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二月初六,县试首日。
县试所用的考棚就在县衙边上,卯正二刻,景黎陪着秦昭到了正门外。
正门未开,大门两侧分别搭起几个简陋的大棚,是考前验身所用。唱名验身要辰时才开始,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但门前的主街上已经排出了长龙。
景黎手指微微发着抖,秦昭感觉到了,将他冰凉的手拢进掌心。
“冷么?”秦昭问。
“不冷。”景黎裹着一件石榴红的小袄,衣领处缝了一圈细软的白色毛边,衬得肌肤雪白。
现下才刚二月初,冬日清晨的街上异常寒冷,周遭不少人抖肩跺脚,以此御寒。
现在还算好的,等会儿进了考棚只会更冷。
考棚里可不会备着炭火,也不能随意乱动发出声响,一冻就得一整个白天,若是身体素质差点的,能活活被冻死在考场上。
因此,早在好几天前,秦昭便开始服用御寒的汤药。今早出门前,景黎还亲自给他下了碗馄饨,各个皮薄馅大,盯着他连馄饨带热汤全部吃完。
秦昭掌心还是温热的,握紧了景黎的手,低声道:“那就是紧张了。”
景黎抿了抿唇:“你不紧张吗?”
他问完才觉得这是句废话,哪怕临近考试,秦昭这几天依旧吃好喝好,闲暇之余才随便翻几页书,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
景黎也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他,以秦昭的才华,根本不会畏惧这种考试。
但他……还是很紧张。
“其实我也有一点紧张。”秦昭忽然道。
景黎眨了眨眼,抬眼看向他。
秦昭状似不经意地朝周遭一撇,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低下头,在景黎耳畔轻轻道:“万一没拿到案首,我的‘奖励’可就没了。”
景黎:“……”
景黎露在外面的耳朵微微红了,小声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咳咳!”
陈彦安就站在他们身后,终于听不下去了,咬牙道:“你们好歹也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
秦昭往后瞥了一眼,其他互保的三人视线左右乱飘,不敢与他对视,唯有陈彦安恼怒地瞪着他们。秦昭收回目光,抬手将景黎往怀里一搂,不理人了。
景黎噗嗤一声笑起来,小声道:“你别气他了,阿易今天没来送他,他正难受着呢。”
秦昭淡声道:“自作自受。”
阿易昨晚本提出想来送他们,可陈彦安偏要与他客气,连忙说不必了。小少年性子温驯,将他的话当了真,今早果真没有出门。
可不是自作自受么?
景黎一想起陈彦安出门时的表情就觉得好笑,连紧张都顾不上了。
就在这时,考棚的大门徐徐开启,县令在几名官差的护送下走出来。
县令清了清嗓子,拖长声调说了几句场面话。
他神情懒散,声音不大,不过以景黎对他的了解,这人或许是懒得放大声音。秦昭他们站的位置不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县令说完了话,才是身后一名官差走上前,展开一张名帖。
“现在开始唱名,叫到名字的人上来验明正身。”
“季元杰!”
“娄旭!”
“蒋子珩!”
……
“陈彦安!”
被点到名,陈彦安身体陡然一震,随后面色惨白地走上去。他从景黎身侧经过时,景黎还明显看见他双腿在发抖。
互保的几人在名册里也是紧挨着的,只有到了考场里才会被打乱顺序。
陈彦安过后,就是与秦昭互保的另一位同乡。
周遭气氛愈发紧张,唯有秦昭仍怡然自得地搂着自家夫郎,甚至还压低声音在小夫郎耳畔道:“我要进去了。”
“嗯。”景黎低低应了声,可秦昭依旧没有松开他。
他抬眼对上秦昭的眼神,顿时心领神会,仰头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加油。”
周围人太多,景黎那个亲吻快得犹如蜻蜓点水,稍触即逝。秦昭尤不满足,还想再讨回来,却听得前方的官差高声唤道:“秦昭!”
