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姐,明天他们就学到第三单元了。”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夏亚南道,“他们学得可真快。我之前还以为辅导小学生功课很容易来着,没想到这些拼音什么的,我都给忘了。”
“这些给字词注音的题可以多看看。”舒曜笑道,“判断注音正误的题以后高考也得考,正好咱们也一起学了。”
“那当然。王老师给我这么多钱,我可得给她好好干。”夏亚南抿着嘴笑,“可惜魏老师不怎么来了,我想给她送东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送。”
“你送一份给王老师,再托她把另一份送给魏老师就好了。”舒曜笑道,“她俩是同学,又离得这么近,肯定知道位老师住在哪里。”
“哎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被她这么一提醒,夏亚南才反应过来,“明天我就去买,顺便再买点什么铅笔本子什么的。万一陆奶奶再少收我钱,我丢到她的摊子上就跑。”
想着今天陆奶奶拿着那把奶糖和张爷爷抱怨的事儿,夏亚南就忍不住想笑:“陆奶奶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脸上洋溢着之前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舒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世上还是好人多。
章东省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好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格外重视读书,连大字不识一个、只能靠捡破烂维持生计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知道念叨小孩好好上学。女孩还罢,如果是男孩,但凡是饿不死,家里砸锅卖铁也得送去上学。再穷都不能穷教育的观念深入人心。
这也是夏父不敢硬逼着夏亚南辍学的原因——现在条件好了,原本因为贫穷无法读书的女孩子也都会被家长送去上学。但凡不是到了赵迪家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拦着考上高中的孩子不让上学的事传出去,百分之百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舒曜也是章东人。她年少的时候曾经无比痛恨过章东省尤其是章西南的思想环境。后来走过了许多地方,又年纪渐长,才渐渐晓得自己错得离谱——重男轻女不是章东省独有的,它是所有农耕经济都难以祛除的痼疾。每一个地方都不是完美的,她之所以对故乡怨念深厚,到底还是因为对这片熟悉的土地有爱。
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怒其不改。
看着用心准备功课的夏亚南,舒曜的嘴角不自觉往上翘——或许不需要赵迪,夏亚南也能自己慢慢站起来了。
“含盈,你这样就是和我客气了。”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魏老师的话,王老师道:“这孩子就值一千二的工资。你不收我介绍费也就罢了,还要把这钱也给出了算是个什么事?”
“你这是才和我客气。晓秋,咱们上下铺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两百块钱吗?”魏老师把钱塞给她,“你觉得合适就留下,工资你给发。这两百块钱我就乐意给孩子买糖吃,你也得管吗?”
“那你就自己给她,让我转手一道干什么?”王老师把钱推回去,“再说,孩子想上学不容易。凭什么就只许你资助她,不许我给她花钱?”
“你可拉倒。”魏老师道,“安安读博花不花钱?你婆婆化疗花不花钱?咱当时说好的,这钱我出。”
“那不是当时觉得她不行吗?”王老师道,“我和你实话实说,低年级的小孩不好带,要是找个大学生过来看他们,起码也得这个数。我给她的这个工资,最多是没坑她。不然我怎么不给你另一个学生加钱?你就别和我客气了。人家孩子凭本事挣得工资,你凭什么给人家扣?要是觉得我打肿脸充胖子,你就过来给我上两节课,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见她态度坚决,魏老师只得把钱收了回去:“你这样真行啊?”
“我有什么不行的?难道还能开到赔钱?”王老师不以为意,“倒是你,你能拿出来这俩孩子的学费不?不够的话我给出点。”
“一共才四千块钱,这还能出不起?”魏老师道,“我把那两套房子都给出租了,一套房子供一个孩子正好。”
“唉,你说你。”王老师叹了口气,“虽然说好了不揭你伤疤了,可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啊?振声和华华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自己过?老公有没有的倒是无所谓,可孩子总得有?农村都不想要小女孩,你去打听打听,收养一个不行吗?”
“怎么还不能了?”魏老师沉默了一会,才道:“拿保险公司赔的钱买了房子,以后老了又有退休金,怎么也饿不死。小宇逢年过节又都来看我,这不就是有孩子了吗?”
