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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北镇抚司阴暗的回廊中,只有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张桌、一壶酒,两个人。

陆炳蹙眉望着面前的锦衣卫:“沈链,你到底要做什么?”

年轻的下属沉默不答,陆炳叹了口气,道:“没事,最好还是不要惹严嵩、严世蕃他们。”

沈链仰头猛地饮下一杯酒,通红的眼睛望着陆炳:“可是陆指挥使,今天在朝上你都看见了,面对鞍靼的进犯,严党如此误国,以致百姓家破人亡,京郊一片狼藉,这于我大明是何等的耻辱!”

陆炳抿唇,用手揉着眉心。

沈链继续说着:

“我知道,您把我安排在您身边也是为了保护我。但只要我还是锦衣卫中的一员,还是大明的臣子,我就不能对严党的恶行坐视不理!”

“你还是执意要进谏?”

沈链凝重地点了点头:“陆指挥使,您早知道会有今天,已提前将我的家人送到了安全之处,以后,我的家人就拜托您了。”

说罢,冲他一抱拳,拿过桌案上的奏疏,走了出去。

陆炳霍然站起身:“你等等……”

“陆指挥使,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沈链站在门口,背对着陆炳,字一字句。

陆炳望着他的背影,颤抖地咽下一口酒,半晌,缓缓闭上了双眼。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如铁石,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第一,纳将帅之贿,以启边衅;第二,接受诸王的馈送,每事阴为之地;第三,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也都以贿取官,致使吏治大坏;第四,索取抚、按的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使民财日削;第五控制言官,使其不敢直言;第六,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第七,纵子受财,敛怨天下;第八,运财还家,月无虚日;第九,久居政府,擅宠害政;第十,不能协谋天子讨敌,增加君主之忧。”

……

“臣请诛杀严嵩,以谢天下!”

……

一字一句坚毅的声音回荡在嘉靖的脑海里,他还记得那个锦衣卫上疏时一腔热血的模样,他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气颤抖。

嘉靖临窗而坐,背对着李芳,在后面忙着收拾精舍的李芳也看不清主子的神色。

半晌,才听到嘉靖唤他:

“李芳。”

“奴才在。”

“这个沈链要往刀口上撞,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李芳躬身,不紧不慢:“一切全凭主子决断。”

嘉靖哼笑一声:“他是个好人呐,可惜太直肠子,能在陆炳手下混那么久,也是个奇迹。”

李芳听出嘉靖话中的意思了:“主子的意思,是要处罚他?”

嘉靖目光中闪过一丝戏谑:“听严嵩的吧。他是当事人,把他叫来,看他怎么说。”

“是,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嘉靖喊住李芳,“另外,加封徐阶太子太保,奖他享内阁成员待遇。”

“是。”

李芳走出万寿宫,来到司礼监,听见里面有话语声传来。

是陈洪的声音:

“陆炳是在用沈链试探朝廷水之深浅,沈链不幸啊,做了陆炳的第一个棋子。”

“他们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孟涵附和。

李芳沉下脸,骤然推开门,陈洪和孟涵见老祖宗脸色不好,都闭了嘴。

李芳一字一句:

“陆指挥使是朝廷重臣,更是皇上自小交好之兄弟,再有诽谤大臣者,罪同沈链!”

陈洪和孟涵对望一眼,都低下头去:“是。”

李芳抿抿唇,转身离去。

得了老祖宗的训斥,孟涵不敢再说,陈洪看着李芳的眼光却愤恨无比。

很快,严府便接到了消息,沈链上疏弹劾严嵩严世蕃,嘉靖让严嵩自己拿主意该如何处置沈链。严嵩和严世蕃很快给了回话,以沈揀低诬大臣之罪,予以廷杖,之后贬至保安。

萧诗晴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一惊,急忙赶到严世蕃的书房。

她先前便知道了,沈链这几日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北镇抚司衙门工作,沈链若是被论罪流放,《百官行述》怎么办?她该交给谁?

“严世蕃,你不能流放沈链!”

萧诗晴一进门便喘息着说道。

桌案前的男子慢慢抬起头,一见萧诗晴为得是沈链的事,不快地蹙了蹙眉。

“沈链上疏只是为了大明朝着想,为什么把他定那么重的罪?”

