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风吹黄沙迷人眼,掀得戍城将士们衣角翻飞。抬头瞧着那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旗帜,远远瞧去被黄沙遮掩竟是看不真切。

永安三年,所有人心头都蒙了一层沉甸甸的沙。

西北这几年来从未安生过,凉州之外临接各小国,曾相互制衡多年,直到几十年前戎卢兴兵马一点点吞噬了周边小国,至如今一家独大。那些边境小国已经满足不了戎卢的野心,他们将视线放在了地大物博的中原,这块富饶的土地无疑是诱人的肥肉,叫戎卢心痒难耐。

正值改天换日,新帝登基,尚要稳住朝中风云局势,无暇处处顾及边疆,让戎卢无端起了心思。

这两年,戎卢起初先是小幅度地试探几回,近来愈发举兵猖狂。

凉州军屡战屡败,士气大减。

时年秋,戎卢举大军再犯,来势汹汹,凉州城外尚有国土几十里,小城数座。定安大将军宋池大怒,受够了戎卢军无止境的骚扰,当即率大军再赴前线,决定一口气将戎卢军干回老家。

大军出征的那天,秦峥曾找到周千户,表明愿做马前卒。

周千户没有同意,秦峥是株好苗子,可惜出身有问题,流犯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个小小兵卒,可秦峥的努力和成长他都看在眼里,不该如此……

太可惜了,周千户心道,若是当真就这样死在阵前,实在是浪费。都道奇货可居,万一今后有好的契机,能翻身也说不定。

拿定了主意后,周千户并未同意秦峥随行。

……

这几日天阴沉得厉害,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架子上晒的草药被风掀翻,呼啦啦撒了一地。丹虞气得直跺脚,手忙脚乱地收了几簸箕,眨眼的功夫又被掀翻一箕。

栅门吱呀被推开,秦峥看见满院子团团转的小军医快急哭了的模样。

“哥。”丹虞叫了一声,手里不敢停。

秦峥低头拾掇了草药,转身将丹虞推到屋子里:“进去,风大。”

丹虞喘了口气,把被风吹得散乱的长发拢了拢,重新扎起来。

秦峥收拾好了院子,这才进门。丹虞倒了杯茶递给他,顺手去扯他袖子:“哥,你没事吧?”

秦峥由他去扯,摆手道:“能有什么事。”

丹虞上下打量了一圈,见秦峥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从前秦峥只要回来,身上必然是带着伤的。如今半年,伤痕渐少,如今已是能好胳膊出去好腿回来了。

秦峥拍了拍丹虞脑袋:“放心吧,现在军中已经没人能打得过哥了。”

想要不被欺辱,只能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

丹虞用力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外面一道惊雷炸开,随之而来的是倾盆大雨。

秦峥起身看着外面天色,不由得皱紧眉头,心里升起几分沉重……

这场雨下了两天没有停,似乎是想要就此把天地淹没。

第三天,前线传来捷报,此战大胜,戎卢军被打得丢盔弃甲,四处窜逃。

燕军乘胜追击,准备狠狠出口气,打的戎卢军再也不敢举兵来犯。

凉城上下皆是一片欢呼,就连这样的阴霾天气都无法减少众人的喜悦。

如今城中镇守的人是郑百户,他下令城中将士们欢庆三日,表面上是为前线捷报讨个好兆头,实则是想要趁机让城中富足的门户勒索一把不菲贺礼。郑百户向来贪得无厌,手底下养的俱是赵虎这样兵痞,从前大将军在的时候,尚且不敢太过猖狂,如今猴子称霸王,欺负城中百姓索要财礼都是常有的事。

想着又能捞一笔,郑百户心里甭提多痛快,带着城中所剩不多的将士日日欢歌。

天色愈沉,大雨未歇。

秦峥看着空荡荡的城头,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

待大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终是出了事。

这天清晨,轮到秦峥守城,天色阴沉沉的,没有丝毫光亮。

守城的老兵递给秦峥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秦峥接过去,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低声道:“阿叔,今天人怎么这么少?”

城墙上头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因为下雨的缘故还裹着厚厚的蓑衣,远远瞧着跟个草垛子一样。

老兵叹了口气,道:“前面打赢了仗,这几天城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没见。”

“打赢了该高兴,阿叔叹气做什么?”秦峥一杯热茶下了肚,感觉身体都暖和了许多。

老兵接过空杯子,摇了摇头:“心里啊,不踏实……”

看着老兵的背影,秦峥默然。

今天的雨格外的大,到了晌午的时候天色依然黑乎乎一片,秦峥从怀里掏了个饼就着热茶胡乱啃了几口。

两口下去一半,露出红彤彤的辣子。正准备咬第三口时,忽然瞧见远处似乎有火光闪动。他以为是雨大,眼睛花了,抬手揉了揉眼,险些把指尖的辣子揉进眼里去。

一愣神的功夫,那火光更真切了,期初零星三两点,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过几息间竟是在雨幕中凝作一条耀武扬威的火龙!

秦峥心里咯噔一下,凝眉站起身来,转身朝外面走去,撑在城墙上,火光看得更加真切,那火龙似在游走般,愈发逼近。

莫不是大军回来了?

