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之间,江南的桃李尽皆开花,时间进入了四月份,也有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杭州变得热闹起来,最近的杭州百姓天天往西湖跑,倒不是春天的西湖景色有多美,现在的西湖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从湖中捞出来的葑草堆积成山,还有许多的淤泥被挖出来。
原本陈宓是没有想要挖淤泥的,但离岸边处淤积严重,已经不叫湖了,该叫沼泽地了,若是不将淤泥挖出来,即便是将葑草挖出,也只能得到一片淤泥而已,所以还是发动了百姓一起来挖淤泥。
这种情况下,西湖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一不小心还要踩出一脚的淤泥。
但他们看得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稀罕事。
西湖中有大帮的人在清理,附近则是有大片的荒地被圈了起来,无处堆放的淤泥被送了进去,然后和上打碎的煤块,用一个怪模怪样的模具,印出一块又一块的藕饼子,藕饼子在整理得平整的荒地上排列成方块,仿佛等待检阅的军队一般,看着煞是壮观。
这个在外面挂着什么江南能源公司的应该是个商行并不怕百姓偷看,反正也没有什么机密,反而天天招募好奇地百姓参与印煤饼,百姓也是开心,不仅能够挣钱,印煤饼也是一件颇有趣的事情。
口口相传之中,几乎所有的杭州百姓都知道西湖旁多了一个专门印煤饼的商行,他们并不孤陋寡闻,汴京城的煤饼早就传到了杭州,还有人从汴京城中带了一些煤饼来到杭州,口口相传中,煤饼成了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过来印煤饼的百姓,也有希望能够先买一些煤饼回家的,管事也自无不可,于是这帮百姓便成了第一批用上煤饼的百姓,也因此成了宣传煤饼的人员,更是成了第一批的销售员,因为他们算是内部人员,买卖煤饼也变得简单,管事们也并不限制,因而,这批人动了心思,干脆不印煤饼了,专心卖起了煤饼。
所以,江南能源还没有正式开始宣传工作,煤饼的买卖却是已经大热起来了。
虽然现在天气变暖,取暖的需求已经不太重要了,但煤饼在烧水做饭上却是一大神器。
对于这个时候的百姓来说,白开水可是奢侈品,一般人是喝不起的,因为烧开水需要大量的燃料,大多人是喝生水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喝生水容易生病,但燃料难寻,煤炭则贵,只有少数人才用得起。
现在有了煤饼,不仅可以做饭用,关键是那煤饼时刻都在烧着,顺手放个水壶上去烧开水,也费不了多少煤饼,因而能够喝上开水的人家便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
大家对于开水的渴望,使得很多百姓即便窘迫也要买煤饼的,所以江南能源连宣传都不必,煤饼已经是供不应求起来了。
这逼得梅可嘉连连扩大规模,这才算是跟上了杭州百姓的需求。
如此大规模的印制煤饼,不仅是对于煤块的需求量颇大,对于淤泥的需求量也是极大,于是西湖的淤泥派上了用场,大量的淤泥被送进煤饼场里,变成一块块的煤饼。
负责修缮西湖的邬宗贺见状大喜,因为之前他正头疼这淤泥该怎么办,原本陈宓是建议将淤泥堆在湖里做跨越西湖的湖堤,但淤泥不太稀不成型,也派不上用场,如果要用,还得参上大量的沙土才能用,还不如直接用沙土结实呢。
但这稀泥也不好随处堆放,随处堆放实在是太污染了,正头疼的时候,这个麻烦却是让江南能源给接过去了,邬宗贺干脆也不等了,干脆乘着还没有到丰水期,直接开挖淤泥,因为他得知这处煤饼场也不过是临时开设,等西湖修缮好了,还得搬迁的,毕竟西湖旁边放一个污染严重的煤饼场多不像话啊。
所以,如果现在不抓紧将西湖的淤泥挖走,到时候等煤饼场搬走了,那处理淤泥将会成为一个大问题,而且,这些淤泥挖出来卖给煤饼场也能够抵消一些工人的工资。
因为陈宓拒绝了徭役,所以每一个工人都是要付工资的,钱虽然是陈宓出的,但邬宗贺每天却是心疼极了,每天都要付出海量的工资,看着可不心疼么。
邬宗贺也是不解,也问过陈宓,为什么不用徭役,毕竟修缮西湖算是公益项目嘛,使用徭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宓却是笑道:“这钱算是不少,但对我来说也不算多,几十万贯而已,百姓太苦啦,他们来干这活可不简单,如果能够给家里挣个几贯钱回去,却是能够给他们的生活增添许多的幸福的。
修缮西湖对杭州百姓来说算是公益,但我也得到了许多啊,这江南能源、水泥厂、以及西湖城,都要靠杭州百姓支持的,算是给他们的回馈吧,也算不得什么……”
陈宓的话让邬宗贺有些错愕,在他的眼里,陈宓这人手腕惊人,在对付敌人上,手段甚至算得上毒辣,虽然不知道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但结合结果来看,程家和王雱都在他手里吃了大亏,甚至程家死了两个人,都是因为陈宓的手段。
而自己与梅可嘉、瞿洪庆、施彦卿几人聊天的时候,都对陈宓心有余悸,这少年的看着面容稚嫩,可那手段却是厉害极了,几人都是被揉搓之后被收入麾下的。
但如此人物,却在对着杭州百姓的时候如此宅心仁厚,都说善财难舍,这几十万贯撒进去,他却是半点心疼都没有。
到了这个时候,邬宗贺才感觉自己有些知道陈宓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大约就是,在对付对手的时候他不太在乎用什么手段,但实际上他是个有着大爱的人,这也坚定了邬宗贺的心思。
在邬宗贺眼中看来,陈宓手段惊人,但却是心怀天下,宅心仁厚,这样的人真真是值得追随的,因为他既能对付敌人,又秉持正道而行,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
能源公司与西湖工程的相互促进,让速度陡然快了起来,江南能源的名声越来越大,西湖工程也越来越快,到了五月中的时候,西湖已经基本清理得差不多了,于是堤岸的修建也被提上了日程。
杭州百姓惊讶地发现,堤岸的修建与以往不同,以往修堤岸要么只用泥土垒建,想要更加坚固的则是开凿大石,但此次却是用一种叫水泥的东西,混合着沙土,浇筑之后十来天,便成了坚固平整的堤岸,有人好奇拿着锤子试了试,比石头还要坚固得多!
