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站在驿站的门口,长发束起,只看背影,见不到这一位的相貌如何。
来往的人中,竟然有几个孩童不断地叫唤着,而那一位听到动静,并不以为然,转过头去,只见他的脸上长着似是被人特意戳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几乎占据了整张脸,乍然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萧宁虽是被惊了一下,还是缓缓地行至,对一旁的孩童轻声道:“以貌取人,不可取也。笑话别人的孩子,将来会长得青面獠牙,这个样子!”
谁也想不到,大昌的镇国公主竟然还做起鬼脸!
一群孩童吓得连忙撒腿就跑,嘴里叫唤道:“丑八怪!”
吓孩子的镇国公主,没有丝毫欺负孩子的不好意思,这会儿迎向男子,“七娘且为我引见。”
周七娘亦是想不到萧宁会是这样的应对,面露惊愣,好在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走来,“殿下,这位是周屈先生。”
一个周姓,引人遐思。不过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如周七娘说的那样,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周先生有礼。”萧宁恭敬地朝对方作一揖,周屈岂敢生受之,施以一揖,“惊扰公主殿下了。”
指的无非是他这一张脸,因这张脸的缘故,他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罪,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萧宁方才扮鬼脸也没有多好看,是以道:“让先生见笑了。”
若相貌之过算是他的过错,萧宁有意装丑吓人,那不是罪孽深重?
周屈明显听懂萧宁的话了,倒是更觉得稀奇了,这一位公主殿下和从前他见的那些世族都不一样。
本以为年少成名,又大权在握的少女,多少会带着几分桀骜,或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一见面,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萧宁纵然因为他的相貌而受惊,却很快的恢复正常,最重要的是,并无半点嫌弃或是轻视。
周屈这张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更何况旁人。
纵然是周七娘,两人算是同病相怜,亦是慢慢适应,这才不被他的相貌所惊。
萧宁并不避讳他的丑,亦不曾喝斥于孩童们喊出的话,但亦告诉他们,笑话人的时候小心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的丑八怪!
容貌的丑陋是无法改变,可是一颗心的好与坏,却是可以改变的。
“殿下让人很是惊奇。”周屈说的是真心话,亦是觉得萧宁这样的一个公主,比他这张丑陋的脸更难得一见。
“先生请。”萧宁这一声先生唤来,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压力。
“请!”周屈相貌虽丑陋,然敢这样正大光明走在路上,面对所有人诧异的眼神的人,他的内心足够强大,并不畏惧任何人对他的点评,那指指点点。
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叫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萧宁喜欢自信的人。有一句话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周屈便是这样的人。
一行人入,萧三娘正好行来,乍然一见周屈惊得啊的一声,随后察觉失礼,连忙与周屈福身赔礼道:“先生勿怪,妾只是受惊。”
“郡主!”于萧三娘赔礼之时,一群人亦同萧三娘行礼,萧三娘脸色有些发白,显然受惊不轻。
周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萧三娘一身素服,虽周二郎与她再无干系,然与人相交,无论从前两人间有何恩怨,周二郎如今身死,纵然不必给周二郎面子,萧三娘总是要看在孩子的份上。
此刻对上,萧宁与萧三娘介绍道:“这位是周屈先生。”
“先生有礼。”饶是受惊,萧三娘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嫌弃之色,面对周屈亦是有礼。
周屈岂敢受之,朝萧三娘作一揖,萧三娘道:“既然你们有事,你们且议。我随后再来寻你。”
甚为自觉,萧宁想了想道:“若是阿姐想听,不如旁听。”
家里的女子,萧宁是巴不得她们都能多出面,齐心协力,未尝不能闯出一番成就。
萧三娘一愣,萧宁已然上前拉过她的手轻声道:“阿姐何畏?”
像他们家的长辈,上至萧钤是个能容人的,下至于萧宁这么一个能闹腾的,哪一个是安分的?
萧三娘若是想展露本事,而不是一味的想要躲在人的身后,亦无不可。
未待萧三娘做下决定,萧宁已然拉过人,不由分说的往屋里去。
走到湖边,孔义苦哈哈的呆在湖里,不敢动。
周屈虽然不问,但见此幕亦是十分好奇,萧宁已然问:“还呆着不想动?想让我亲自请你上来?”
“殿下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可是你丢下来的。”孔义瞪大眼睛,他是耍无赖不假,被扔了下来,萧宁还让他一定好好地静一静!
哼,静就静,不就是泡泡水而已,现在这天气,谁怕了?
“既然不想上来,继续呆着。”萧宁翻脸会自省吗?
