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男,亚男?”
掀开了油乎乎的帘子,夏母走进了简陋的隔间。
她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满脸都是皱纹,一双手粗糙龟裂,头上甚至有了白发。
见她进来,舒曜侧过了脸去,看也没看一眼。
夏母见了,却也没有像之前一样逼她表态,而是叹了口气,说道:“亚男,不是爸妈偏心。你是个丫头,以后怎么都有办法,女的哪有嫁不出去的?可凯凯不一样啊!现在的小丫头一个比一个现实,家里没钱谁跟?咱们家你也知道,别说给凯凯买房子,上大学的钱都不一定拿得出来。要是不赶紧攒钱,以后怎么给他找老婆?”
说起给儿子夏凯娶媳妇的事,夏母深深的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更皱了。再看看丝毫不体谅家里,闹着非要上高中的女儿,她苦口婆心道:“你成绩也没多好,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就算是能考上大学,也不还是那回事?咱们村里的大学生好几个,不还是照样找不着工作?你现在去挣点钱,攒着当嫁妆,回来之后爸妈给你张罗张罗,找个好婆家,孩子一生,也不用出去干活,就在家洗衣服带孩子,日子过得多舒服!你非去上学干什么?”
“咱们家这也是没办法啊。但凡家里拿得出钱来,哪能不供你念书?可是凯凯……凯凯这是没办法啊!咱们夏家就他一根独苗,总不能真看着他打光棍!我和你爸老了不中用了,你弟弟以后不指望你这个当姐姐的,还能去指望谁?你不给他攒钱娶老婆,以后在婆家受了欺负,谁给你撑腰?”
自认为把其中的利害掰扯了个清楚,夏母絮絮叨叨说了好半晌。见舒曜抿着唇不说话,没有像之前一样哭着要念书,又结合她这些天的表现,夏母以为是听进去了,于是道:“你再歇会,妈去编筐,再不去人家扣钱了。饭在锅里,你趁热吃。”
目送她走出去,舒曜卸下了脸上乖顺的面具,面无表情地准备召唤系统,接收原身的记忆。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情不佳,不等她呼唤,代号为“引路人”的系统便在空间里探出了头来:“宿主,宿主?”
“嗯?”一穿过来便遭到了一番极倒胃口言论的暴击,舒曜好容易才按捺住心里的不适。揉了揉太阳穴,她道:“所以我要穿多少这样的世界才能回去?”
“一个世界一千积分,宿主的愿望需要一万五千积分。但由于宿主每年都向贫困女孩助学基金捐款,并多次为提出离婚诉讼的贫困妇女提供法律援助,宿主的愿望承担者姜零露女士又曾资助过二十余名贫困失学女童,所以经小组讨论决定,可以给与宿主积分减免,只需要一万两千五百积分即可。正常而言,宿主只需要完成十三个任务。”长得像个毛茸茸团子的系统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照着小本本一字一顿地念道,“此外,如果宿主能超额完成任务,还可以得到额外的奖励。”
任务世界的流速和舒曜所在的时空不同,十三个世界意味着舒曜只需要十三天就能回去。现在正是假期,姜零露有护工和医生照看,她又借着出国疗养的名义和其他人打好了招呼,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舒曜思索间,团子系统道:“这边已经准备就绪,宿主是否开始接收记忆?”