“唉,你啊。”王老师被她噎得一顿,“我是说不动你。不过不是我说,要不你看看你这俩学生,从里面挑一个收养算了——我看她俩都不差,又都和家里闹掰了,正好给你捡个现成。要不你全收养了也行,反正也养得起。”
“家里怎么样是她俩的事,爹娘好歹给养了这么多年,我哪能硬抢人家闺女?”魏老师摇了摇头,“以后她俩愿意回来看我就看,不愿意也无所谓。她俩要是都能念上大学,我就心安了。”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王老师怒其不争,“你就这臭脾气!我告诉你,你上回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当谁都和小宇那孩子一样,收了你五年的学费就拿你当亲妈了?要是你现在不好好争取,以后这俩孩子上了大学,一年能记得给你打个电话就不错了!”
“那也行。反正她俩以后能出去上大学就行。”魏老师道,“再说,你不也说了吗,我这还有小宇呢!”
“你……”王老师这回是彻底说不出来话了。白了魏老师一眼,她道:“西瓜是小赵给的,桃子是小夏给的。我什么都没拿,现在走了。”
这话一说完,她赌气似的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搁,踩着高跟鞋便蹬蹬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魏老师忍不住笑了。
王晓秋一向是个火爆脾气。嘴上不饶人,但心比谁都软,赵迪和夏亚南放在她那里肯定是没问题。
至于孩子,那年回老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振声和朵朵都没了,只有她侥幸捡了条命回来。虽然无意再婚,可是她并不缺孩子——韩凌宇是,赵迪和夏亚南也是。
她爱她的孩子。
费了老大功夫才把那群吵闹的小豆丁收拾得服服帖帖,看了一上午自习的赵迪收拾好东西,准备吃个饭再走。背着包出了门,她正要下楼,却忽然听到电梯那里有脚步声。
如惊弓之鸟,她连放在门口的垃圾顾不上,转身便藏进了步梯间里。及至听出那脚步不是冲自己这里来的,她才心下稍安。待那脚步远了,她探头去看,却发现来者是夏亚南。
夏亚南背着她那标志性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拿着本单词速记手册,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蓬勃的活力和朝气,完全不是记忆中低头含胸、温顺怯懦的模样。
看着面貌一新的夏亚南,赵迪眼里难掩惊诧。虽然和夏亚南一个村又是同学,但因为性格截然相反,她和夏亚南并不亲近。她俩在村里都挺出名,不过出的名完全不同——她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夏亚南是出了名的听话乖顺。
从小到大,她都是吃不得亏的泼辣性子。在家里的时候,爸妈要是把好东西都给弟弟,她就和他们闹,他们打她,她就打弟弟,闹到他们不能不明面上做到一碗水端平为止。夏亚南则是温顺至极,不待爸妈主动提出来,便主动把家里的活儿都包揽了。她看不惯夏亚南的一味忍让,夏亚南似乎对她的泼辣也颇有微词。两人便一直不怎么搭话,关系不咸不淡。
本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这么想着,赵迪叹了口气。
当时家里让她辍学结婚,她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想嫁了她换彩礼?少做梦了。赵耀祖要进局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把对方打断了腿。不过她心里也有数,这事她说了不算。媒人上门的那天,见爸妈态度松动,她当机立断,连夜收拾东西便跑了——也幸亏她跑得快。她现在才知道,由于她那天的态度过于激烈,她那爸妈当夜便准备第二天买把铜锁把她锁在家里,等结婚再放出来。要是呆在家里被他们看起来,那就可是真完了。
连夜逃出家门是她在山穷水尽之下的拼死一搏。如果不是被逼得太紧,她怎么也不会有这样豁出去的勇气。可是印象里性格温顺如绵羊的夏亚南居然也能为了上学,干脆利落地离家出走,还做得比她都绝,连户口本都拿上了——她可太羡慕潇洒的夏亚南了。魏老师说了,如果想迁户口还得用户口本。
一想到以后还要和那家人打交道,她就一阵阵地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