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清楚萧宁的挣扎,萧宁原本就不是一个多心狠的人,就算在战场上杀敌无数,那是敌人,她慢慢地只能承受。可是,今日她要处置的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是她寄以厚望的人。
其中的心痛,悲愤,百感交杂。
由萧宁亲自送人去死,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最后见死不救,这是与战场上厮杀,唯有你死我活完全不同。
是以,在听说姚拾儿自尽于萧宁面前时,卢氏立刻意识到萧宁或许撑不住。
急忙赶来,看到萧宁的那一刻,卢氏很庆幸她来了。
“就算你今日救下她,她亦难逃一死,犯下过错的人,活着每一日不过是受尽折磨罢了,她不愿意受这份罪,你不救她,何尝不是全了你们之间的情谊,让她可以在最后,实现她犯下大罪也要为之奋斗的目的?”卢氏抱着萧宁,轻声地说着。
“她知道自己犯下大罪,亦知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她所能,让活着的人不受她牵连。她是懂你的人,明了你的难处,也懂你的仁慈,正是因为如此,她在最后更多的助你一臂之力。”卢氏一下一下的拍着萧宁的背,想让萧宁平静下来。
“你难受,她会很高兴的,高兴你将她视为知交好友,纵然她犯下这等大错,你依然为她一个罪该万死的人而难过。你并没有变成一个无情的人。你依然还是你,一个让人温暖的人。”
萧宁内心纠结的症结所在,卢氏清楚,自然得对症下药。
萧宁并不想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同样也不想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这样没什么不好。
谁也没有规定,成为人上人便需要摒弃人的七情六欲,变成孤家寡人。
若是一个连人都做不好的人,想做好一个帝王,那会是什么样?
卢氏从来不要求萧谌成了帝王,便六亲不认,她在萧谌的面前,也从来只把萧谌当成儿子,该说的话,该提点的事,卢氏都会说,也会提点。
萧宁就算再成熟,再聪明,于情这一字上,总是要适应,更别说这一回远远不是简单处置一个犯下过错的人。
姚拾儿的成就,萧宁在其中费尽多少心血,又对她寄以了多少希望。萧宁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竟然要亲自处置姚拾儿。
当姚拾儿自尽于萧宁面前,萧宁明明知道姚拾儿罪该万死,却依然会为姚拾儿的死而难受,这一切都证明萧宁是一个正常的人。
“阿婆,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应该只考虑让女子出仕为官,而忽略有太多的人容不下她们出头,因此,反而给了她们压力,让她们急切,也造成了拾儿的结局?”萧宁陷入了迷茫,曾经她以为应该一直走下去的路,如今她不清楚了。也让她不由的反省,姚拾儿的结局,是不是她一手迁就的?
“凡事皆有利有弊。人有善亦有恶,一念生起,根本不由你。就算你没有走这一条路,你又怎么知道她的结局会比现在好?你让女人有了出头的机会,也是给了天下女人选择的权利。她到最后不是也按自己的想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卢氏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却坚定地道:“在我看来,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决定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这心里对你能为我们走出这条路来,满心都是欢喜。
“至于所谓的结局,女人曾经的结局,难道你看得还不够多吗?从父,从夫,从子,从来没有自己。”
这样的日子,无数女人都走过来了,可那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没有做错。”卢氏只为了告诉萧宁这一句。
萧宁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心口还是痛“阿婆,我难受。”
心堵得厉害,也痛得厉害,萧宁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痛。。
“难受就哭。有我们在,不怕。”哭泣亦是人的权利,是谁规矩的成大事者哭不得的。
萧宁的身边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难受只管放开的哭。
只是谁也想不到,萧宁开始发起热来,可把人吓了一跳。玉毫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昨夜萧宁淋了半夜雨的事说出来。
“这事怎么现在才说?”萧谌知道昨夜萧宁没有回宫,原想她定是心下有些事拿不准。
想姚拾儿对萧宁而言一直都是极看重又亲近的人,如今虽然为时为势,萧宁必须亲审此案,萧谌亦无意再处处过问萧宁,让萧宁更难受。
不回来,自家的孩子也不会闹出什么不该闹的事。萧谌信得过萧宁,给萧宁赐下公主府,既是为了让她可以便宜行事,又怎么会要求在她难过伤心的时候,非要回宫。
可是,萧谌如何也想不到,萧宁难受到这地步,昨夜大雨磅礴,萧宁淋了半夜的雨,这身体如何撑得住。
玉毫不敢作声,萧宁做下决定的事,从来不是谁都能劝得了。
况且虽然萧宁淋了雨,也叫太医看了,并无事,如今这般,玉毫也不敢说无关系的话,萧谌心急斥责,他也只管听着就是。
萧谌急得不行,连忙让人传太医,欧阳齐在一旁问:“殿下病倒的消息要封锁吗?”
