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摇摇头,身上汗淋淋的,乌黑的发丝黏在雪白的脸侧,眼中茫然的浮着层水汽,抖着声音道:没有。
陆逞神色沉了下来。
他抬手揽着时玉颤抖的身体,大手覆上他的额头,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后,无奈又克制的闭了闭眼:时玉,你发烧了。
怀里的青年没有说话。
他像是难受的厉害,细白漂亮的手指抓着他的袖口,呼着灼热的气,软的站都站不住,声音都带着水汽:小叔,我、我确实有点难受。
陆逞把他抱到床上,抬手扯过一边的被子将他严严实实的裹起来。
再一抬头,他看见了没有关严的窗户,窗户没关严的那半正对着大床。
难怪会发烧。
楼下警惕心极强的何新周庆二人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便醒了过来,站在房门口试探的抬高声音问:先生?怎么了?
时玉发烧了,他头也不回的答,大手在衣柜里找着保暖的衣物:把东西都准备好,现在就走。
何新一惊,立刻道:是!
时玉衣柜里的衣服都是他买的,挑的时候只觉得这些衣服好看、贵、合适,现在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件保暖的。
陆逞抿着唇,干脆不再找衣服,转身将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侄子抱进怀里。
小侄子软的好似一滩滚烫的水,险些融化在他的怀抱里,因为难受而蹙着眉,眼睫被水汽濡湿,窝在被子里的小脸漂亮潮红,急促的吐息着。
宽大的手掌顿了一瞬,轻轻摁在青年柔顺的黑发上,不知是安抚还是哄慰,男人眸色黑沉,抱着怀中人飞快下了楼。
桑塔纳和吉普静静伫立在雨雾中。
豆丁大的雨滴砸在车身,他抱着时玉坐上吉普,抬手摸了下时玉的额头,脸色紧绷,药呢?
何新递过来退烧药和小半杯温水。
这场病来势汹汹,时玉累的手指都抬不动,坐在男人温暖的怀里,被抬着下颌喂了药和水。
他吃的缓慢艰难,总是雷厉风行、行动迅速地陆逞却并没有催他,而是单手扶着他的后背,轻拍着,力道轻柔。
吃完药后,那只大手重新覆上他的脑袋,将他摁到胸前,声音压得很低:开快点。
他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昏迷,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裸着的脚被男人握在了手里,覆有薄茧的大手十分温暖,包裹着他被窝也暖不热的脚,一点一点传递着温度。
开往镇里的小路泥泞崎岖,下着大雨,道路湿滑起伏。
何新曾在军队里开过装甲车,车开的又快又稳,但这小道实在凹凸不平,被颠了几下后时玉难受的睁开眼,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声音太小,细若蚊蝇。
陆逞蹙眉靠近他,鼻尖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糜烂的腥香,自被子里那片雪白细腻的皮肉下幽幽升起,透过缝隙,缭绕在身侧。
他面色不变,只轻声问道:时玉,你说什么?