只听原身母亲的那些话,便能感觉原身的处境不妙,自然是尽快接收记忆为好。闭了眼,舒曜道:“可以,开始。”
“好的。”
随着滋~滋~两声,原身的记忆涌入了舒曜的脑海。
原身叫夏亚南,来自某人口大省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农村,家境在村里都属于差的——父亲年轻时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只能给附近的一家厂子看大门,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母亲操持家务,平时也去厂子里打工补贴家用。弟弟成绩惨不忍睹,稳居年纪倒数前十。爷爷已经去世,奶奶身子不好不坏,靠着编筐勉强糊口。原身没有叔伯,两个姑姑都嫁到了其他的村子,住得不算近,日子过得也是不好不坏。
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原身学习非常刻苦,从小学到初中,每天都是班里去得最早,走的最晚的。她的资质一般,但因为格外努力的缘故,成绩一直维持在年级前一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原身是能进县里最好的高中的。
夏父夏母都没上过学,但也不是不知道上学的重要性。原身的弟弟夏凯从小学开始,便天天被夏母盯着写作业,次次考了倒数回来都被夏父拿着皮带抽得鬼哭狼嚎。相比之下,两人虽然对原身不大上心,但是原身的成绩不错,两人也觉得脸上有光,所以平时对原身还不算太差。
可随着夏凯一天天长大,成绩却一天比一天差,眼看是考不上高中了。夏父夏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咬牙花了钱送夏凯去上了县里一个老师在家里办的一对一辅导班,可他的成绩却还是不见丝毫起色。那老师的良心尚在及格线上,知道夏父夏母赚钱不容易,夏凯又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便在期末考试之后,委婉地拒绝了两人寒假再把夏凯送过来上课的提议。
经此一事,夏父夏母也知道夏凯考大学是没什么指望了。可考不上大学也就罢了,高中不能不上啊。夏凯的成绩太差,高中是肯定考不上了,只能交择校费。可两人一打听,择校费最少也要交一万五——这还是县里最差的三中,要是想去最好的一中,择校费要交两万。
这么一圈打听下来,夏父夏母傻眼了——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又送夏凯去上了一个学期的一对一辅导班。说句实在的,别说两万,现在家里连一万块钱都不一定能拿得出来。可夏凯只比原身小一岁,明年就中考了,他们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就算是找亲戚东拼西凑能借出来,这借的钱也得还啊!再者,夏凯今年十四了,考上大学没了指望,那再过上四五年就得说亲了。虽然两人看自家儿子是哪里都好,但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数——家里没什么钱,夏凯身高长相也都一般,脾气也一般,不聪明又不愿吃苦,以后八成是赚不到什么钱,多半也是和他们一样进厂子打份零工。这种在农村的相亲市场上是最不好讨老婆的。
夏母平时和邻里拉家常,也没少听她们说谁谁家的男孩相亲,女方一听说没有房子,都是转头就走,根本不带搭理的。想想自家的儿子到时候也要这样被挑剩下,夏母心里就堵得慌——现在农村女少男多,村里的男光棍起码得有二三十,其中不乏有房子的。自家的条件还比不上他们,难道夏凯真的就要打光棍了?
夏母心里慌,夏父心里更慌。他只有夏凯这一根独苗,难道以后要断了香火?眼见村东头那家的三个女儿攒钱给弟弟买了县里的大房子,转眼就有媒人给他的说亲;又听说谁谁家的姐姐,这些年给家里零零总总寄回来了十万多块钱。两人一合计,便决定也让原身去打工,赚钱给夏凯买房子。
可是如今不比以往,现在村里的小孩不论男女,只要能考上,家里砸锅卖铁都要送去上学。夏亚南成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如果他们硬让闺女退学去打工,是要被村里戳脊梁骨的。到时候女方一打听,知道了他们为了给儿子买房子逼闺女辍学的事,说不准都不愿意嫁过来了。
想到这一层,夏父夏母愁得睡不着觉。愁了大半个月,原身班里开家长会,班主任魏老师挨个打电话让家长过去。夏母一心都是可能打光棍的儿子,哪有心思管原身?正要开口回绝,可一下又想起来夏凯期中考试又考了倒数,到时候带着他过去,让他看看老师是怎么表扬他姐姐,回家正好能说说他,便应承下来了。
对学习刻苦的原身印象很好,魏老师表示原身学习很努力,就是心态不太好。她好几次看到原身躲在拐角里哭,让夏母多开导开导她,别压力太大。不出意外的话,以她的成绩,考上一中是没有问题的。见夏母只是随口应承着,没太上心,魏老师只当她是不知道心态的重要性,便举例说去年有学生因为压力太大所以心态崩了,最后发挥失常没考好的。
听了这话,夏母果然打起了精神。魏老师以为她是明白了心态有多重要,却不想她是心里打起了另外的算盘——心态不好是好事啊。万一考上了一中,她怎么名正言顺地不让夏亚南去上高中?