“就凭他恶意诋毁我和爹。”严世蕃缓缓道,“你若劝我改变这个决定,我绝不会答应。”

“你……”

又来了,又是这个脾气。萧诗晴心里万分着急,却不能让严世蕃看出端倪。

想到蒙古人进京时,严嵩任意用党羽仇鸾为大将军,结果还是让鞍靼攻进京城,她心里一气,忍不住道:“错得本身就是你们,沈链只是说了实话,你就偏要置他于死地?”

严世蕃的感觉十分敏锐,他望向她,有点不解,皱眉道:“沈链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萧诗晴心里一顿,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前住过他的宅子,他对于我有收留之恩。”

这个解释很合理,严世蕃静默半晌,终究退缩一步:

“但对于沈链的处罚是我爹的决定,我无权更改。”

萧诗晴心里“咯噔”一声,严嵩现在本就对她有忌讳,她绝不可能去碰严嵩的钉子。何况就算她去了,也绝对劝不动严嵩。

见萧诗晴不快的模样,严世蕃离了桌案,拍拍她的肩,“你生气了?”

萧诗晴把肩膀甩开,背对着他。

严世蕃位高权重,府中本没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态度对他,可是萧诗晴不一样,严世蕃也习惯了。

他以为她是不满他对沈链的处罚,苦笑道:“萧诗晴,将来你还会面对很多这种事。难道每次遇到这类事,你都要气冲冲地跑来质问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严世蕃的声音带着无奈,更带着一丝悲凉。

萧诗晴一怔。

“我知道,我们立场不同,你是民女,你看不惯我的这些做法。可我也早就告诉你,我是无可奈何,以后若是我做尽了你不齿之事,你会怎样?”

他望着她,好像不依不饶,一定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若我真的流放了沈链,你会如何?”

萧诗晴沉默下来。

她会怎样?……若有一天,严世蕃真的让她失望?

萧诗晴本就知道这个答案,无论如何,她恨不起来严世蕃。

北镇抚司。

“谕令:锦衣卫沈链,肆意诽谤、低诬大臣,今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立即行刑!”

拖长的腔调在北镇抚司门口回荡,陆炳猛然冲到门边,见到的是传令的太监手中的黄卷。

“这……这是什么意思?”

太监看了一眼陆炳,眼神也泛起可惜的神色:“陆指挥使,严阁老对沈链的处置,皇上准了。”

“皇上……准了?”陆炳不可置信地最后一步。他看看身旁的沈链,后者脸上却依然带着惯常的微笑。

他霍然抓住沈链,下意识地拉紧他的衣袖,似不想让他迈出那道门槛,而后猛然看向那太监:“你回禀圣上,我要上奏!”

沈链却慢慢拉下了陆炳的那双手。

“指挥使,不必为我求情。你知道,我本就是在死谏。”

陆炳声音颤抖:“你何苦如此?”

沈链只是笑了笑,随即松开陆炳的手,走向了那个传令的太监。

“快走,勿要再拖延时间。”

太监对沈链喝道。

陆炳倏地失望了,修长的手指狠狠抠着门边,见此,北镇抚司衙门中的人都围了上来。“指挥使……”

陆炳摆手推掉了众人的劝慰,他望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泛起苦笑。

“吾不如沈链……”

夜晚。

沈链被带走的场景在陆炳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足足两个时辰才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年前嘉靖南巡至卫辉时的夜里,那晚行宫失火,他冒死冲进火海,寻找浓烟尽头的嘉靖。

“皇上!皇上!”

行宫华丽宽敞,曲曲折折,他一扇一扇门推开,想寻找皇帝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着。

陆炳越来越焦急,这时,忽然有人唤着他:“陆炳,救我……”

是嘉靖!

陆炳一惊,侧耳倾听,不远处一扇门里正传来皇帝的呼唤,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推开那扇门,大火却猛地向他扑过来,将他从头到脚吞噬。

陆炳猛地醒了过来。

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已湿透了衣衫,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却仿若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火海中伏在他背上的天子……

他甩甩头,那景象立刻消失前了,只剩朱厚熜幽深的眸子望着他,他猜不透那目光,只看到皇帝的身影在他眼前慢慢变远,慢慢变得扭曲……

陆炳抬手去拭擦脸颊,那向来杀人不眨的双眼,此刻却已被泪水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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