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听了这话后稍稍沉默片刻,才不紧不慢道:“鄙人身体欠佳,淋不得雨,恐怕无能为力。”
马车夫听他这回答也愣了,脱口而出:“出个人帮忙就行,你们一家人都身体欠佳?”
秦昭一本正经地点头:“是。”
景黎没忍住:“噗。”
外头雨声很大,马车夫没听见景黎这动静,又劝道:“再不济,您几位下来等候片刻也有,车里坐这么多人马真不拉不动。现在天都黑,要是一直陷在这里,也耽搁您的时间不是?”
秦昭坐得四平八稳:“我不怕耽搁时间。”
马车夫:“……”
“还没把人叫醒?”那名小贩打扮的人原本在前方拉扯马匹,见后头许久没有动静,扯着嗓子喊,“我那药没用多分量啊,睡这么死?”
他刚走过来就对上秦昭的视线,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马车夫低啐一声,一脚把那小贩踢进泥地里:“臭小子,竟会添乱,就不该把你带来!”
他说完,回过头朝秦昭笑笑,语气竟然还很客气:“客官,您别听他胡说,这其中有些误会。不如您先下车,我们将马车拉出来,边走边解释?”
“这么着急?”秦昭淡淡一笑,“若我不愿走呢?”
马车夫脸上的笑容僵住:“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秦昭道,“担心我一直不愿上路,耽搁时辰的,应该是你们才对吧?”
马车夫没回答。
他已经在雨里站很久,身上的蓑衣往下滴着水,天边闪电划过,映得他那张五官硬朗的脸庞上神情阴沉可怖。
可秦昭毫不躲闪,静静与他对视。
片刻后,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气:“唉,就知道您没那么好对付。”
他挺直先前一直微微佝偻的脊背,朝秦昭一拱手,正色道:“末将孙蒙义,恭贺王爷回京。”
转瞬间,整个人的气场就已经不太一样。
秦昭淡淡道:“你们这可不像是给我的贺礼。”
“这……”孙蒙义迟疑片刻,摸了摸鼻子,“还请王爷恕罪。”
景黎听了全程,越听越觉得迷糊。
这么说,这些不是敌人?
是秦昭的旧部吗?
景黎问秦昭:“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秦昭瞥了孙蒙义一眼,道,“但我大致能猜到是谁派他们来的。”
景黎:“谁?”
秦昭:“萧越。”
那位曾经去过秦昭家做客,与他素来不和的护国大将军萧越。
虽然景黎与这个人只是一面之缘,且已经有快一年没见过面,但那人的模样气质实在叫人很难忘记。
在萧越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景黎已经看出对方身份不寻常。前不久,秦昭在向景黎坦诚真相的时候,样解释这件事。
可景黎还是不明白,嘟囔道:“萧越吃饱了撑的?干嘛派人来抓我们?”
“咳咳……”孙蒙义没留神,一口雨水呛进嘴里。
秦昭忍着笑,低声道:“谁知道呢,一会儿见他,你可以亲自问。”
秦昭这话让站在马车边的两人都有点难堪,那名小贩打扮的人圆场道:“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萧将军麾下副将,在下姓耿,家中排行老四,王爷叫我耿四就好。”
“今日的确是萧将军派我和老孙过来迎接王爷。”
天边的雨来得快去得越快,渐渐停下来。
秦昭与景黎下马车,还大发慈悲让阿七去帮着推车,终于将马车从泥坑里解救出来。
他们干活时,景黎还在一旁小声问:“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秦昭反问:“惊讶什么?”
“萧越呀。”景黎道,“他不是在边疆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秦昭平静道:“我给他写信了。”
景黎:“啊?”
“我们出发前日,我给他寄一封信。”秦昭道,“算算日子,他的确会比我们早到几天。”
景黎眨了眨眼。
他心中还有困惑,可秦昭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秦昭和景黎说过萧越曾经过答应帮他的忙。
可具体要他帮什么忙,又要如何帮忙,秦昭还没有告诉他。
那天秦昭一次向他说了太多事情,他一时间根本消不这么多信息,因此也没在意这个部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些奇怪。
当年的事情真相如何还不清楚,可想要调查,一定要从皇帝入手。
而据秦昭所说,萧越一家又是极其拥护皇权的一类人,为什么他会愿意帮助秦昭调查皇帝呢?
景黎没有再提问。
他不太希望所有事情都等着秦昭解释,这样显得他很笨很没用。
可要让他自己想……
景黎抱着小鱼崽,困扰地皱起眉头。
……想不到。
好难。
景黎最终没能想出答案,那位姓孙的副将走过来:“王爷,马车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
秦昭点头:“好。”
接下来的一段路,孙蒙义没继续赶车,而是与秦昭他们同乘车内。
先前是为假装车夫,现在已经坦白了身份,没道理再把人晾在车里。
随行陪同,才是该有的待客之道。
经过这么小段风波,景黎彻底睡意全无,规规矩矩坐得笔直。小鱼崽这会儿也彻底睡醒,吚吚呜呜地缠着秦昭要看外头的风景。
孙蒙义看着这若无其事的一家人,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深。
他们方才为了计划顺利,特意在车里熏了点蒙汗药。虽说用量极,但怎么可能一点效果都没有,就连这看上去才一岁左右的小孩儿都半点没受影响?
孙蒙义好奇得难受,却不敢问这位看着高深莫测的前摄政王,只偷偷去看放在马车角落的香炉。
“别看,香炉没出问题。”秦昭回头时恰好看见这一幕,道。
“……”孙蒙义被抓个正着,摸了摸鼻子,赔笑道,“看来王爷已经发现了。”
秦昭并不隐瞒:“我这些年对药毒味道都很敏感。”
秦昭这些年常年服药,又对医理颇为关注,到如今只消一闻就能闻出大部分药毒的味道。
察觉到这种市面上常见的迷药更是轻而易举。
孙蒙义趁机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王爷是如何解毒的?”