时玉喉咙急促吞咽着,颤抖道:我想吐。
我好想吐。说完这句话他便被男人扶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以为陆逞会停车带他下去吐,没想到男人只是冷静的从一边拿过塑料袋,依旧半搂着他,拍着他的后背耐心道:吐吧。
他对着塑料袋张半天嘴,什么也没吐出来。
眼眶浮起水汽,沾湿了眼睫,最后无力的从陆逞手里接过纸巾,擦掉狼狈的水迹,重新缩回被子里。
塑料袋被何新扔进路边的垃圾堆。
车子重新启动,这次的路平稳了许多,时玉总算舒服了些,靠在陆逞怀里迷糊睡着,脚掌又被温热的大手包裹,陆逞揽着他的腰,气息平稳,像个过分溺爱孩子的大家长,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小道比大道距离更近。
天才蒙蒙亮,吉普和桑塔纳便驶进了城镇。
城镇地势高,距离河道远,受灾不明显,街道两旁人烟稀少,这时节也没了摆摊的商贩,大家全都躲在家里,默默等洪水消退。
绕城开了半圈才发现一家正在营业的小诊所。
门口破破烂烂的,但确实有穿着布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厅里,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
何新松了口气,回头准备告诉陆逞诊所到了。
此时的后车厢内,靠着车门睡得正沉得青年脸颊潮红,细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鸦羽般的阴影,嘴唇轻轻张着一条小缝,呼吸匀长滚烫,即使在睡梦中,眉眼依旧覆着层恹恹的病气。
他曲着腿,身前是一片阴影。
素来冷淡矜贵的黑发男人俯着身,在给他穿鞋。
长指利落的系好鞋带,陆逞抱着人下了车。
这几年陆逞脾气逐渐变好,跟了他许久的老人都知道,当年还在军队的陆逞有多么冷厉严肃、不近人情。
职衔一点点升高后这条路也难走了起来,各家背后势力根茎缠绕,陆逞空有陆家姓氏,实际上一身功章全是血和汗拼出来的,看多了靠着父辈光辉往上爬的例子,他对这些二代们属实生不起好感,尤其在多次被捅些不痛不痒的软刀子后,更是演变成厌恶。
他厌恶这些不干实事每天净想着争名夺利的二代。
而京城里最嚣张跋扈的二代当属陆家的陆时玉。
也就是他的小侄子。
因此,在将计就计选择下乡养伤时听说陆时玉要和他一块下乡,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避,顺势多安排了一辆车,连和青年同车都不愿意。
可是现在
何新面色凝重。
打从这趟再回清水村起,先生就让人越发看不懂了。
小诊所里面只有一个看病医生。
给时玉量了量体温,中年男人看着体温计说:得输水,坐那去吧。
时玉已经醒了,裹着宽大的外套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的点点头,在陆逞的搀扶下坐到医生指的位置。
那里有两个长板凳,位置宽大,陆逞微蹙着眉,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似乎想说话,却被那头拖着支架过来的医生喊住了。
浓重的乡音出口,陆逞从医生手里接过铁架,摆到时玉手边。
不一会儿医生就拿着两小瓶药水走了过来,动作利索的扎好针,说了两句注意事项后回到桌子前继续看书。长板凳上,陆逞坐在靠门一侧挡着风,时玉被他半揽在怀里,握着手暖着。
冷不冷?
耳边听到男人低沉的询问,他睁开眼,看见了陆逞眼下的青痕,这一路上他迷迷糊糊睡了几次,陆逞却连眼都没合过,全程都在照顾他。
他摇摇头,不冷。
陆逞握着他的手,冷就和我说。
嗯。
窗外风雨飘摇,冷风裹着细雨吹过诊所狭小的厅堂。
时玉冷的发抖,小脸煞白,下一刻便被抱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男人的外套也不厚,裹着他小半边身体,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意。
中年男人也冷的够呛,回屋添了件外套出来,抬头一看两个交叠在一块人影,愣了下,随即笑道:这是你家小孩啊?
清水村这边的乡下话和普通话相差不多,仔细分辨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
陆逞裹了裹衣服,单手搂着怀里人的腰,点了下头:侄子。
侄子哟,医生在瞅瞅时玉,我还以为是弟弟呢,你们两个看起来没差几岁。
陆逞笑了下,时玉能清晰的感觉到脸下的胸膛震了震,男人拍着他的腰,有几分安抚:是相差不多。
差几岁?
八岁。
才差八岁?
医生十分震惊,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想知道何许人也能这么老来得子。
从专业的角度出发,他应该是在思考男性的生理构造。
时玉闷在陆逞怀里,忍不住笑了下。
男人低头,手掌自然的抚上他的头发,声音里也有些笑:说不清楚。
这年头一般人家连自家的孩子都养不活,也不太能理解那些领养、抱养的情况。
医生从屋内又出来了,这次他手里多拿了件军大衣。
军绿大衣长到膝盖弯,看着就挡风暖和。
陆逞接了过来,拿军大衣将两人裹到一起。
时玉这下终于暖和了,他睁了下眼,看见军大衣毛茸茸的大领子正抵在陆逞脸边,男人深刻明晰的脸部轮廓在毛毛的衬托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长眉凤眸,疏冷矜贵。
发现小侄子在看自己,他低头和时玉对视,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了怀中人雪白漂亮的小脸,微微靠近他问:怎么了?