那是不可能的。孔义若是不想起来,且让他继续呆着,谁还心疼他不成?
“就是不知道这么呆着伤不伤身?你这一身武艺要是泡一泡水没了,岂不白费了你这辈子的辛苦?”萧宁果然是个蔫坏的,把人丢水里不让人起来,这还能成了旁人的错!
吓唬起人来,萧宁一丁点压力都没有。
“哪有那么严重?”孔义压根不相信,于此时反驳。
“你精通医术?”萧宁仅此一问,孔义反驳道:“殿下也不曾精通。”
“那就好好地呆着。”萧宁扬眉说来,转身便要走,孔义倒是拿不准了,这可不是小事,萧宁断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连忙喊住萧宁道:“殿下,有话好说。”
对此,萧宁仅环手抱胸道:“耍无赖?”
孔义一听萧宁要翻账算,赶紧低头道:“殿下,就是一个玩笑。你且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
萧宁嗤笑之,“在我的面前说你年幼无知,让我原谅你?”
究竟是谁的年纪大?这么说话就不怕挨揍的吗?
孔义被噎,连忙朝萧宁作揖,“殿下,殿下,是我的不是。我以后再不敢了。你知道这泡水久了伤身,且看在我初犯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我绝不再犯!”
举起手来,就差赌咒发誓了!
“倒立半个时辰。”萧宁指向一旁的大树,孔义瞪大眼睛,萧宁补充一句,“否则吊挂半个时辰!”
“这有什么区别?”孔义控诉的眼神盯着萧宁。
“有啊,你自己倒立能为你自己留些颜面,若由我来出手.......”话到这个份上,还需要再提?
孔义十分自觉地道:“我倒立。”
萧宁满意地颔首,对嘛,就应该这样!
“把衣裳换了再倒,不急于一时。”萧宁不忘补充一句,孔义想反驳,以为自己是个男人,怎么能像萧宁这样处处小心,生怕损及身子呢?
“若是不听话,回水里好好地呆着,想作死我不拦!”萧宁一眼就看穿孔义的想法,完全不给他机会动歪心思!
孔义!!!
这就是个比亲爹还要可怕的人!
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了呢?
他爹能把他送到萧宁手里,压根不担心这么一个儿子能斗得过萧宁。
只是毕竟是当人舅舅的,怎么好总占人便宜?
儿子的事该他操心,萧宁的事够多了,再把儿子交到萧宁手里养,让萧宁操心,是不是显得他这个当舅的太无用了些。
偏亲儿子就不是个靠谱的,再加上萧宁那不靠谱的亲爹。逼得孔鸿只能把这坑爹的儿子送到萧宁的手里,让萧宁出手教人。
“不敢,不敢!”孔义想啊,从前小时候那软乎乎,萌萌的还没成为她表妹的小娘子,怎么现在成这样?
简直就是阎王!
孔义内心不管怎么腹诽,明面上不敢说半句。
周屈看出来了,萧宁这么一个小娘子,哪怕再怎么老练,总是一个小娘子,也有小娘子该有的朝气!
好吧,周屈想,对这么一个小娘子,要不知道她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谁能想像她歼敌无数?
“先生请上座。”萧宁并不避讳当着人前教训孔义。
一则是因为孔义不是个计较的人,神经大条的人压根不在乎所谓的颜面。
在他看来,势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萧宁是他心中所敬之人,萧宁如何教训他,他若是心中不愤不满,自脱口而出。反过来也可以说,他认了服,便只会考虑如何同萧宁动心眼,至此再无其他。
二则嘛,她亦不想让周屈紧绷着身体,似是怕极萧宁一般。
萧宁觉得她其实算不上太可怕是吧!
让人放松些,有话不妨畅所欲言。
周屈虽然喜于萧宁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亦喜于她对自己的礼遇,面对萧宁相请,亦不曾忘了礼数,连连与萧宁再请道:“殿下无须客气,还请上座。”
“若一再推辞,怕是你我今日是坐不下了。既如此,我便不推辞了,先生亦坐。诸位亦请。”萧宁是镇国公主,这个身份让人敬之不为过,上座她且坐之,其余人皆有侍女拿了蒲团上来,放在他们的面前。
周七娘与萧三娘各自入座,刚准备说话,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声,萧宁不解,玉毫退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回来禀告道:“程将军到,同孔郎君打起来了。”
萧宁一听马上知道说的是何人了,程永宜。
“都滚进来。”萧宁一听立刻拧紧了眉头,朝外大喝一声。
外头本来还有些喧哗,被萧宁一喝,不一会儿的功夫,身着铠甲的程永宜同浑身湿淋淋的孔义一并走了进来,两人都朝萧宁作一揖,“殿下。”
“打得可欢喜?”萧宁皮笑肉不笑的问,孔义把嘴闭上,程永宜亦是一般。
“这笔账我再好好跟你们算。去做你的倒立。”萧宁扫过孔义,神情平静的道一句,吩咐下。
孔义立刻昂起头道:“殿下,我也要听。他不就大我两岁,早两年前他都能跟陛下和殿下上战场,我怎么就不行了?还有,若是让走,自该都走,怎么就让我走,让他留下?”
