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没有光亮,唐临聿径直走向卧室。
手指搭上金属质感的把手,轻轻一推便开了,没有锁上,只是虚掩着,黑漆漆的一片。
唐临聿心里往下一沉,“啪嗒”按亮房间的大灯。
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空调的暖风吹动窗帘。
也许是出于直觉,唐临聿转身拉开了浴室的门,里面仍旧一片昏暗,只有月辉从窗边泻露几分,照出靠墙浴缸边缘上坐着的一团模糊的影子。
唐临聿忽地松了口气,心里那种恐慌的后劲还没缓过去,他曲起手臂拍亮了灯。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封晨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唐临聿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开,带着几分隐忍的怒火:“黑漆漆的你坐这儿干什么?”
他很少很少对她发脾气,平时他尽量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不让自己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今天是真的被这种充满不确定的虚无感给吓到了。
封晨慢慢抬起头,眼里逐渐聚焦,漆黑的瞳孔里映着一束小小的光。
她松开掌心,白嫩的手指间捏着三根纸棒状的东西,睫毛紧跟着颤了颤。
“我好像......怀孕了。”
她坐在浴缸边沿,两条纤细的小腿支在地上,抬头望着唐临聿,声音也是轻轻的。
从验出怀孕的那刻到现在,她在浴室坐了将近两个小时,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想了很多事情。
一开始是在封家的餐桌上他侧颜冷漠,发觉她和封笛小动作时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轻蔑的笑。
到后来慕爷爷七十寿辰上,从花园的窄楼梯下去时他朝她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
紧接着是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他问她:“你很适合做唐家的女主人,要不要考虑一下?”
再然后是某次和他朋友私下的小聚上,他领着她向众人介绍:“这是封晨,我的妻子。”
自此,她的一生好像就和这个叫唐临聿的男人绑在了一起。
在还没成年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未来做好了规划,她觉得自己肯定会成为一个女强人,在二十五岁之前不考虑任何和感情有关的问题。
结果到最后她也没能成为一个女强人,并且早早将自己嫁了出去,甚至有了孩子。
命运不会按照你所设想的道路走下去,她一边成长,一边探险,想要看看究竟是意外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
在路程快要过半的时候,终于遇到她的王子把她从一片荆棘地里抱起,为她开疆扩土、披荆斩棘。
其实从第一次同房起他们就做了避孕措施,但不是刻意的,有时候情正浓,哪还管得了这些,就算封晨真的怀孕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两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想,唐临聿这样讨厌一切噪音的人,会不会不喜欢这个孩子?
又想到封太在她少女时代带给她的影响,她害怕自己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想到最后,什么都没想出来,却先听到唐临聿的责备。
她忐忑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爆发,眼眶瞬间红了:“我本来给你准备了惊喜,没想到现在惊喜成了惊吓。”
唐临聿从她那句“我怀孕了”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向来运转灵活的大脑,却当场死机了,愣了好几秒才冷静下来。
看着封晨一副脆弱又受惊的样子,顿时连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多可恶,在刚才竟然对她说了那样的重话。
他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形象地在浴缸边边上坐下来,把封晨抱进怀里,手指在她眼睫上刮了刮:“哭什么,嗯?”
封晨咬着唇,硬把眼泪逼回去,定定看着他:“我想要这个孩子。”
唐临聿失笑:“你想要就要,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信吗?”
封晨低头看着脚尖想了想,声音低下去:“那你会爱它吗?”
唐临聿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会,但不会像爱你一样爱他。”
坐得太久,腿脚发麻,封晨窝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转动着脚腕,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了。
她突然发问:“你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可喜欢的?”
