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好一阵静默无声,夕阳微弱的光线被阻隔在门外,只余浓墨似的昏暗。
秦昭朝顾长洲走去,弯腰扶了他一把:“起来吧,这里没有什么王爷。”
顾长洲身体剧烈颤动一下,下意识攀住秦昭的胳膊,又飞快放开,声音哽咽:“您还活着……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捡回来一条命罢了。”秦昭将人拉起来,“这些时日我没去顾府,但大抵猜到你会想办法来见我。”
因为先前科考,加上鱼崽化形,秦昭索性向顾府告了半月的假,这些天都没去教课。
顾长洲道:“家中人多眼杂,属下不敢贸然与您单独见面,若是被旁人听了去……”
他顿了顿,又道:“此处是顾家在城外的别庄,时常借给知府大人招待贵客。庄子里都是自己人,安全些。”
秦昭点了点头,道:“我夫郎还在外头等着,那便长话短说,有多少人知道我在这儿?”
“只有属下。”
“认出了我的字迹?”
“是。”
挂在顾衡书房的那张书法字画,是秦昭亲笔所写。
那不仅仅是件装饰品,更是一个暗号。
当初的荣亲王才情过人,写得一手精妙绝伦的书法,民间甚至有人将其制成字帖,偷偷传递模仿。
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由荣亲王亲笔所写的字迹,与那些民间模仿出来的实则天壤之别。
哪怕是同一种字体,每个人写出来也各有不同。因此未免有心之人模仿字迹,从而惹出些麻烦,位高权重者,通常会在自己字迹中加入些独创的写法。
旁人瞧不出端倪,也模仿不出。
荣亲王当初送给顾长洲的那副字,便是这种字迹。
个中端倪,只有他当年极其信任的旧部才瞧得出来。
从秦昭考第一场科举开始,他就一直在用这种字迹书写。
他在等能够认出他字迹的人,认出了,自然会来找他。
“您……您……”顾长洲来这里之前想了许多,他有满脑子的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秦昭毫不在意,直接问:“我出事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顾长洲:“您是说……”
秦昭平静道:“我记忆有损。”
顾长洲一怔。
秦昭在桌边坐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示意顾长洲也坐下:“无需担心,你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好。”
“……是。”顾长洲低声道,“当初属下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是您救了属下性命,也是您让属下南下江陵,帮着属下开设了这江陵织造纺。后来,属下便成了您在江陵府的暗线负责人。”
民间先前有过传闻,荣亲王当政那几年,京城上下遍布他的眼线。
确有其事,但不尽然。
早年局势不稳,摄政王的眼线不仅遍布京都,甚至发展至全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各地的线人彼此交换情报,联络消息,组成了一张完整而隐秘的情报网。
就是这张情报网,帮助摄政王在短短的几年间铲除异己,稳定局势。
“靖和六年,也就是四年前,您忽然来了趟江陵。属下在城外与您见了一面,您说……”
秦昭问:“我说什么?”
顾长洲闭了闭眼,低声道:“您让属下遣散所有旧部,中断联络。”
秦昭眸光微沉。
“……江陵情报网是属下多年心血,如此便是将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属下想劝您慎重考虑,可您心意已决。”
“属下按照您的要求遣散了线人,传信向您回禀,可再未收到过任何回信。”
“再后来便是圣上昭告天下,说您密谋造反,已被……被下旨诛杀。”
“密谋造反……可笑至极!”顾长洲情绪激昂,“以您当年的势力,若情报网不毁,皇位唾手可得,哪有先毁了情报网再篡位造反的道理?”
“你先冷静一下。”秦昭语调依旧平稳,缓缓问,“我去江陵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长洲:“靖和六年十月,秋冬时节。”
陈彦安捡到记忆全失的秦昭,是在靖和六年的十一月初。
他来到江陵解散情报网,随后便在离开江陵的途中出了事。
可当今圣上昭告天下,宣布死讯,却是靖和七年的八月左右。
整整相隔了快一年时间。
秦昭按了按眉心:“你就只知道这些?”
顾长洲应道:“是。”
秦昭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
暗线并非寻常下属,何况顾长洲曾是暗线负责人。他从不怀疑顾长洲对他的忠心,否则也不会放心去顾家做教书先生,故意想办法接近他。
可此人今天说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因为中毒的关系,秦昭脑中的记忆十分杂乱,越接近他失忆前那段时光,能记起的东西就越模糊。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毁去情报网,更不记得从江陵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中毒,又为何会流落到临溪村。
“也罢,我知道了。”秦昭拍了拍顾长洲的肩膀,低声道,“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顾长洲低下头:“属下惶恐。”
“我说的是实话。”秦昭道,“你经营江陵织造纺,帮扶知府,造福百姓,是功劳一件。”
“当初若不是王——”顾长洲顿了顿,改了口,“若不是先生从中协助,我哪会有今日,真说起来,您才是江陵织造纺真正的主人。”
“得了吧,我对经营行商没什么兴趣,这事还是你在行。”秦昭轻笑了笑,又道,“你的那些线人,还能联系上吗?”
