到底是掩盖不住喜悦。顾云声看着他,竟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自己得奖什么还值得欢喜些,正要提议庆祝,江天说:“刚才我给T大也打过电话了,等一下要去学校一趟。”
顾云声就说:“那你去吧。晚上出去吃饭?我去订个位置,权当先小小的庆祝一下。”
江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随便你,不过你可记得少喝一点,我可没办法把你从餐厅里背出来。”
顾云声笑容一紧,迅速若无其事地接话:“你放心,大不了我抱着你腿,爬回来。”
江天大笑着回房间换衣服,很快出了门。告别的时候顾云声想起体温还没测完,提了一句:“体温计……”
谁知道江天一把揽过他,送过去一个缠绵的舌吻,放开之后一边开门一边说:“温度正常,是不是?”
到了下午江天打电话过来,要顾云声来学校这边吃饭。可是顾云声又早早订了其他的餐厅,正在诧异他怎么把这说好的事情忘了,江天在电话那边说:“黄达衡说非要给我庆祝一下,我拗不过何彩,还是你过来吧,我们哪天再去吃过一样的,日子还长呢。”
他这么说顾云声也没办法,知道何彩要请人吃饭,那是很难跑掉的。挂了电话赶到T大那边的餐馆,还没看门就听到里面何彩在笑:“这下要转正了,工作室也有了,名利双收,看看会不会再人财两得一个。”
他定了定推门进去,何彩瞄见他,挺着肚子站起来:“我们说要请江天吃饭吧,他说和你先约好了,所以就辛苦你跨个城区过来了。那他得奖的消息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顾云声拉开江天边上的椅子坐下来,点头:“知道是知道,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奖,你们三个都是内行人,可别欺负我一个不懂的。不过看他和你们高兴的程度来看,不是什么小奖吧?”
黄达衡一听,来劲了:“不是,当然不是。江天这你就不对了,谦虚是美德,但是话不说清楚就有欺瞒的嫌疑了……云声你想想,都要去瑞士领奖了,能是小事嘛!”
虽然事先顾云声就想到这个电话带来的绝对是个好消息,但听到要去瑞士,还是彻底地诧异了。江天似乎显得有点腼腆,打断黄达衡的话,转向顾云声,还是用他一贯的沉着态度说:“学校建议我去,兼之管我来回机票和瑞士的出行住宿,那就去好了。”
何彩听了就笑,指着江天对顾云声说:“得了BSE奖的人,别说机票食宿的,再带家属去旅游一个礼拜,咱们学校恐怕也是乐意出钱的。现在江天可不一样了,年纪轻轻拿到国际上的青年设计师大奖,学校恐怕只是怕他要走留不住啊。”
“你看,我才说你们不要欺负不懂的外行人,又来了。何彩麻烦你就照顾我这个蠢人一下,解释得基本和大众化一点总可以吧。”顾云声听得也是无比欢喜,瞄了一眼江天,却还是在问何彩。
何彩让服务员先帮顾云声把汤布上,开始解释这个建筑奖。她真的开始说了,立刻说得简单明了易懂:原来是设在瑞士的一个专门颁发给50岁以下、设计出来的作品集中显示环境敏感性的国际知名奖项。
解释完之后何彩笑着举起装的是果汁的酒杯,开始了第一轮的祝酒:“……第一个拿BSE的中国设计师,又是这样的年纪,江天,无论如何你也是足以引以为荣的。”
顾云声看着江天的笑容,悄悄让服务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也换成了果汁。不料黄达衡眼尖,立刻就喊:“云声,何彩喝果汁就算了,你这是算什么?来,帮他换个杯子,倒酒!”
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顾云声只笑,盖住杯子:“昨天就醉了,现在还晕晕乎乎的。而且今天是来给他庆祝的,他肯定要喝,要是我再醉了,就没人送他回去了。”
黄达衡还没来得及表态,何彩纤纤玉手一挥:“那又什么。不行我开车一一送你们回去。我一个大肚婆娘都不怕辛苦,你还不喝?”
