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风息了,落星河上波浪不兴,赞唐与往常一样,和其他渔民一大早就摇着渔船下了河。
傍晚时分,风雨骤起。一向温顺的落星河露出了狰狞的一面,河水在雨中变得浑浊起来,风雨中巨浪一个接着一个,拍击在河堤上,如同一个个猛兽拼命扑向猎物。
东林村的居民早早地来到了岸边,木然地立在堤上,等待捕鱼的丈夫、父亲、甚至是爷爷。这一直是东林村遗留下来的传统,也是天性,当丈夫在外性命危如累卵时,没有哪一个妻子能够安心呆在家里。
赞普和他的母亲也呆在人群中,心中默默祈祷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对于贫困人家来说,九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承担起家务了,而且思维也日渐成熟。赞普默默地看着身边这些一张张刻满岁月的老脸,看着他们在风雨中强自张开的眼睛,唯恐眨那么一眨,就错过了亲人的渔船,看着表面木然实则揪心的面容,感受到母亲拉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赞普的心在低低的呐喊:天帝如此不公,渔民连温饱尚且不能解决,还要随时面临被夺走生命的危险,这天这地,又有谁能够为这脆弱而卑微的生命做主?
天黑了下来,风浪竟然小了,太阴星悄悄地从云层中露出了面孔。这让东林村的居民大大松了一口气,依落星河居民常年的经验来看,今天河浪并不特别高,打鱼出事的可能性不大。
可为什么父亲们还不回来?
直到深夜,等候的人们终于看到了几个黑影跌跌撞撞沿着河岸向村庄走来。赞普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怎么会没有渔船?
“爹!”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边喊边向几个黑影跑去。
赞普也激动地抬腿准备向打渔归来的大人们跑去。突然,眼尖的他发现几个黑影抬着一个担架,一股不祥的预兆从心中喷涌而出,像是被结结实实地一拳打在胸口上,赞普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惊恐地向母亲看去,东氏好像也觉察到什么,脸色苍白。
赞普赶忙回来紧紧抓住东氏的胳膊,母亲的身体像是秋风里的小树,抖个不停。赞普吃力地扶着母亲,向人群走去。前边先一步找到丈夫、父亲的女人、孩子们并没有喊叫,他们只是紧紧抓住自己亲人湿透的衣衫,同情地看向东氏和赞普。
东氏看到大家回望她的表情,苍白的脸终于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瘫坐在地上。
赞普松开紧抓母亲衣袖的手,跑到担架旁,跪下来,看到父亲赞唐脸色苍白,双唇开裂,双目紧闭,眉心隆起,浑身被血浸透,少了一只手臂、胡乱包扎的右肩还有不少鲜血渗出。
“赶快抬回去吧,赞唐还没有死。”同去打渔的东来舅舅艰涩地说道。
“爹—!”赞普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听到赞普的哭声,赞唐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他只看了一眼心爱的儿子,就开始四处找寻着什么。看到妻子东氏在几个女人的扶持下走了过来,赞唐憔悴的、布眼血迹的脸上居然抖动着一个温柔、歉意的笑,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妻子,嘴唇翕张,好像在期盼着什么、嘱咐着什么……
“孩子他爹,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东氏颤抖着,泣不成声。
赞唐又满是爱怜地看一眼正吃力地撕开衣襟,拼命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孩子,看一眼已到中天的太阴星,永远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感受到临终父亲的爱怜与不舍,赞普心中一痛,也晕了过去。
赞普醒来时,太阴星已经西斜,清冷的光辉透过木屋的小窗户洒在父亲的尸体上,像是太阴星上的女神正伤心地看着他们。
赞普听到东来舅舅正在向自己的母亲讲述,他们在打渔的时候,碰到了落星河的强盗——鲨鱼帮,以往这帮强盗对他们这此无钱无财的小鱼小虾是不理不睬,双方相安无事。可这次鲨鱼帮的头头,绰号大鲨鱼的余刺,竟然一听说是东林村渔民,就叫交出什么价值百金的珠宝—金龙佩,渔民们自然不知道什么是金龙佩,一向正直勇敢的赞唐出面与其交涉,残暴蛮横的大鲨鱼砍去了赞唐的手臂。声称,三日之内,不把金龙佩送到鲨鱼帮总寨虎踞山,就要东林村片瓦不留。怕他们逃走,鲨鱼帮还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渔船。
看到东氏终于平静了下来,东来舅舅叹息一声,离开了。
东来舅舅一离开赞普家小木屋,东氏异常冷静地关了木门、窗户,一把把赞普拉到父亲的尸体前。
“孩子,你父亲死了,虽然你很小,但有些事必须告诉你。”
“其实,你父亲早就告诫过,我们不会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我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我和你父亲都知道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一直都很懂事、聪明,你父亲生前和我一样,希望和你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给你娶妻生子,在你的陪伴下终老。”
“可是,孩子,光明天帝没有给你父亲机会,那些狗强盗毁了我们家的幸福,很可能我们娘儿俩明天也会没命!”