顾长洲脸上神情一滞:“您是要……”
秦昭:“若我想重启情报网,需要多长时间?”
“我……属下……”
秦昭眉梢微扬:“你也说了那是你毕生的心血,不至于被我一句话,就毁得干干净净吧?”
顾长洲背心渗出冷汗,他从椅子上跌下来,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属下……属下当年的确毁去了情报网,可自从得知您被圣上处死消息,属下又……又找了些人回来,这些年一直隐藏在民间,不曾有任何动作。”
秦昭眯起眼睛:“你想做什么,造反?”
顾长洲额头点地,沉声道:“报仇。”
秦昭问:“你们做到什么程度了?”
“您离开后,圣上将朝堂上下彻底清扫一遍,支持您的旧部大多被处死或免职,如今的朝中重臣大多是皇帝亲信,无法渗透。”顾长洲顿了顿,“唯有一位。”
“谁?”
“大将军,萧越。”
这名字忽然又触动起脑中些许记忆,秦昭闭上眼,半晌才轻轻道:“这人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素来与我不合。圣上登基没多久,他就自请驻守边关整整五年没回过京,他现在如何了?”
顾长洲道:“听闻圣上一直想收回兵权,闹得很厉害。”
“你们联系上他了?”
“还没有。”顾长洲道,“根据探子回禀,萧将军尚在驻地,且并无谋反的迹象,属下不敢贸然动作。”
“幸好没有。”
秦昭轻嘲一笑,没有多做解释,又吩咐道:“我的消息还不能透露出去,我要你用最短时间恢复情报网,小心行事,千万别被人发觉。完成后给我一份线人名单,还有……”
秦昭问:“你那儿有没有功夫好、没在外面露过面的手下?”
顾长洲道:“您是要随从?我这儿确有一批暗卫,自小训练,忠心耿耿。”
秦昭沉吟片刻,问:“会照顾孩子的有吗?”
顾长洲:“?”
秦昭带着顾长洲从院子里走出来时,景黎正抱着自家崽蹲在路边。见秦昭出来,两道目光不约而同抬头看他,如出一辙,可怜得冒泡。
景黎小声控诉:“你好慢哦。”
鱼崽也跟着:“咿呀!”
秦昭:“……”
他走上前,先把小崽子抱起来,才伸手去拉景黎。后者起身时腿一软,被秦昭搂进怀里:“当心点。”
景黎额头抵着秦昭肩膀,嘶嘶抽气:“蹲太久,腿麻了……”
秦昭无奈地摇摇头,扶着景黎往里走。景黎这才看见跟在秦昭身后的顾长洲,下意识站直了些:“你是……”
顾长洲目不斜视,朝他拱手行礼:“在下顾长洲,此番多有叨扰,告辞。”
随后就在景黎茫然的目光中转身走了。
景黎眨了眨眼,嘟囔道:“顾长洲……难道是顾家的顾老爷?他待人还挺客气的,家教这么好,怎么教出了那样的儿子?”
秦昭没有回答,扶着景黎进了屋。
他把崽子放在床榻内侧,扶着景黎坐下,轻轻帮他按捏双腿。
“嗷……轻点!”景黎疼得直冒泪花,随口问,“顾家老爷怎么会在这里,他找你说什么?”
“此处是他的庄子,借给知府办宴席。”秦昭道,“没什么事,就是闲聊两句。”
“为他那宝贝儿子?”
景黎乐呵呵道:“你把顾衡教得这么好,他是该好好感谢你,最好多给涨点月钱。”
秦昭笑起来:“好,回头我问问他。”
二人在屋中磨蹭一会儿,到宴厅时已经有些误了时辰。
宴席还没开始,数张小案在宴厅里依次排开,众人皆在互相走动闲聊,气氛活络。被邀来此的多是这次院试中成绩优异的考生,家住府城的,便带着家人亲眷,而从外地来的,多是结伴同行。
秦昭牵着景黎走进去,视线扫过一圈,没见着熟人。
他们镇上此番就三个人考中的秀才,秦昭,陈彦安,严修。陈彦安成绩倒数,自然是不会收到请柬的。而严修这次成绩中上,不知是没收到请柬,还是赶着回家报喜,已经离开了府城。
宴厅正前方,知府坐于主位,顾长洲则坐在他右手边,二人正偏头闲聊着什么。注意到秦昭到来,知府顿住话头,抬头朝他们看过来。
靠近前方的几名文人也注意到了,纷纷看向门边。
越来越多人发现秦昭到来,宴厅里交谈的声音渐渐停了。无数目光中,秦昭牵着景黎走到正前方,朝知府行了一礼:“见过知府大人。”
知府并不在意秦昭迟到,和善地笑了笑:“免礼。”
“诸位,这位便是今年的小三元,秦昭。先前哪几位想让本官引荐的,还不趁这机会认识认识?”知府半开玩笑道。
他说话丝毫没有架子,又扬声道:“府城能有你们这些青年才俊,是本官之幸。如今院试刚刚结束,今晚咱们不谈学术,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开席!”
