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陵州。大梁王朝。
边陲之地。西洲。
有标黑骑如同一线浪潮般在千里黄沙之地奔涌席卷而来。
沙尘滚滚声势浩荡。
大梁以武建国,在十数年前的那场两国之争中大梁铁骑更是以破竹之势推翻了作为宗主国的大隋。
十二年后,大梁仅是北庭都护府便已经有铁骑十八万,而在去年的边军比武之中,则是这支堪堪满甲千人的黑骑冠绝三军。
“将军,再过三十里就是柳中城了。”一身黑色甲胄且面覆甲具的高大男子策马赶到领军之人身侧,出声提醒道。
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眸里有敬畏、钦佩以及担忧。
因为眼前人正是身后这标黑骑的统帅。
不及弱冠之龄便在点将台上接过了那枚代表着陪戎校尉的虎钮印玺。
而那份担忧则是来自后者身上斑驳破烂的甲胄以及那股近身便能够闻到的刺鼻血腥气。
浓郁至极。
“嗯,知道了。”在那道神色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同样是面覆甲具看不到容貌的男子微微点头,言简意赅应道。
然后便是铮铮铁甲和奔腾马蹄之声。
这位尚未及冠便担任陪戎校尉的男子甲具之下目光如同鹰隼般坚毅,冷冷直视前方。
左肋处那道狰狞伤口本该血如泉涌,不过被他以蛮横的气血强行镇压。
假面之下那张还略显青涩稚嫩的面孔已经惨白如雪。
西洲作为大梁边陲重地,辖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城,其中将高昌作为西洲都城,此次他们的目标则是就近的柳中城。
若是细看,就能够察觉到这支按例该是百人一标的黑骑当下仅有七十余人,而且几乎骑骑负伤,虽然行军速度没有半点放缓,军阵整齐且肃穆,但那一双双嗜血狠厉的眼神中皆是难掩疲倦之色。
而在这标黑骑之中更有一辆极不合边塞规矩的马车。
马车之上皆是尚未干涸的鲜血。
可能没有人知道在这辆马车出现在西洲之后撞上黑骑之前遭遇了多少场伏杀暗袭,战死多少忠心耿耿的护卫,除了领军在前的那位陪戎校尉只怕也没人知道马车中坐的究竟是谁。
黑骑中人想知道,毕竟他们为此付出了二十多名袍泽的性命。
那二十三人再也见不到高昌城头以及家中妻儿。
就连马革裹尸也做不到只能是黄沙埋白骨。
驾车的是一位眸若清泉神采奕奕的红衣女子。
有几骑游弋在马车四周的黑骑时不时瞥向那位红衣女子,眼中带有狐疑,更多的则是惊艳与感慨。
当时若不是这名女子仗剑出手逼退那拨修为高深叵测的杀手,只怕他们这标黑骑还要再多几十人留在那片黄沙之地。
而且浴血厮杀后急行军五十里,就连他们这些百战老卒都略感疲倦,但这位来历不明且姓氏不知的红衣女子却始终长发飘逸神采飞扬。
红衣女子的目光越过重重黑骑最终落在那名统军男子身上,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意流转。
后者手提黑枪杀伐果断。
前者长剑在侧风姿卓绝。
刀剑痕迹交错的马车之中是一位身着粗麻布衣正襟危坐的老人。
已是满头华发的他轻轻转动着手中那串寻常至极的念珠,过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轻声道:“八十四人呐...”
半炷香之后,在那位陪戎校尉的率领下,七十余骑满身血气的黑骑连同那辆破烂不堪的马车一齐直直撞入柳中城。
距离那场边塞不知何起但异常惨烈的厮杀已经过去了半旬之久。
二十三名黑骑战死的消息也从柳中城传到了西洲都城高昌,继而就宛若一阵陆地龙卷迅速传遍了整座边陲。
但市井百姓始终不知已经安稳太平一年有余的西洲为何突然战死了这么多人,而且皆是号称“千金难换骁勇”的黑骑。
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那位极为年轻便担任陪戎校尉的男子同样是身负重伤,离迈进鬼门关只差一步。
左肋靠近心脉处被莫名剑气洞穿,伤口一寸半,白骨森森,触目惊心。
真的是只差一步。
高昌城。
在城东有座规规矩矩满是西洲民俗特色的宅院。
“怎么样了?”那处架着茂绿葡萄架的天井当中原本就坐立不安的一位老者在看到紧闭的房门随着“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后,赶忙迎上前去,神色关切地询问道。
当他看到那名中年男子手中木盆红的刺眼的血水后,本就紧锁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仿佛牵住了老人几十年来的春秋风雨。
“已经没事了。”那名在得知某人重伤后便急忙从药铺赶来的男子摇摇头宽慰道。
随后他轻轻掩上房门,“万幸没有去地下见那位...”