唐临聿嗤笑了一声,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封晨回答不上来,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喜欢就是喜欢了,没有原因。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记仇地说:“我才没有喜欢你,我每次都是被你逼的,我说的很违心。”
唐临聿不以为然:“小骗子。”
四周太过安静,只能听到窗外萧瑟寒风卷着树叶的声音,两人依偎着,久久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封晨忽然站起来:“我们下去吧,你给你准备的烛光晚餐都要冷掉了。”
她踩着拖鞋从浴室跑出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
她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敷衍”准备的礼物——一支装在黑色绒布盒子里的钢笔塞给唐临聿,催促他赶紧和她一起下楼。
唐临聿拉住了她的手腕,他浅色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那是一双令人深陷的眼睛。
“那天在俱乐部,你明明不愿同姚征说话,却倔强地咬着唇,对他硬挤出一个脆生生的笑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你。”
一开始他反感她;后来对她有了兴趣,想要离她更近一点;那天他在会所见到她,突然间就生了要永远拥有她的想法,他不想看见她对别的男人笑,即使很勉强也不可以。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封晨想了一会才记起姚征是哪一号人。
她喃喃道:“原来这么早啊,”说着,她抿唇浅浅一笑,眼睛好像一弯月,拢着寒凉萧瑟的冬。
她轻声说:“要是知道一开始你就喜欢我,我当初一定不顾一切地奔向你。”
顿了一下,她又道:“原来我这么幸运。”
唐临聿无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牵着她下楼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随口说出来的“幸运”二字,其实是他的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但不必再多言,这样已经足够圆满。
这是如姨和老高第一次和主人家的同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唐临聿叫他们的时候,他俩都吓了一大跳,说什么都不肯上桌。
后来封晨挂着一张笑脸,和夫妻俩好说歹说,才终于把人哄骗着坐下了。
封晨很开心,点了蜡烛要给唐临聿唱生日歌。
唐老板笑得很无奈,但还是任由她瞎闹。
于是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晚上,唐临聿在如姨夫妻俩略带略带口音的歌声中,吹灭了生日蜡烛,度过了他不普通的二十七岁。
用餐结束,唐临聿挽起衬衣衣袖,亲自分了蛋糕,把其中一块递给如姨的时候,他突然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如姨和老高惊恐不已,一个劲地说:“您这是说什么话,我们应该做的。”
唐老板今晚特别平易近人,淡淡笑道:“以后你们还要更辛苦一点,封晨可能有小宝宝了。”
他说“小宝宝”的时候,略微犹豫了一下,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卷过,说不出的温柔。
如姨一愣,紧接着便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啊,那可真要恭喜你们了。”
唐临聿说:“谢谢。”
当天晚上,某唐夫妻俩同时失眠了。
当封晨第N次翻身的时候,唐临聿终于忍不住了。
娇妻在侧,身体触碰,唐老板难免心猿意马热血上头,偏偏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对她做。
他把封晨抱进怀里不让她再乱动,手搭在她腰间:“想什么?”
封晨轻飘飘叹气:“万一我没有怀孕怎么办。”
唐临聿淡淡道:“没有就没有。”
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幸灾乐祸。
封晨:“哦。”
当然,被三根验孕棒证实的结果是不可能出错的,第二天唐临聿带着人去医院,确认封晨确实怀孕七周。
后来唐家老太太知道了这事,封晨也主动打电话告诉了封太。
老太太别提多高兴,隔三差五让人来送补品,又怕把封晨吓到了,改去旁敲侧击封太这个做母亲的要多关心封晨。当然,这个自然不用老太太交代。
要说封晨之所以发觉自己长胖却没往怀孕上面想,是因为她一直没出现反胃的现象,什么都能吃,不挑食。
她当时还得意地跟唐临聿说这孩子很乖。
结果确认怀孕的第二个月开始,她该有的反应全来了,吃什么都吐,情绪还时常崩溃,爱哭鼻子。
要问当事人小唐先生的那时的感受,唐先生表示后悔,那是相当的后悔。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个浓情蜜意的晚上,他一定不会让这孩子有机可乘,弄出一条人命。
(还没出生的小小唐:???)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封晨的身体受不住,有一次晚上他在书房看文件,听见卧室一声响,叫了两遍封晨的名字都没得到回应。
他一下慌了,生怕封晨出什么事,到卧室一看,女孩正蹲在地上捡碎掉的玻璃杯,耳后和脖颈上皮肤雪白,看起来乖乖巧巧的。
他脑子当时就炸了一下,把人直接从地上拉起来抱到沙发上坐下,自己沉着脸收拾一地的狼藉。
封晨呆呆地看着他,有点无措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知道唐临聿关心她,怕她出什么事,但有时候她也会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没办法照顾好自己,总让唐临聿担心。
唐临聿冷静了一会,洗干净手过来抱她,克制情绪安慰她没事。
他活在世上二十七年,第一次意识到怀孕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要承担什么样的风险。
他接受这个孩子的来临是因为封晨喜欢,但一切是以封晨的身体状况为前提。
那是封晨整个孕期中他唯一崩溃的一次。
后来他抽了几天假期带封晨去滨城散心,回来的时候岚市落了很大一场雪,新的一年很快又来了。
等到春天的时候,慕承颐负责的那个新商场开业了,但封晨没法再亲自看着咖啡馆从脑中的假想图变成实际的存在,于是唐临聿把她画的那份图纸拿过去,让人修改了几次方案,便没再让封晨操心。
但封晨这时候情绪敏感,闲下来容易东想西想,唐临聿又专门请了个会做咖啡和西点的厨师来家里教她。
就这样,封晨在唐临聿的提心吊胆中,终于熬到了孩子出生。
小小唐叫唐辰炎,夏天出生的,但脾气一点都不火爆,和他爹很像,情绪很少波动,出来的时候也没太折腾封晨。
怀孕的时候一开始封晨喜欢吃甜,后来封太去看她给她带了几次樱桃和西梅,她便爱上了酸的,到了后期她又嗜起辣。
有时候封晨恶心得厉害,唐临聿就会冷冷地说这崽子不让人省心。
到最后封晨哭起来,他自作自受,还是得放轻语气甘之如饴地去哄。
唐辰炎小朋友当然不会不让人省心,相反,他很聪明,长得白净惹人疼。
虽然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遗传了封晨的好基因,但认真起来的模样却和唐临聿如出一辙。
有时候唐辰炎小朋友也会很苦恼,他觉得他应该是他妈妈亲生的,但是不是他爹的,还有待考证。
因为他漂亮的妈妈总会抱着他叫他小朋友或者亲亲宝贝,但他爹就只会叫他“唐辰炎。”
“唐辰炎你好好吃饭了吗?”