为了展现对客人的尊重,宴席上没有规定座位,除了最开始提了句小三元之外,知府没有再提及任何排名。众人各自按照喜好落座,秦昭与景黎寻了个较偏僻的桌案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从进来上酒上菜。
只是那壶桂花酒刚端上来,就被秦昭放到了一边。
景黎:“……”
这是当真一滴都不想让他碰啊。
“小气……”景黎小声嘟囔着,给崽子喂了口粥。
虽然他们挑了个僻静的座位,但抵不过找秦昭攀谈的人多。一顿饭下来秦昭疲于应付人,几乎没吃多少东西。
不远处知府见了,吩咐身边侍从:“一会儿散了宴席,另准备一份饭菜,送去秦昭院子里。”
顾长洲听见了这话,问:“岳兄,你当真如此看重那人?”
“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府城都多少年没出过这么有才气的学子了?”知府悠悠道,“若好好培养,这人日后的成就,可远超你我。”
顾长洲敛眸不答。
知府偏头看他,问:“他当真不是你要找的亲眷?”
“不是。”顾长洲随口扯了个慌,“先前我见他字迹熟悉,模样也相似,这才想单独与他见一面。可惜,方才我已问过,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知府还是纳闷:“可他就在你顾府任职,你想见他,待他去你府上时不就能见到,何必非让我弄这么一出?”
顾长洲笑了笑:“这不是也想帮岳兄一把么?设宴三日,也好让你多观察此人,值不值得拉拢。”
“我觉得值。”知府对他毫不怀疑,笑道,“方才我故意当众介绍他,可这人不骄不躁,还依旧待人有礼。我喜欢。”
顾长洲视线重新落到秦昭身上,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哪怕当初地位万人之上,此人也从未目中无人。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当年得到荣亲王已死的消息,仍有众多旧部愿意回来。他们追随的从来不是此人的地位权势,只是他本人。
小鱼崽变成人之后体力消耗得快,睡得也比以前多,吃饱后就靠在景黎怀里揉眼睛。
秦昭见了,偏头道:“再等等,一会儿就带你们回去。”
宴席才开始没多久,秦昭现在就走还不合适。
景黎也明白这点,小声道:“要不我先带他回去吧。这里太吵,鱼崽睡不着的,万一太累直接变回原形……”
那可就麻烦大了。
景黎的担忧并无道理,这小鱼崽向来喜欢给他们惊喜,这结果他们可承受不起。
这温泉山庄是顾长洲所有,倒是不担心有危险。秦昭寻了名侍从替他们引路,先带景黎回院子。
小鱼崽今天玩了一天,没多久就被景黎哄睡了。景黎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小崽子的背,又想起了被秦昭没收的那壶酒。
人大多都有逆反心理,如果不是秦昭管得这么严,景黎可能还对那东西没多少兴趣。
偏偏他这样,反倒让景黎更想尝一尝,喝不到就浑身难受。
景黎舔了舔嘴唇,心想等回去后,一定要挑个秦昭不在家的时间,偷偷去街上买点。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人敲响了门扉:“秦夫人,知府大人说秦先生在宴席上没吃什么东西,吩咐我们来送点饭菜。”
景黎拉开门,看见对方手中端着的餐盘里那几盘小菜和一壶桂花酒,眼神亮了亮。
他的锦鲤福运终于可以欧自己了吗?
足足一个时辰后,秦昭才得以从宴席中脱身,回到小院。
刚推开院门,便看见自家小夫郎趴在温泉池边,偏头看着他。
温泉的热气将景黎浑身肌肤熏得微微带粉,他支起下巴,朝秦昭傻乎乎地笑了下:“你回来啦。”
秦昭:“……”
这人不对劲。
院中点着几盏烛灯,完全不影响视物。秦昭走到池水边,隔着浓郁的水汽看清了水底的光景。
景黎头发已经完全披散开,上面凝着水珠,顺着侧脸滑落到水里。
再往下,什么都没穿。
秦昭偏过头,看见了倒在水池边的……一壶酒。
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秦昭眸光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