秦昭:“……”
唱名验身拖延不得,秦昭只能放弃到了口边的小夫郎,只低声道了句“乖乖在家里等我”,便放开他往前方走去。
秦昭先在县城治水有功,后又研制出了祛寒丹,县衙的官差大部分都认识他,便省去了验明正身那一步。秦昭走到正门前,立即被一位官差请去旁边的临时小屋。
每间小屋里都有两名官差等候,见是秦昭进来,忙起身迎上来。
“秦先生,请将外衣脱下,手中物品放在此处。”
与其他考生一样,秦昭随身带了个小竹篮,里面放着笔墨,以及一些干粮。县试要持续一整天的时间,期间不得离开考棚,因此考生必须自带中午的吃食。
秦昭依言照做,两名官差上前检查他的衣物与竹篮。
这番检查自然是为了查验考生是否有夹带作弊,不仅随身衣物要仔细搜查,就连携带的食物都要一一掰碎了查验。
景黎给秦昭准备的吃食是几道凉拌小菜和磨细的小米和玉米面。
他嫌弃考场上那种搜查方法不卫生,因此没像别人那样让秦昭带馒头或面饼。反正考棚里可以花钱买热水,只要用热水把这些米面泡开,便成了浓稠香甜的米糊。
味道好又管饱,喝了还能暖身子。
秦昭携带的东西很简单,很快搜查完毕,官差给他递上号牌,将他领进大门。
号牌上的数字是零八六号,接下来的考试位次,以及日后放榜,都会以这个数字替代姓名。
大门后是一个小院子,原先搜查完的考生都等在院子里。他们要等到所有人都唱名验身结束,才能被放进考场。
不过到了院子里,他们便不能再随意交流说话。
当然,都到了这时候,众人早就没有说话的心思。
一墙之隔,陡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与哭嚎声。那是被查出有夹带作弊的考生,不仅会连累所有互保生被取消资格,还要被打板子示众。
一声声哭嚎搅得人心烦意乱,院子里静默无声,紧张情绪在院子里蔓延开。
唯有秦昭安静立在人群最后方,满脑子都是方才没亲到的那个吻。
太可惜了。
他家小夫郎嘴唇很软,唇瓣总是微微冰凉,平日里颜色很浅,一亲就红。小夫郎脸皮儿薄,无论亲多少次,依旧很容易害羞。但就算这样,他也从不拒绝秦昭的亲昵。
乖得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
秦昭嘴唇略微勾起,县令恰在这时领着人走进院子,看见了他这表情。
县令:“……”
饶是他这种主持过不知多少场县试,自认见过各式各样考生的,都不由得多看了面前那青年几眼。
他不是没见过在考场上依旧心态放松的考生,但着实没见过这么轻松自如的。
这怎么还笑得出来?
唱名验身共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辰时末,众人按照领到的号牌顺序进入考场。
县试在制度上没有那么规范,考场自然也不像府试那样使用正规号房。考场内摆满了简陋的桌椅,左右用木板割开,保证考生无法交头接耳。
县令亲自走到每一张桌前,分发考卷,并在考卷上提写考生名讳和号牌。
走到秦昭面前时,他还乐呵呵朝秦昭笑了笑,低声道:“预祝秦先生高中。”
秦昭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答。
县令对他这态度不奇怪。据他所知,县里好几家医馆近来都开始售卖与易安药铺同样的祛寒丹,而且销量极好,县令此番赚得应当不会少。
秦昭在心里轻嘲一笑,低头翻看考卷。
考卷是竖行宣纸,共有十张,此外还有几张白纸,是草稿所用。县令分发完全部考卷,才有一人从考棚外走进来,在正前方的题板上写下考题。
那人秦昭也认识,是县衙里的师爷,裴安。
这次县试的考题是裴安所出,为了避嫌,秦昭此次来县城,裴安没有与他见面。
县试的考题大同小异,经义文一道,贴经文三道,作五言八韵律诗一首。
题目写完,裴安朝县令行礼告退,县令这才下令开考。
周遭响起翻动考卷与研墨声响,秦昭却没急着动笔,而是举手先要了碗热水。
考棚里的热水价格较高,十文钱一小碗,好在是滚烫的开水。秦昭不紧不慢从竹篮底部翻出茶叶撒进碗里,再捧起土碗,以缓解在等待之余已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
等手回暖,茶也泡好了。
县令坐在正前方,盯着秦昭泡了茶,暖了手,再不紧不慢品了会儿茶,脸上表情有些挂不住。
县考的题目说来不多,但做起来要花费不少时间。
就说那经义文,区区不到四百字,但无论是格式,文体,还是写法内容,都有极高要求。寻常人光打初稿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时间,莫说还要检查核对,誊抄上去。
更不用说后面还有作诗的题目。
这个时间,别人初稿都打一半了,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县令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加关注秦昭那个位置。终于,在喝完茶水后,秦昭取出了笔墨。
他碰也没碰发下来的稿纸,提笔就在考卷上写起来。
县令:“……”
县令:“???”