秦昭指指佩戴在腰间的一个荷包:“这药囊内有多种药材,可驱蛇避虫,清心解毒。”
这方子是秦昭不久前调配出来的,出发前借着婚宴的机会让薛老先生看过,证实并无差错,才给他们每人佩戴了一个。
有这东西在,寻常的迷药奈何不他们。
“原来如此。”孙蒙义感叹,“不愧是荣亲王。”
约莫过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
众人下车,景黎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京城,而是一处偏僻的山涧中。
他们面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支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行军帐篷,帐篷前都点着篝火。不过由于地势和树林遮挡,哪怕是夜间,从山涧外也看不见一点光亮。
“此处就是萧将军临时驻扎之地。”孙蒙义领着秦昭进营地,介绍道。
秦昭四下打量片刻,点点头:“易守难攻,极为隐蔽,不愧是萧大将军。要是从这里打进京城,必然能将禁军打得措手不及。”
孙蒙义张张口,惊得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
“呸,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个声音传来,一身轻甲布衣的萧越快步走出来。
他在秦昭他们进入山涧的时候就收到了消息,本想着出来迎一迎,一出来就听见对方在口不择言。
萧越啐一声:“老子这次就带了百亲卫,没想过帮你造反,你别害我兄弟!”
秦昭若有所思地沉吟:“若是由我领兵的话,百亲卫拿下小皇帝应该不成问题。”
“……”萧越一时间竟分不清他在说笑还是认真。
景黎抱着崽,饶有兴致地看戏。
萧越不愧是年有为的将军,穿上铠甲的模样比上次在江陵见面时更有威严,叫人不敢目视。
不过,这样也使得他被秦昭噎得说不出话的场面更加有意思。
萧越半晌没想到反驳的话,恶狠狠地瞪了秦昭一眼:“进营帐里再说。”
萧越确实没撒谎。这营地里的人看着着实不算多,就连行军的营帐也较为简陋,不像是真正行军打仗时那样军备完整。
“你们住的地方我已经备好了,一会儿让老孙带你们过去。”
萧越在桌边坐下,道:“不过你这人还是这么没意思,我还以为你看见我会更惊喜一点。”
“我没看出你想给我惊喜。”秦昭冷冷道,“派人假扮绑匪,还把我引来这种地方,你想干什么?”
萧越瞪了孙蒙义一眼,啐道:“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顿了顿,笑道:“开个玩笑嘛,您老人家多年没回京城,不准备点见面礼怎么成?”
“玩笑?”秦昭道,“你们给我下药,还让我夫郎受到了惊吓,一句玩笑就把事情揭过?”
又是夫郎。
萧越就知道一个小玩笑不至于让秦昭生这么大的气,他生气的原因是他家宝贝夫郎被吓着。
这重色轻友的东西。
萧越自认倒霉,顺手抄过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倒三杯酒:“行,我给弟妹赔罪,是我不好。”
他说着,将两杯酒推到秦昭和景黎面前。
景黎眉头微蹙,想起某些不友好的回忆。
上次是不是就是这人带秦昭喝酒,害他回来发烧来着?
“我夫郎从不喝酒。”秦昭眼神都没敢往那酒杯上瞥,正色道,“我也不喝。”
萧越默然。
心道以前那个能把他都喝倒下的人不是这位?
没等他说什么,秦昭主动岔开话题:“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非当面说不可的事,直说吧。”
“急什么。”萧越道,“反正现在天色已晚,你们就算这会儿赶回京城,也早已错过宵禁时间,进不城。好生在我这儿住着,明日我再让人送你们进城。”
正说着话,有卫兵在门口禀报:“将军,可以开饭了。”
“先吃饭,吃完咱们慢慢说。”萧越对景黎道,“弟妹没吃过我们军营的烤羊排吧,那滋味没得说,尝过一次就忘不掉!”
他话音刚落,景黎的肚子没骨气地咕噜一声。
事实上,从走进这营地的一瞬间,景黎就已经闻到那无处不在的羊排香味了。
是真的饿。
秦昭本还想与萧越多聊句,见自家小夫郎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只能作罢。
众人一起出了营帐。
萧越这个将军当得毫无架子,与其他士兵一样,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用小刀割下一块滋滋冒油的羊肉,就这么大口吃起来。
军营的伙食其实好不到哪里去,羊是在山里临时猎杀的,烤制时只随便撒点盐和香料,做得不如家中精细。
可或许是周围环境和气氛的影响,景黎竟觉得原本普通的食材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军营里手艺最好的伙夫做的。”萧越道。
秦昭正精细地给小鱼崽将肉切成小块,听言抬头,看见后者一口羊肉一口马奶酒,吃得颇为享受。
他低头看看自己刚让阿七寻来的白水,忽然觉得分滋味。
萧越见,将手中酒囊递过来,压低声音问:“如何,来一口?”
身旁的小夫郎正专注地喂崽子吃肉,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秦昭眸光微动,就连指尖似乎都忍不住轻轻动了下。
下一秒,他余光看见小夫郎似乎转回头,毅然停下动作。
就连萧越也闪电般收回手。
可景黎只是伸手,从秦昭面前取过一块切好的肉塞进嘴里。
“快吃啊,你们怎么?”见秦昭和萧越都没动作,景黎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什么问题吗?”
秦昭:“……”
“没有。”萧越正色道,“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更加坚定他没必要这么早娶媳妇的决心罢了。
真是太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