听到这句要是十二年前绝对是大逆不道稍有不慎就祸及家门的诛心之言,老人本想抬脚就踹,但一想毕竟有辱斯文况且这几天又是他一直在劳心劳力照顾那个小兔崽子,便只是闷哼了一声,就此作罢。
重新坐回葡萄架下的年迈老人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铁青愤愤道:“若是放在以前他董和给我这个老头子提鞋我都嫌弃,现在却让这个小兔崽子舍了性命相救...”
董和,字幼宰,大梁王朝上都护府副都护。而在这位乡间私塾老夫子口中却是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听到老人这句言语,那名刚把血水倒掉正拿着抹布擦拭手掌的男子转过头来,打趣说道;“小兔崽子?”
仿若是被刺中了软肋,在高昌城内开设私塾教书十几年与人说理从未败下阵来的老先生满脸通红,然后便沉默不语。
随着男子落座,老人这才改了话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想必不是冲我们来的。”
一直在药铺帮忙的男子轻嗯一声,他知道这个“我们”准确来说应该换成房内床榻上的那个。
“既然已经没事那我就先回药铺了。”男子轻拍了下膝盖,然后站起身来,说道。
老人冲着他摆摆手,示意他尽管去忙他的。
满身浓郁药味的男子毫不介意他这种送客之道,抿了抿薄唇,大袖带风般径直走出院落。
独坐院中的老人抬头瞥向那扇房门,他仿佛看到了床榻之上那人因伤势疼痛而发颤的嘴唇,拧皱起来的眉头。
可他现在却无能为力,半点做不得什么。
“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我。”这位名叫杨自在的老人不顾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气笑骂道。
而悠悠半晌后,他叹了口气,用只能够自己听到的声音哼唱着那首当初在前朝盛行一时的曲谣,“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借问谁家子...”
到最后,这位饱经风霜早年见过江南的烟雨楼阁亭台舞榭如今也看过边关大漠孤坟长河落日的教书先生已经是老泪纵横。
那名要回药铺帮忙的男子在跨出院落的大门后身形稍是一顿,随后他微微转身对着不远处的酒楼二楼临窗处拱手致意,然后才踱步离去。
“阿叔,人家可是觉察到我们了。”在那座生意极为兴隆的酒楼二楼上,在临窗的酒桌旁,坐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和一袭玄衣的中年男子。
前者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后者正襟危坐兴趣盎然。
若是酒楼有黑骑中人便会认出她正是当日破阵退敌的那位女子。
被她称呼阿叔的中年男子生得一副让半老徐娘都会暗送秋波的俊朗脸庞。
至于红衣女子,这几日酒楼生意之所以火爆兴隆有极大多数酒客是冲她而来。
不知道在偌大的大梁王朝如何,总之在这边陲西洲。
自当得起绝代风华四字。
“没想到在穹陵州在这小小的边陲之地竟然还有这等修道美玉。”剑眉星目风华内敛的中年男子毫不掩饰赞美之词,笑道。
一听到这,红衣女子顿时来了兴致,她眨了眨那双巫山绕秋水盈盈有英气的眼眸,笑吟吟问道:“比起阿叔你来如何?”
被大哥差来名义上为其护道实则监管以防这丫头乱来的男子沉吟了许久,随后大大方方承认道;“百年之前,我不如他。”
山中一日人间一年,更何况是在天之上。
红衣女子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讶异一声,要知道在自己那个大家里除了父亲外谁也压不住眼前这位。
这个“压胜”自然是指大道之上的修行天赋。
“听说就是这个叫杜行甲的男人与院中那个叫杨自在的老头两人一起照顾了他很多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给自己起名张小花的红衣女子饶有兴致地说道。
她喜红衣,而花又与之最近,所以她觉得这个名字与自己最相宜。
至于那个他,自然是现如今躺在床榻依旧昏迷不醒的某人。
玄衣男子闻言点点头,再度瞥向窗外时那双深邃眼眸已经是金光流转神意涌动。
他望向那座错落有致的院落。
“能够让一块世间一等一的修道美玉和身负浩瀚文运的夫子共同抚养之人,我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之处。”
等到这个名为任摘星的男子看向张小花时,那双金色眼眸已经恢复如初。
他所说的奇特之处自然也包括不及弱冠便担任一洲的陪戎校尉。
因为他与自己的这个宝贝侄女已经游历了天下九州,见过了太多太多世俗王朝所谓的天之骄子良才美玉,哪怕是在弱冠之年担任一国之师的都有,所以一个小小的陪戎校尉在他眼中实在不算什么。
但正因为恰恰不算什么才最让他上心,也最费思量。
看到自家阿叔那微皱的眉头,张小花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能让“叫摘星却真可摘星辰”的阿叔想不明白的事。
于是这个名叫隋便的陪戎校尉便让她记在了心上。
隋便,随便。
可一点都不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