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勤政殿。
屋外热浪袭人,屋里却阴凉得很。勤政殿装的也是玻璃窗,所以虽然宫殿深深,却一点都不见晦暗,亮堂堂的。
四爷坐在榻上,把弘晖刚交上来的折子放到一边,温言道:“过来坐下,太阳那边晒得很。你刚才说你想出宫开府?”
弘晖这些日子瘦了些,听说他现在还在食素,每日一粥一饭,就点黄瓜咸菜。
本来今年该他娶继福晋的,现在也只好再往后延上三年了。
四爷想到这里不免替这个儿子叹气,觉得他时运不济。
弘晖仿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了句大实话:“儿子渐渐大了,住在宫里出入有些不大方便。家里人也多了,阿哥所的院子住着有些窄小了。”
这倒也是。四爷听了点点头,不说立刻答应下来,只道:“让朕想想,你先去看看你弟弟他们。”
弘晖起身恭敬道:“儿子告退。”
张起麟送弘晖离开,四爷看着儿子出去的背影,想起了他收到的那封皇后的遗折。
他收到折子时,皇后还在世。因为那折子写得就像遗言,他以为皇后想借病邀宠,胁迫于他,所以对看过后就愤怒的让人收到一旁去了。
结果几日后就收到了皇后的死讯。
‘……臣妾无颜面君,唯有一子放心不下……望万岁谆谆善诱……弘晖资质愚钝,不堪大任……’
皇后在折子里坦诚只愿弘晖日后‘为一闲王’,道愿效‘裕王叔’。
皇后这本折子是以退为进,还是另有所图,此时都不能再去深究了。
但弘晖今天来说的倒是跟这本折子上写得一样。
难道皇后在北巡前跟他商量过?
四爷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不过弘晖所说的他再住在阿哥所确实是不大方便了。只是如果让他出宫……
四爷摇摇头,暂时先将这件事放到了一旁。
他叫来张起麟问:“皇贵妃呢?”
张起麟见万岁一边说,一边已经起身往外走,连忙跟上道:“回万岁的话,皇贵妃在杏花村。”
四爷点头道:“那朕就去杏花村走一走。”刚踏出殿外,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地上晒得发烫。他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张起麟赶紧撑起一把伞遮在万岁爷的头顶上,小心问:“万岁,要不要让人传华盖过来?”
因为薇薇不爱用华盖,说那个撑着一看就费劲,她爱用伞,他也渐渐觉得在自家园子里普普通通的油纸伞就很好。
从勤政殿到杏花村这一路可不近,四爷也是为了出来透透气,索性慢慢散步过去。
一路上看到小太监们为了降温,提着水桶三三两两的往青石板上浇水。他们看到皇上过来都会赶紧避到路边跪下。
杏花村里,李薇换了农人的短打,直接就省了裙子,棉布裤子加刚盖住屁股的上衣,再加一条碎花头巾,很有红色娘子军的感觉。
四爷远远的就看到是她,还好奇她蹲在地里干什么,走近才看到她腰上还带上个小篓子,应该放的是种子,手上戴着棉布手套,一手拿着个小花铲。
他过了会儿才看明白:她在种地。
她是先拿小花铲在地里掏个洞,然后很认真的数上三四粒种子放下去,再像绣花一样小心翼翼用花铲把土松松的填进去。
四爷站在田边弯腰问:“你这种的是什么啊?”
李薇看到他的时候就是想表现一下,最后这两个坑种得格外认真细致,此时听他问就笑着……艰难的扶着腰慢慢站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变狰狞了。
四爷哭笑不得,下去扶她慢慢上来,顺手把她腰上的小篓子解下来递给张起麟。到瓜棚里坐下,看她连坐下时都要扶着腰半倒不倒的仰着坐,过去扶着她的腰替她揉道:“你这是在折腾什么?”
棚子四面都垂着纱帘,此时张起麟等一众太监都退到远处去了。
四爷亲手倒了凉茶来,喂了她半碗道:“你又没干过几次,想种什么让他们种给你看不就行了?”
他刚才问了,她种的是小白菜。
李薇呲牙咧嘴道:“我是想活动一下身体。”
四爷转过头看到几乎要笑倒,薇薇在他跟前也真是不讲究,哪个妃嫔敢让皇上看到他们这副样子?