能在这个时候提点的人,萧谌一顿,随后道:“不必。病了又如何。”
对啊,病了又如何,须得瞒着?
萧谌不认为这天下的人都是一般无情的人,萧宁为了一个她亲自培养出来的人伤心难过,有何不可?
欧阳齐提一嘴,“人的弱点若为天下人所知,将来未必不会引起群而攻之。”
显然在欧阳齐眼里,萧宁为了一个姚拾儿病了,此事传扬出去,这就是向天下人昭示她的弱点所在,那对萧宁将来并不是好事。
“未必。”萧谌并不以为然。
有些事,或许对别人而言是弱点,可是若是处理好了,弱点也会成为最坚不可摧的盾甲,尤其是由人竖起的盾甲。
欧阳齐从前同萧谌也是有过往来的,只是那时候觉得萧谌不过是个调皮且喜欢同寒门庶士往来的人,于世族中不少人看来都是异类。
从前是异类的人,如今也依然还是异类,他之所思所想,一直都跟旁人不一样。
既然萧谌并不认为应该在意这些事,该提的醒都提了,欧阳齐亦不再多言。
只是萧宁发热,病了的消息传出去,谁都坐不住。
萧宁这一回表现出乎意料的好,有些事推动至今,也就变得理所当然。眼看胜利在望,萧宁竟然病了,这对萧宁的我方队友来说,绝不是好事。
萧颖和萧评来得是最快的,连姬则一道。一来便见萧谌在院里,亦无二话,只关心地追问:“五娘如何?”
“她是难过了,心痛了。没事,会好起来的。”太医都来看过了,道萧宁虽然郁结于心,好在及时发出来,病一场倒是好事,萧宁的身体一向好,无事的。
萧谌只要确定萧宁无事,其他的都不在意。
伤心难过,不过是七情六欲中最正常的反应,他的孩子会喜会怒,会忧会愁,这才是正常的孩子,萧谌觉得很好。
萧颖显得有些忧愁,“外头的流言甚多。”
总有那斗不过萧宁的人,绞尽脑汁都是怎么样才能叫萧宁吃一回亏。
萧宁这么一病,马上就有风言风语传出,话里话外都在指萧宁心太狠,遭了报应。
分明他们一直都盼姚拾儿死,也正是因为他们急切相盼,事情才会落幕得这般快。
若是萧宁果真对姚拾儿网开一面,只怕第一个跳出来道萧宁徇私舞弊又是这一群人。
“不必理会。宁琦既然一再上折请往边境戍边,朕立刻下诏,以三省通过,定下以她承宁箭之忠国公一爵,命她赶赴边境,将此事定下。李御史家中女郎不让须眉,愿意随宁琦一道同往,朕也当如她所愿。”
萧谌对在登闻鼓处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何在此时动手,叫一群在背地里盼着萧宁死的人难受,亦是萧谌现在就想做的事。
当日宁箭为守边境而死,一个忠国公,是萧谌和大昌朝对他最高的追封。再以宁琦继承此爵,观宁琦今日在登闻鼓前行事,谁人不心服口服?
这一回萧颖也觉得扬眉吐气了!