可三日前才收到前线战报,大军不是要乘胜追击戎卢败军?就算是撤军归来,也不该来得这样快!

不安的种子在心里发芽,秦峥心跳如雷,天地雨幕间只剩下眼前的一道长龙如火逼近。待三个喘息后,他转身跑去寻城中上将。

这件事太过蹊跷!

郑百户昨夜里喝多了,正蒙头大睡,秦峥去的时候被赵虎拦在了外头。

“我当时谁,原来是秦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出来了?”赵虎话里带刺,满是嘲弄。

秦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凝眉道:“赵什长,郑百户在里面吗,我有军情禀告。”

“哎呦呦,这守城还守出军情了?跟着周将军真是不得了。”赵虎嗤笑一声,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秦峥眉心紧皱:“军情要紧,让开。”

赵虎脸色一变:“你这杂种还真当自己跟着周将军就鸡犬升天了?老子是什长,你一个流犯有什么资格跟老子横!”

秦峥眸色一沉,也不说话,长腿一扫放倒了喋喋不休的赵虎。

赵虎嗷的一声,猝不及防被扫倒,一个翻身要起来反击,可腰上一沉被秦峥踏住,手臂被他掰住后一带,只听见骨头咔嚓一声,疼的赵虎眼泪险些掉下来。

秦峥两下放倒赵虎,直接登门而入,沉声道:“属下鲁莽,郑百户可在?”

郑百户被外头动静闹腾醒,正顶着一肚子起床气,看也不看劈手扔了个瓷枕砸了过去。

秦峥侧肩闪开,只是道:“百户,城外有大军。”

“去、去他娘的大军,有本将军睡觉重要?”郑百户咬牙切齿,一抬头看见面前这蓑衣都来不及摘下的小兵竟然已经走到了跟前。

“你!”郑百户刚要发火,忽然想起面前人方才说的话,不由得一怔:“什么?大军回来了?”

秦峥已经走到了郑百户跟前,微微俯身。

郑百户愣住,面前人身上带着一股雨腥湿土味,雨水将他的长发湿透,额前的发丝紧紧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清瘦又年轻的脸庞俊得刺眼,一双深潭般的乌黑眸子带着肃杀正死死绞着他的视线,无端令人寒颤。

“不是我军。”秦峥苍白的唇微动,声音冰冷。

郑百户脑子嗡鸣一声,心里一个咯噔。

出事了!

……

当日夜里,戎卢大军兵临城下。

这一步棋走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先是大举出兵诱燕军倾巢而出,后佯装败兵用部分兵马游击,引大军深入敌军腹地,频频恋战。而戎卢的大军则是绕道来攻打兵力空虚的凉城,一口气占据燕军老巢。

此时的凉城只剩下少量不顶用的老弱兵卒,哪里顶得住戎卢大军,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第二天正午,大雨未歇,戎卢军开始攻城,第一个照面,守城燕军死伤惨重,胜在凉城易守难攻,方才险险守住。

戎卢军凶悍勇猛,城中仅剩将士不足千人,三天下来伤亡一半。

大雨渐停,战火硝烟弥漫,尸骨混着泥土腥,满目累累白骨,黑鸦秃鹫飞来在上空盘桓,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遮蔽了大半晦涩天空。

秦峥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一股腥苦在口中化开,他挥刀斩断三支流矢,胳膊上一紧,被人拉住。他扭头看了眼,见是那守城的老兵,任由他将自己拽进了烽火台里。

“阿秦!”老兵喘着粗气,晃了晃秦峥肩头。

秦峥耳边嗡鸣半晌,眼前的视线才清楚了些:“阿叔,你拉我回来做什么,外面大军压城了,我得赶紧回去。”

老兵剧烈咳嗽几声,拽住秦峥的手,艰难道:“你已经三天没有下城楼了,郑百户见顶不住,要弃城。”

这三天里,秦峥眼看着流矢从身边擦肩而过,看着周围的士兵或战死城楼或坠下城墙摔成肉泥,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守住凉城,等待大军从前面赶回来吗。

弃城?郑百户怎敢如此!

秦峥瞳孔猛地一缩,骤然站起身来:“凉城是关隘,若是城破后面河西危矣!若弃城,和让出西北十九城有什么区别?他怎敢!”

说罢,秦峥转身下了城楼。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郑百户弃城。

郑百户在帐中踱步,脸上阴云密布。烽火点了几日不歇,送出去的求援信像是石沉大海,谁知道是不是被戎卢军尽数劫去了,城里所剩余的兵马算起来不过几百,守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戎卢军向来凶残,谁知道破城之后会不会屠城,这种时候不弃城而逃难道要留下等死?

郑百户拿定主意,刚要出去看看车马准备怎样了,不等出去就见一人进帐,他当是自己的亲兵,当即怒道:“收拾好了?”