找到了万全的主意,夏母回家和夏父一合计,两人一拍即合。在临近中考的一个月里,原身一回家,夏父夏母便问她的考试成绩和排名,问完了就是一顿排揎,然后便开始说谁谁家的孩子考了多少多少分,人家一回家就做饭看弟弟,也没跟你似的成天躲在屋里说要学习之类的话。
初三模拟考试频繁,原身本来压力就大,被他们这么一排揎,便更难受了,晚上失眠是常事,有时做着做着题就哭出来了。情绪不稳定又休息不好,原身的成绩可想而知。模拟考试的名次一次次比一次差,中考更是考到了年级三百名开外,如果想继续读书又不交择校费,就只能去二中或者最差的三中。
二中生源一般,老师也一般,学生高考少有能过一本线的。去了二中,基本就相当于和一本绝缘了。中考考成这样,原身在家里哭了大半个月。等缓过劲来,琢磨了半天,便想去二中——二中虽然不好,但是有实验班,里面配了学校里最好的老师和最有希望的学生。在高一期末的时候,学校会对学生按文理分科进行考试,根据成绩分班。虽然这种实验班也和一中没法比,但是年年都有学生考上一本,也算是可以了。
但夏父夏母就是不同意。哪怕原身跪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连亲戚都看得心软,劝他们送孩子去上学。
开什么玩笑,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要是让原身去了,他们这一个月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因为之前天天絮叨原身排名和成绩的事,亲戚有不少劝他们别给原身太大压力的。现在原身考砸了,左邻右舍也都说他们这当爹当妈的不是,说他俩把闺女逼得太狠了。他俩都豁出去把名声弄成这样了,如果现在再让她去读高中,那岂不是亏大发了?再说,这么一来,谁赚钱给夏凯买房子、讨老婆?
原身虽然也不完全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但也不是多有主意的人。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之下,闹了一个月都不见父母松口,又被给弟弟买房说动了,最终还是放弃了。收拾行李跟着亲戚去了南方打工,在电子厂里当缠线圈、在织布厂里当女工……从十五岁开始,前前后后辗转了九年。一个月统共五千块钱,寄回家里四千都被父母嫌少,在外漂泊到了二十五岁才被父母叫回家——让她回家相亲,好给弟弟夏凯换彩礼。
许是怕被村里人说闲话,又或许是对女儿仅有的一丝感情,夏父夏母对原身的婚事还算上心,千挑万选之下,给她找了一个在村里可以说是优质的对象。那男人的长相、性格一般,但是个跑长途的,家境还不错。他对原身不好不坏,公婆也一般。原身的后半生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每天忙忙碌碌,买菜、做饭、照顾孩子和老人,在父母找来的时候给弟弟塞些私房钱。
放弃求学之后,原身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麻木了。安慰自己这就是生活,不咸不淡地过了十几年。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下去了,却不想送读初中的女儿去上学时,她在校门口看到了她的初中同学赵迪。
赵迪挎着包,正与旁边的人说话。她衣着干练,明朗而自信,全然不见之前的畏缩。同样是四十多岁,生活的磕磕绊绊全烙在了她的脸上,却仿佛未曾在赵迪身上留下一点痕迹。遑论女儿还拉着她,在她耳边兴奋地说:“妈妈,那是我们魏老师的学生。她考进了一所很好的大学,现在是个大学教授,可厉害啦!”
听着女儿兴奋的声音,原身恨不得缩到垃圾桶后面。
赵迪有多光鲜亮丽,她就有多狼狈难堪。
赵迪和她一个村,两人成绩差不多,家里的境况也差不多,可赵迪却比她果决得多。同样是家里不让上学,被逼着去打工,原身最终让了步,退了学,打了工,赵迪却拿刀架在了弟弟脖子上,放出话来说不让她读书就都别活了。赵家被她这股子狠劲吓怕了,再加上这事传出去之后,没有人敢给她说亲,便只得由了她。
二十多年过去,赵迪读了大学又读了博,走进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她却变得和母亲没有什么分别。每天围着家庭打转,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却还要被丈夫埋怨不赚钱躲清闲、不会教孩子,被婆婆嫌弃第一胎生了女儿,手脚不利索,干活干的慢……
看着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和她隔了一个世界的赵迪,多年来的委屈苦楚瞬间爆发,原身泣不成声。
到了最后,空间里浮现出一个黑瘦的小女孩,正是退学那年的原身。她不过十五岁的光景,脸上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悲伤。怯生生地攥着衣角,她眼里是期盼的光:“姐姐,我想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