李御史这个蹦跶得最厉害的人,凡事总喜欢跟萧宁,不,是跟天下女子对着干,巴不得天底下的女人都能像以前一样,安安分分的呆在家里,事事听男人的安排,如那提线木偶。
结果他家也出了一个对他而言,同样是离经叛道的闺女,这一回,看他闺女不把他气个半死才怪。
萧评看向萧谌道:“迁都一事,不宜再拖。”
这会儿提起这事儿,萧谌与萧评对视,萧评道明他的意思,“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萧谌懂了,是该有一个新开始。
“好。”
一个好字,定下了许多事。
外头就算因萧宁这突然的病倒,传出不少的流言蜚语,萧谌通过三省下达的命令,很快传遍天下。
得,若说之前因为事情太多,前线很多事也并未完全完结,也正是因为如此,叫人不好提得太多。
追封宁箭的诏书早已写好,只是尚未对外公布。
一个为大昌尽忠到最后一刻,为守卫百姓到最后一刻的人,一个忠字,理所当然。
而宁箭膝下唯有三女,两个早已出嫁,独一个宁琦还在膝下,一直追随在萧宁左右,宁箭也是早有打算让这么一个闺女承他之位。
如今宁箭战死,宁琦以宁箭为榜样,花样年华时自请愿往军中去,只为守卫边境,这样的人承忠国公之爵,纵然是女子,其气度胆识,谁不敢敬。
宁琦拜谢,即与萧谌拜谢,也请临行前去见一见生病的萧宁。
萧宁这两日迷迷糊糊的,听说宁琦来,却整个人来了精神,知宁琦是来辞行,她朝宁琦笑道:“原该是我亲自送你出城的。”
“殿下同我不必道这见外的话。殿下当保重自己。”话说着,宁琦到了萧宁的身边,握住萧宁的手,“我知殿下难过,不仅是为死去的将士,我的父亲,也为姚将军。”
说到这里,宁琦抬起头,冲萧宁轻声地道:“殿下放心,我已经将姚将军安葬,此一生,我都会引以为戒。殿下在登闻鼓前说过的话,我定牢记在心,余生绝不敢忘。”
对于萧宁,宁琦觉得,只要萧宁在这儿,就算她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却依然让她们女子安心。
“殿下很好,今日,哪怕换了是我,为殿下,为天下女子,我也愿意一死,姚将军死得其所,殿下不必再事事归责于自身,错的不是殿下。”宁琦毕竟跟了萧宁这些年,还是了解萧宁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能一语道破萧宁难过,不能开怀的原由。
宁琦紧紧地握住萧宁的手,“虽然姚将军是殿下第一个教出来的女将,却不是唯一的一个,殿下为姚将军伤心难过,也该想想我们。殿下是我们的主心骨,有殿下在,我们能安心。”
萧宁看着这样的宁琦,伸手抚过宁琦的脸,“好!”
一个好字,便是她对宁琦的承诺。
路,领头人是萧宁,萧宁走到了如今,跟着她一起走的还有无数女子,她们每一个人看着萧宁,都与宁琦一般,能让他们安心。
“此去边境,殿下放心,我一定会效仿父亲。”宁琦见萧宁终于振作起来,有了往日的精神。站起来,朝萧宁郑重地作一揖,笑看着萧宁,也是为让萧宁安心。
萧宁怎么能安心呢?
眼前的少女,未及笄便跟在她的身边,这些年一点点的成长,她还能记住初心,要像宁箭将军一般,守卫在边境,绝不许人越过大昌的边境。
如今,她就要去实现她一直的理想。
是,萧宁为姚拾儿而伤心难过,尤其是为那样心狠的自己而觉得陌生。可是,她不仅只是教导出姚拾儿的萧宁,更是无数人的萧宁。
是非功过,总有一个谁对谁错。
萧宁害怕自己变了,可这份害怕,是不是也在警醒自己,她不要变成一个真正冷酷无情的人。因为,有像姚拾儿一样为了一己之私,一步踏错的人,也有像宁琦这样,纵然遭逢变故,不改初心,不变初衷的人。
对于美好的东西,谁人不是心之向往,萧宁确实更喜欢这样的宁琦,也愿意用尽一切的守护宁琦。
“随我走一趟无类书院吧。”这一刻,萧宁走出了内心的愧疚,心痛,也做下了决定。
紧紧地握着宁琦的手,萧宁希望这一趟宁琦能陪她走。
宁琦是从无类书院走出来的人,眼看便要远赴边境了,何时能再回来,她亦不知。萧宁无论为何要她陪她走一趟,宁琦都愿意。
萧宁收拾着,这便朝外走,门口的人显得有些着急,“殿下病重未愈,还是不要外出为妥。”
小心翼翼地征询萧宁的意见,也是不敢乱来。
“非去不可。我的病我有数。退下吧。”萧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人还敢拦着,禀告却是必须的。
宁琦知道,萧宁做事,有她非做不可的理由,只管安静地陪萧宁进入无类书院。
萧宁突然来访,得到消息的人不少,萧宁看萧评赶来,与萧评道:“五伯,召集无类书院所有学子,我有话要同他们说。”
萧评看着萧宁恢复不少精气神,就算脸色依然不算很好,却比前几天好多。
亦不问原由,只道一声好,立刻让人鸣钟将人聚集。
无类书院比起一开始那是扩大了两倍不止。
不说其他,便是这操场也比寻常人家的院落都要大。
两三千人聚集在了一块,一群人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萧宁走上讲台前,认出萧宁的人低声地与旁边的人问:“不是说镇国公主病重,怎么来无类书院?”
这个问题,有人能答得出来才怪。
比起奇怪萧宁病重的消息,人还能拖着病体来到这儿,有许多人更欢喜于萧宁的安然无恙。
“想来,你们都听说我病重的消息。”萧宁上台,也不寒暄,直奔正题。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病气的无力。
底下本来交头接耳还在窃窃私语的人,听不清萧宁的话,不约而同地都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