对于见着老熟人,孔义想到两人岁数的差别,再也忍不住的抗议,不带这么区别对待人的。
萧宁对此扫过周屈一眼,周屈倒是看得兴致盎然,并不见怪,亦无不喜。
“你怎么说?”萧宁是不介意身边的人闹腾,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还想把身边的人都变成不正常的孩子不成?
如孔义这种熊孩子,那才是真正的孩子,亦是叫萧宁宠着的人。
若不然萧宁能让人在她跟前吵吵闹闹的?
程永宜拱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话萧宁认同。当年的程永宜纵然年幼,然天下大乱,就是萧谌和萧宁都觉得他太小,不适合上战场,自当多养几年,长大些再说上战场的事。
却是程永宜自己争取来的,拿命去争,证明给萧谌和萧宁看,他纵然年幼,他已经可以上战场。
可如今天下已然太平,就算是孔义想向程永宜学习,如他一般拿命去争一争,并不代表他可以争得了!
“然也。”萧宁赞许,一年多不见,程永宜显得沉稳了许多,正好是变声期,声音听来如同被掐了嗓子的鸭子!
“殿下,虽说乱世出英雄,今天下太平了,也不代表没有机会再出英雄。边境尚未宁。”孔义不傻,马上听出程永宜话中之意,他可就是不服了!
萧宁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言虽不虚,然今天太平安乐,你想跟程将军一般,无此机会。长你两岁,占了这两岁的便宜,占了就是占了,你纵然是再悔再恼亦无用。”
孔义哪能就这么认了,立刻往前迈了一步,“从前争不得,如今我明明可以争,我为何不争。殿下让他听事儿,我也要听。否则岂不是一直都有这两年的距离在,叫我一生都迈不过?”
这话亦是在理,过去的日子他们是没有办法改变,更不可能同步不错;现在的日子怎么过,如何才能如他所愿,叫萧宁不能区别的对待,就是孔义必须要争取的事。
不争,孔义就得乖乖的走人;争了,他就可以留下。
萧宁打量的目光落在孔义的身上,言之有理的话,不好否认。
“那就留下吧。你这身衣裳?”萧宁挂心孔义这一身衣裳的,更怕人着凉。
“快干了。”生怕萧宁不信,孔义连忙挥了挥手,“殿下瞧,真快干了。我身体好,就泡那么一会儿,出不了什么事,殿下只管放心!”
萧三娘看得出来,萧宁对孔义十分纵容。且在孔义的面前,萧宁难得带了几分孩子气,虽说是挺欺负人孔义的,这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坐下吧。家中表兄是个闹腾的,初出茅庐,礼数难免不周全,望先生勿怪。”萧宁对于孔义这么一而再,再而三折腾,朝周屈赔礼。
萧三娘微微一僵,侧头一看孔义完全无压力的跽坐着,压根不觉得萧宁代为赔礼是有什么不对的事。
他知道自己是表兄吗?货真价实的表兄?
“能得殿下相护,是他的幸事。”周屈中肯地道来,萧宁能护着一人,那是他的幸事,旁人求亦求不来。且萧宁能挂心孔义的身体,一再提起,可见是个心系且有心的人。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将视线落在孔义的身上,然对方毫无所觉,这还能怎么样?
算了,周屈也只是适应了这表妹出面代表哥赔罪的事儿。
“先生请用茶。”好在茶早就上来了,萧宁请之。
周屈端起茶喝了一口,入口香甜,却是他从未喝过的味道。
“周先生与七娘是同宗同族?”萧宁终于有机会细问,等着对面的人回答。
“论起辈分,屈叔叔是妾的堂叔。”周七娘代为回答,这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引人深思。
周屈抬头与萧宁对视,“这些年我能活着,有赖七娘相助。”
更叫萧宁意外的是,在萧宁的面前,周屈并不在意提起周七娘所做的一切。
这些恩情,终此一生周屈都忘不掉。踏上成功之路,他亦不认为那需要忘记曾经的一切。
萧宁并无意追究太多,于此时立身朝周屈拱手相请道:“愿闻先生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