秦峥刚下城楼,身上带着血腥气,闻言缓缓抬起头,熬了三宿未眠的眸子几乎赤红,布满了血丝,带着戾气。听见郑百户的话,他心知阿叔未曾骗他,郑百户是真的要弃城。

“你是……”郑百户见来人不是自己亲兵,吓了一跳,遂又想起眼前人是谁:“身为兵卒不去守城,来这里干什么!”

秦峥声音沙哑,缓缓握紧手中的刀:“身为朝廷加封的百户,不去守城,反而有弃城之心,又是干什么?”

郑百户大怒:“小小流犯,以下犯上,来人!”

秦峥眉心拧紧,当即身子一矮,跪了下去:“郑百户,你若是走了,凉城百姓怎么办,凉州后面十八座城池怎么办?前线拼杀的将士怎么办!凉城万万不可丢。”

郑百户向来胆小自私,承蒙祖上荫蔽才承袭了军衔,见秦峥跪下求他,完全不为所动,道:“你区区一个流犯哪有求我的资格!滚开!”

秦峥五指骤紧,腕上青筋暴起,头更低几分:“百户三思!”

郑百户怒极,抬脚踹开秦峥:“滚!若想死去城楼,别拉着本官!”

为官不仁,为将不忠。

这样的人……

秦峥眼底杀意尽显,凉城不能丢。

郑百户忽觉脊背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出门,刚走两步,忽然胸口一凉,他低下头……看见半截染血刀刃穿透心口。

郑百户喉咙发出喀喀几声,一句话都没说,就此归西。

秦峥缓缓抽出刀,甩落刃上血,从郑百户腰间摸出兵符,握在手心里……

兵荒马乱的城池,百姓家家闭户,不断有尸体和伤兵从城楼抬下来。

秦峥披着一身血气,用兵符召集了所剩不多的军士,道:“戎卢攻城,郑百户抱恙昏迷,讲兵符托于我。从今日起,剩余人编做小队,轮流守城。临阵脱逃者,斩。口出馁言者,斩。扰百户养病者,斩。五日之后,大军定会赶回来,到时候凉城之危自然能解!”

话音刚落,当即有人提出质疑,不肯相信郑百户抱恙,几人吵闹着要去帐中见郑百户。

秦峥脸色一冷,手中那几乎快卷了刃的刀比他们的动作更快,当即砍杀了俩人。

血顺着刀刃留下,映得秦峥一张脸宛如修罗。

“公然违抗军令,悬首级于城门前,以儆效尤。”秦峥身上的兵甲染血,黑发披散一身,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不明显的弧度,冷得逼人。

有违抗者自然有拥护者,不少有血性的军士在凉州生活数十年,宁可战死也不愿将城池拱手相让。郑百户是死是活他们不在乎,只要秦峥有本事将军心重新凝聚起来,他们就肯捏着鼻子认了这兵符!

有了拥护者,秦峥就不再那般举步维艰,几乎砍完了以赵虎为首的郑百户亲兵,之后又砍了几个临阵脱逃的士兵,一排脑袋挂在城楼,迎风飘荡。

秦峥的狠辣令人胆战心寒,除却这些狠厉手段外,他还捏造了一个火漆封的战报,里面装模作样地写着大军将归,令众再坚持几日。

有了这颗定心丸,守城将士也有了盼头。可饶是如此,还是不够……伤亡越来越多,丹虞每天忙得合眼的功夫都没有,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后来,秦峥只得煽动百姓去守城,凉城之于他们,不仅仅是一座军事要地,更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

乃至第五日,所有男女老少,全民皆兵……

血染头了凉城的天。

不见曙光。

第五日傍晚,秦峥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丹虞双眼红的跟兔子般,正盯着他看。

“哥,你醒了!”丹虞赶紧递了一碗水,小心扶起秦峥喂了过去。

秦峥全身上下,几乎没有无伤之处,脑子一阵阵嗡鸣不断:“我昏了多久。”

丹虞用满是灰土的袖子用力抹了把脸,花猫儿似的哽咽道:“一个时辰。”

秦峥轻咳两声,血从唇角流出,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不知是否伤到了五脏六腑。

“哥……”丹虞声音有些颤抖:“大军真的会赶来吗?”

秦峥挣扎着起了身,他的谎言撑不过今天,所有人的希望都会在今天被碾得粉碎。可是……

他不能倒下,他不能倒下。

染血的指尖勾出朱红的绳,贴身的玉观音悲天悯人。

秦峥将它凑在唇间,虔诚落下一吻,然后紧紧按在心脏跳动之处。他眯起眸子,声音极轻却坚定:“会。”

……

卷了刃的刀被砍断,黎明破晓之际,秦峥挽弓,拉弦如满月。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残喘的士兵,瘸了腿的阿叔,断了手的军士,战死两个儿子,干脆爬上城墙跟敌军拼命的老妇人,街头卖馄饨的老夫妻,开点心铺的老爷子,城北杀猪的屠户,城南挑担子的少年……

他们有的人从来没有摸过长刀,却生涩地挥动手腕,为了凉城一战。这些人的目光像是一座大山,压在秦峥肩头。

秦峥肩如山重,他努力挺直脊梁,箭离弦,黑羽如电,以刁钻的弧度和巨大的力道贯穿戎卢将领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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