他整个人都很暖和。
呼出的气息也是温暖的。
没事。时玉收回视线,趴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闷声道:谢谢你,小叔。
谢什么,陆逞声音低沉:我是你小叔。输完水带你回家。
时玉乖巧嗯了声,很快又觉察到些不对劲:回家?哪个家?
河北。
时玉:?
他转过头,下巴抵在男人胸膛上,茫然道:河、河北?
见陆逞点头,时玉更是不明所以:我们不回清水村了吗?
不回了,陆逞语气平淡,轻轻撩着他的头发:回去给你找医生看看,看你的身体怎么调养才能好。
吹了才几个小时的冷风直接烧到输水。
体质太差。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陆逞都想让他和自己一起早起锻炼了。
小侄子乖乖巧巧的趴在他怀里,眼眶还有些水迹,纠结着想了半天,才问他道:真的不回清水村了吗?
你还想回去?他眸色略沉,本想说点什么,但见青年可怜巴巴的窝在自己怀里输水,小脸都没了往日的神采,又小又软一团,抱起来还没猫崽重,这才耐着性子道:不可以,时玉。
时玉有点焦虑的想着自己嫌贫爱富的人设,又看着一声不吭就要带自己回河北的陆逞。
河北当然可以回,但回之前能不能让他跟陈政说两句。
嫌贫爱富的人设这不是水到渠成吗,怎么就卡在这了。
他抿着唇,欲言又止的看了陆逞好几眼,眼皮逐渐困倦的合上,趴在陆逞怀里纠结的想了半天说辞,还是闷闷不乐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感觉自己被抱紧了些,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这瓶输完了。
是,从小身体就差。
中药调理吗?
他父母忙,我管他。
医生乡音浓重,却和陆逞交流毫无障碍。
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时玉睡得舒服,蹭蹭身下的抱枕,抱枕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抱他抱的松了些。
医生几次侧目,说道:你们叔侄关系是真好啊。
还没见过和小叔这么亲的孩子呢。
也没见过这么大了还要抱着小侄子挂水的小叔了。
也太惯着了。
还好,陆逞颔首,哪怕盖着军大衣抱着人,模样依旧波澜不惊,自带一股沉冷疏离的气质:他也不太听话。
为啥啊?
他这么问着,就见长椅上的男人面色冷了冷,眸光微暗,半晌才道:认识了个不好的朋友。
交朋友啊?交朋友俺们做家长的可不能管啊,一管就得吵架。得管,陆逞抬头看他,语气冷硬:我的小侄子我为什么不能管?
我们作为家长,就要杜绝他们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往,在他茫然地视线中,男人冰冷的语气稍缓,对他点了下头,表情平静,漫不经心的说:我是为了他好。
他会明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老男人这个世界走的还是真香路子
目前是真香前,这两章就该真香了
陆逞: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的行为是不对的
时玉(茫然的看看腰上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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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年代文里的老实人(14)
两瓶水输完天还是灰蒙蒙的。
大衣还给医生后,时玉恹恹的站在陆逞身边,被陆逞牵着上了车。
何新已经买好了午饭,见二人进来连忙将还热腾腾的饭递了过来,先生,小先生,趁热吃。
他格外贴心,给时玉买的是白粥。
放了点糖,味道熟悉的让时玉一怔,恍惚间想到陈家那件温馨简陋的偏房,以及厨房袅袅升起的炊烟。
他这一走,陈政真的会像原文里写的那样黑化崩坏,千里迢迢进城寻亲吗?
想到那只寡言沉默、爱惹他生气的坏狗,他竟有些不能想象那张老实木讷的脸上出现阴沉、愤怒的神情。
还有他的大白。
他的小心肝大白。
时玉心情低落下来,喝完粥合上粥盖,默默裹起自己的小被子往旁边一缩,暗自伤心。
光线照不到的阴影中,陆逞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双腿慵懒交叠,放在小腹前的手掌却紧的发白,经络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