这也都是他宠出来的。薇薇待他几十年如一日,这都是因为他在她面前从来没端起过主子的架子。
她看四爷的神情似笑非笑,问了之后才知道他正在为他的‘平易近人’而倾倒。
李薇想了下,承认道:“爷待我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偶尔见过他王霸之气侧漏的时候,一般也都漏到别人家去了,她就看个热闹,然后就为他的狂跩酷霸迷花眼了。
四爷微笑点头:“你能懂得朕的心意,就没辜负朕的这番心意。”
他对人好,自然希望人人都能明白,哪怕不回应也没关系。他登基后是希望能跟十三继续当兄弟的,可十三却明显只肯当君臣,而且近年来见他时越来越恭敬。
跟太后之间的母子之情也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就像他在学着当个‘孝子’时,太后也在他面前做起了‘慈母’。
到现在,也就薇薇明白他的心意,坦然接受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李薇发现四爷好像心情挺好的。那篓子里剩下的菜种,他去换了衣服后‘替她’全都种完了。又带着她在杏花村里摘了很多的黄瓜、丝瓜、小青菜等时鲜蔬菜,说要回去做着吃。
午膳时果然就吃着他们亲手摘回来的菜做的黄瓜球溜虾球,丝瓜镶肉,蒜蓉青菜。
接下来四爷还陪她歇了个午觉,下午也不去看折子了,带着她去湖上坐了一回船,黄昏时让人从湖里钓了鱼上来,就在船上用了晚膳,到八点多才从船上下来。
之后几天心情一直是晴空万里的样子。
等她见了弘昐就笑着说:“最近你阿玛心情挺好的,朝里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弘昐听了就像是看到了放糖的甜丝丝的炸花生米一样,一脸诡异的让她屏退左右,小声问她最近难道没听四爷说什么奇怪的事?
李薇一听就不安的坐直身,问:“什么事?”
“皇阿玛让我挑了几处府邸……”弘昐顿了下,可见后面的话不太好开口,“听人说好像是弘晖要开府了。”
隆科多只带了一二随从,腆胸突肚的从一处宅子里出来,待人上马回府,路边一人突然过来请安。
隆科多可认不出这人是谁,不过此时不是康熙朝了,自从他丢了九门提督的位子,在京里也许久没人肯买他的账了。
于是哪怕这人不知是谁,打量一下穿戴还像可以,隆科多就没赏他一道鞭子,还拱拱手道:“恕我眼拙了,您是……”
这人拱拱手道:“没想到这里能遇上佟三爷,佟三爷叫我富昌就行。”
一边跟着隆科多的随从眼尖,伏耳道:“这是孝敬皇后的哥哥,一等承恩公。”
隆科多这才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把自己儿子给打废的五格手上夺走一等公的乌拉那拉·富昌。
他脸上的笑这下可热络多了:“久仰,久仰。”你们家的事可算是让爷笑话了好几个月呢。
富昌在乌拉那拉族中一直都是中不溜。在兄弟排行中上有大哥星辉,下有幼弟五格,他在中间从没得过什么好处。
他不想像五格那样再把头上的承恩公给丢了。
既然大阿哥让他来找佟三爷,那他就来。现在皇后没了,他和乌拉那拉族能依靠的只有大阿哥了。
阿哥所里,弘晖坐在书房里,想起刚才他跟乌拉那拉氏说他打算出宫开府时,她脸上的神情。
乌拉那拉氏一开始大概是想急得要越过身份问他,后来可能是想到皇后走后,他失了依靠才要出宫开府,神情就凄惶起来。
呵呵……
皇阿玛把他放在‘太子’的位置上,就是为了避免弘昐那五兄弟窝里斗。
只要有他在,弘昐的兄弟们就会聚集在弘昐身边,成为他的助力。
可是如果他脱下了这个‘太子’的光环,让弘昀等人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呢?
此时他也只是个失母的阿哥,没有亲兄弟的臂助,没有办过差事,没有爵位,连福晋都比不上弘昐。
没有他,弘昐兄弟几人真的能还跟以前一样吗?
弘晖站在书桌前写字。
一笔一画,都仿佛是当年皇阿玛亲手把着他写的似的。
皇阿玛,儿子不能再顺着你的意思做了。您不给儿子,儿子就自己去争,去抢,去夺。
没有人比他更名正言顺了。
他茫然的停下笔。
……到底从何时起,他成了皇阿玛眼中的弃子呢?
真是皇阿玛为女色所惑?
还是他真的不够格呢?
他明明一直是按照皇阿玛说的去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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