这时江天打了个圆场:“何彩,还是不要让他喝了,昨天他醉得一塌糊涂,实在是在折腾我。大不了今天的他的酒我替他喝掉。”
一听这话顾云声脸色都变了,转过脸去死死盯着他。但江天说得太坦然又太镇静,何彩想了想,只是说:“原来昨晚把他灌醉的人是你。那也行,反正你们是兄弟,你喝双份也要得。”
依量把这一轮酒喝了,顾云声看江天脸颊上立刻飞起红晕来,怕他喝得太多又太急,挑了个话头:“江天,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设计什么得了奖,说来听听。”
江天端起茶杯喝了半杯茶下去,说:“是在京都的一个富人传统社区,当地社区出资,建筑面积三千多平米,占地有四千多平米,需要搭配一个日式园林绿化区。那些社区理事会的老人希望图书馆还有一部份社区休闲茶室的作用,对景观环境的要求比较多,去年年底建成交付的。”
这乍听之下颇显得寻常无奇。顾云声听不出其中奥妙,但看江天说到这里就没说下去的意思了,就把疑问和求助兼而有之的目光投向另两边的黄达衡夫妇。见状,黄达衡就说:“江天啊,还是那句话,必要的时候不要太惜言了。云声是真的想听,何妨多说一点。”
江天一笑:“你要我和他细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图片、模型、设计图这些资料统统都留在电脑里……”
“又不是要你参加投标会,你随意说说,我们也随意听嘛。话说你真是口风一点不露,我们也是今天听说你得奖,才大概看了一下你那个标。”黄达衡打断他。
“其实这个工作机会来得偶然,那个小区原来有个用了很多年的小图书馆,期间还经历过火灾,有些地方损坏,他们想要扩建成一个新馆,就算作是日后社区活动的中心,最初的委托对象是一位置石造景的大师,就是他们的园林景观学。但是不巧他身体欠佳,而我恰好向他学过一段时间的日式造景,于是大师就向社区的那些老人推荐了我,这样把工程设计委托才到了我身上”江天看了看顾云声,见后者只是微笑着望着他,就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京都的历史城区不允许有高层建筑,这个图书馆的建筑形制也使用了很多古法营造的元素,地上两层,地下三层,绿地设计成开放式的园林……当然,因为图书馆的使用人群以老人为主,所以在实用性和传统园林的审美之间,做了一些妥协。”
“江天你真是细心又体贴。”何彩笑着叹了口气,她是搞园林景观的,对这个话题更有兴趣一些,“我看了一下你的设计图,通路系统没高度,都是缓坡连接,大量的小型停留空间,方便轮椅停留,还有道路的照明和应急系统……嗯,因为使用人群是老年人,考虑得确实很细致。这些妥协做得非常人性化,而且整体上园林的造型也还是保持了的。”
江天说话前看了一眼顾云声,才说:“我做这个设计的时候,一直设想的假定使用者是我外公外婆。我外婆喜欢到处走,但眼睛不看路,总是被绊倒摔跤,我们一家人都怕了。”
何彩吃惊:“你外公外婆都健在啊?那真是有福气。”
江天点头,微笑:“是,我是他们带大的,在读大学之前就没离开过他们身边。”
“那就更要好好孝顺老人了。”何彩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一下子说不出来,就笑着把心里那点莫名的疑惑遮掩过去。
顾云声轻轻问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去瑞士?”
“两三个礼拜内。”话音刚落江天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微微皱了眉头,扭头说了一句“小姨打来的”,接了电话。
顾云声的笑容一下子就绷住了。但在黄达衡和何彩面前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又要吃东西,又没办法不去努力听电话那头江天小姨那微弱的声音。特别是看到江天家里人来了电话,本来还在说话的黄达衡和何彩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何彩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那江天的小姨你该怎么叫?”
顾云声现在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个,只听江天断断续续说:“我短期内要出远门,没办法回来……对,实在是给小姨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再说吧……近期内肯定还是要回来的,我上次说的那个民俗馆的设计进第二轮了……嗯,在和朋友同事吃饭呢,替我向姨夫问好……知道了,那就这样,再见。”
等江天挂了电话,何彩冲他眨眨眼睛,揶揄地笑了:“要你回去相亲?”
江天点头。
“啊呀,江天,我说你是真的该考虑一下了。以前说什么要先立业再成家推诿着,现在好了,得奖了,算是立业了,可惜我没有妹妹,不然一定死命撮合你们。”
江天淡淡一笑:“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女人大抵生来爱做媒,无论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眼见江天这么镇定,玩笑都开不起来,何彩转而对顾云声说,“这次他去瑞士领奖,学院里面还想派一个青年教师或者高年级的博士跟着去,算是学院公派的秘书,也收集一些资料回来。云声你不知道,多少未婚的老师学生打破了头,明里暗里……真是好大一只金龟,明晃晃的耀眼哦……”
顾云声知道何彩这么说全无恶意,但胃里就是有点苦,面上还是笑着的。这时何彩又想起一件事情,猛地一拍手,把坐在她身边的黄达衡吓了一跳,连声说:“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就是想起来,江天的小姨也是云声的姑姑是不是?小姑?”
顾云声一愣,忙收拾回有点恍惚的心神,应道:“啊,是……”
“何彩,有件事一直没和你们说。”江天挂掉电话后一直在默默看着桌上的场面,这时才忽然开了口。
顾云声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看他越是面沉如水一点痕迹不露,心里越是忐忑起来。在江天即将说下一句话之前,顾云声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在桌子下面去拍江天,想做个提醒,谁知道刚碰到他的手背,整个手就被握住了。他整个人登时僵住,更僵的还在后面:江天放下筷子,用平静的语调正常的语速来陈述一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和黄达衡何彩面前说出来的事实:“外公只有我妈和小姨两个孩子,我没有舅舅。所以顾云声和我不是表兄弟。我们是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