东氏边说边从床头枕下摸出一个布包,掏出一件龙形金佩,还有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金佩呈环形,镂空的金龙龙尾贴龙颈,龙首怒伸,张牙舞爪,鳞片清晰,须眉宛然,最奇特的两只眼睛,熠熠生辉,好像活的一般。但中间有一较大孔洞,明显好像缺少些什么。
“这金佩可能就是强盗所要的金龙佩,你父亲生前嘱咐,此佩名叫龙凤玦,劫宝自有灵性,是你身份的象征,切不可遗失,更不能面前示人,否则会有无妄之灾。带着它,向西投奔常侯城十品常侯府去吧。”
“孩子,我是东林村人,不想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更不想离开你的父亲,只是苦了孩子你。这个锦囊,你带着,到了常侯府再打开,就知道怎么做了。”
“孩子……”
东氏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
但最终却柔声道:“给你父亲磕个头,逃命去吧!”
赞普跪在父亲遗体旁,恭恭敬敬地伏下了身。
伴着一声解脱般的痛哼,一股温热的液体猛然喷溅到他的脸上,母亲软软地倒在了父亲的已经冰冷的身体上。她的胸膛上,赫然多了把剔鱼的尖刀!
“娘—!”爹娘的相继惨死,对小赞普来说无异于天塌之祸,他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怨怼和哀痛,对着爹娘的尸体,对着太阴星,赞普发一声愤怒、仇恨、不屈、稚嫩的狼嚎!
哀痛化作一股怒天不公、与地相争的怨气,在赞普胸中盘旋,而后直冲脑海,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痛,似乎什么东西被破开一般。他的左眼骤然变得深邃起来,黑色的眼睛渐渐幻成一个黑色旋涡,最终凝成一颗黑色旋转的珠子,幽幽地闪动着冷光。
赞普幼稚的小脸居然满是冷厉、阴狠、怨毒。
呆坐了半晌,赞普恢复了思考能力,他吃力地拖起母亲,让她和父亲躺在一起,又温柔地替母亲理顺了黑发,抚平父亲折皱的衣襟。
从母亲手中拾起金佩,贴身放在怀里,站起身,从自己的小木屋里拿出几件旧衣服,又在厨房拿了些干鱼虾,一把杀鱼尖刀,熟练地打了个包裹,背在身上。想了想,他又小心地割下母亲一缕黑发,撕下一片父亲被鲜血浸染的衣襟,细心地包在一起,贴身揣在怀里。
把做饭用的柴禾小心地堆放在父母遗体旁,赞普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点燃了他生活多年的小木屋,转身向西走去。
火光一闪一闪地映照在赞普父母遗体上,骤遭大难、魂不守舍的人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死去的赞唐肩上伤口的包扎方式竟然是那么合理,尽管它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