“唐辰炎你再黏着你妈妈我就把你扔出去。”
“唐辰炎乖乖去睡觉,我数三声。”
就连他摔倒了,他爹都只会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淡淡地给他拍掉身上的灰尘,敲敲他的小脑袋:“男子汉,不许哭。”
唐辰炎小朋友表示,他才不会哭鼻子呢。
唐辰炎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有一回他母亲大人带着他在院子里玩积木。
后来封晨抱着他,指指隔壁院子里骑木马的小姑娘,哄他:“妈妈再给你生个妹妹怎么样?”
妈妈身上香香的,唐辰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恰好他爹从他们母子俩身后走过,轻描淡写留下一句话:“你想都别想,不可能。”
唐辰炎很委屈,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小小唐小朋友三岁的时候上了幼儿园,封晨那个咖啡厅之前请了人专门打理,现在终于能腾出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某天傍晚,咖啡店收拾完准备打烊,兼职的小盈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机灵鬼似地笑道:“晨姐,你老公和儿子来了。”
这段时间唐老板兼任司机工作,每天准时下班,去幼儿园接了儿子,便来咖啡店等封晨。
咖啡店大部分都是附近大学的兼职生,短短几个月唐老板已经收获了一批小迷妹。
听到小盈的打趣,封晨笑了笑,把手中洗干净杯子挂到沥水架上,才挽着耳边的碎发抬起头来。
唐临聿牵着唐辰炎站在朝外扩出的露台边,天边灿烂的霞光把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拉得很长,她笑着朝两人招了招手,扬声道:“再等一下下。”
小盈说:“要不你先走吧,待会我锁门,不要让你老公和儿子等太久哦。”
封晨把钥匙递给她:“仔细检查,那我先走啦。”
小盈接过钥匙,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Yes,Madame!”
看着封晨走出去,小盈又扭头看了看静静等在外面的父子俩,忍不住捧脸小小花痴了一下:“晨姐上辈子真是拯救了银河系吧,人生如此圆满,让人好生羡慕呢,嘤嘤嘤。”
封晨从商场正门小跑出去,温柔的风轻轻吹过她的长发。
跑到跟前,她停下来喘气,碰了碰唐辰炎软乎乎的小脸,问:“你今天在幼儿园有乖乖听话吗?”
唐临聿拍着她的背,语气严肃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跑什么。”
封晨吐吐舌头:“怕让你们等太久。”
她蹲下来欲抱唐辰炎,小朋友悄悄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摇手拒绝:“我自己走。”
封晨也跟着仰起明艳的脸庞去看唐临聿,笑眯眯地把唐辰炎抱起来,做了个鬼脸:“小屁孩。”
“给我吧。”唐临聿淡淡说着,单臂就把唐辰炎接过来抱住,另一只手牵起封晨。
封晨立马甜腻腻地叫了声:“老公~”
唐临聿绷着脸:“叫我做什么?”
封晨说:“你真好。”
唐临聿严肃的表情终于还是崩塌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小朋友:我啥也没听见,啥也不懂。
很久以后,封晨一直记得她怀孕那一年的十二月,唐临聿和她从滨城回来,飞机落地的时候岚市飘起了雪。
那场雪下了整整三天,是这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新闻里播报积雪量达到了32mm,交通一塌糊涂,出门几乎是寸步难行。
市里发了紧急通知,让所有的学生、非特殊部门职员全部暂停了工作,尽可能的减少不必要的出行。
唐临聿因此得了三天假期,在家里陪封晨。
连续几天的雪让天地间蒙上了干净到极致的一层银白,屋里的暖气轻轻地吹,窗面上凝着一层雾气。
封晨用手指抹净一小片,站在窗边朝外看。
唐临聿从背后搂着她,修长美丽的手递来一杯温热的牛奶。
他轻轻贴在她耳边,清浅的呼吸拢着她,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他说:“世间最好的事无非是——十二月,大雪,封城(封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