要不是朝廷有规定科举考试时考官不得近距离观看考生作答,县令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秦昭写了什么。
哪怕是负责出题的裴安,多半都无法如此胸有成竹。
一篇经义文作得一气呵成,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秦昭放下了笔。
他揉搓着冰冷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
难怪先前总听说有人冻死在考场上,这种考试真是太磋磨人了。
秦昭又要了碗热水,这次没有饮用,而是只用来暖手。由于他这般磨磨蹭蹭的动作,经义文前后共花了大半个时辰,而贴经文与作诗又花了大半个时辰。
正午,考棚内钟声敲响的同时,秦昭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举起手。
这一个半时辰内,秦昭要了三四次热水,县令还当他又要热水暖手,吩咐人端着壶过去。
可秦昭只是摇摇头,直接将考卷递上来。
县令:“……”
他想起来了,按照规定,县试从巳时开考,正午开始可以交卷。
这人刚才磨蹭那么久,分明就是在等正午到来!
县令早知道此人才华不低,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把县试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对这人更加感兴趣。不过此刻,他也只能命人给秦昭的考卷糊名,发放一块令牌,将人带出了考场。
就算交了卷,依旧不能离开。
县考规定,每位交卷的考生会发放一块令牌,从申时起,考生持令牌去往大门处,方可分批次放牌。
放牌每个时辰一次,从申时直到戌时,戌时初则强制收卷清场。
秦昭被人带去考场隔壁的小屋休息,这屋子防风性能比考场里好得多,而且还能花钱买到火盆和热水。
于是,秦昭便在这小屋里喝着自家小夫郎特质的米糊,烤着火盆,慢慢等待申时到来。
申时初,秦昭来到院子里等候放牌。院子里已经有小部分考生,秦昭大致扫了一眼,多是不认识的人。
熟人只有一个。
严修。
这人性子古怪又别扭,但不亏为曾经的县试案首,才华没得说。
自从上次县里文人集会后,秦昭就对此人有点兴趣,不过他刚将目光投过去,后者便局促地移开了。
秦昭无声地笑了笑,没多理会。
申时一刻时,考棚准时放牌。
秦昭刚走出大门,便看见一道鲜红的影子站在街口。
景黎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脸颊冻得有点发红,看见秦昭后,开心得眼神都亮起来。
他快步朝秦昭跑过来,一下撞进秦昭怀里。
“慢点跑。”秦昭接住他,低声道,“还是这么冒失,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坐不住嘛。”景黎道,“也没有多久,刚到。”
他身上摸起来比秦昭还要凉一些,根本不是刚到会有的样子。
秦昭看出来了,但没有戳穿。
他家小鱼刻意提前到这里,还等在他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只要一想起心里就软成要命,哪还舍得责怪?
景黎他仰头看着秦昭,问:“考得如何?你这么早出来,是不是做得很顺利?”
秦昭展开外袍将景黎裹进去,用掌心捂着对方冰凉的脸颊,平静道:“嗯,某条小鱼准备好‘奖励’就好。”
“……”景黎视线躲闪开,“还……还有三场呢,你急什么?”
“好,不着急。”秦昭含笑看他,缓缓道,“不过有一件事挺着急的。”
景黎眨了眨眼,一时没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你说什——”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昭吻住了唇瓣。
主街上人来人往,秦昭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挡住怀中那具瘦小柔软的身躯,揉进怀里肆意亲吻。
片刻后,他稍退开,盯着那殷红的唇瓣,轻声道:“就是这个,我都想一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