而用水泥浇筑的速度非常快,偌大的西湖,按照每天的进度,估计用一个月的时间就修好了,在六月份的时候便能宣告完工。
煤饼、水泥一一面世,俱都展现出惊人的价值,原本只是观望的江南豪商富贾,甚至是官宦之家,纷纷拜访陈宓,想要获得一些股份。
……
陈宓笑着看着祝象昭以及郝惟和,一大早这两人就联袂而来。
陈宓笑道:“二位贤达联袂而来,可是有什么指教,我记得请柬该还有几天才是啊。“
郝惟和笑道:“江南能源和江南建材两家商行发展得如火如荼,每日都是日进斗金的,我们是坐不住了啊。”
祝象昭也是笑道:“静安请柬上说是会出售江南能源的股份,我们怕抢不到,便先行来拜访,看看能不能在这里这里买到一些。”
陈宓笑道:“本想着借着招股大会见到二位,没想到二位先来了,倒是好事情,不过,江南能源股份倒是小事情,以您二位的地位,总该能得到你们该得的份额,在下的目的却不是那事情。”
郝惟和与祝象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道,来了。
郝惟和道:“静安请说。”
陈宓先是看了看郝惟和的眼睛,又看了看祝象昭,然后轻轻问道:“二位晚上睡得着么?”
若是秦大步在此,一定会感觉似曾相识。
如果是陈定在此,便会知道,自己的弟弟又要开始贩卖一样东西了,那东西叫焦虑,哦,弟弟说叫希望。
郝惟和嗤笑道:“我们二人家财万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出行则豪华车船代步、住庄园大厦,入则有娇妻美婢,出则有护卫环绕,过得是人上人的生活,如何能够睡不着?”
祝象昭也笑道:“有时候倒是要睡不着的,到得旺季的时候,数钱、对账可都是辛苦得很的,有时候也要发愁那么多的钱该往哪里藏,也是怪累人的。”
陈宓哑然失笑,两人一个嗤笑,一个也是笑得轻蔑,还十分的气人,好在陈宓也不是什么穷人,否则还真要被气到。
陈宓笑道:“真是令人羡慕,两位的心态是真的好啊,不过,倒是想要问问,两位家里可否有当官的?”
郝惟和摇摇头道:“却是没有那么容易,不过日子倒还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祝象昭点点头道:“这杭州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世家,当不当官也未必是必须。”
陈宓感慨道:“大宋待商贾还真的算是宽厚啊,一介商人之家,也敢自称世家,哈哈哈。”
谷/span郝惟和顿时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祝象昭脸色变得阴沉下来:“陈宓,今天登你的门,只是想分润一下江南能源的股份,也是要拿真金白银来买的,与你我都有益处,我们两个身家巨万,即便是要做生意,也不必受你侮辱,你最好是解释一下。”
陈宓呵呵一笑:“解释?解释什么?你们觉得我在侮辱你们?你们误会了……”
陈宓这话一出,他们的脸色有些缓和,但下一刻,陈宓说的话直接让他们炸了。
陈宓说的是:“……不用觉得,我就是在侮辱你们。”
郝惟和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怒指着陈宓吼道:“陈宓,你最好道歉!否则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祝象昭则是被气得手脚震颤,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陈宓微微笑道:“善罢甘休……郝老板呀,你能干嘛呀,商场上狙击我,还是要在官场上压我?”
郝惟和忽然想起陈宓的老师是朝廷大佬,是高居庙堂之上的翰林大学士,官家身边的知制诰,一口气突然就泄了。
陈宓笑道:“请坐吧。”
郝惟和泄气坐下。
陈宓道:“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吧?”
郝惟和重重吐出一口气,叹息道:“明白了,却是我们坐井观天了。”
陈宓点点头道:“大宋立国以来,算得上励精图治,与文人共天下,给商人发展的机会,几代君主都算是仁慈不折腾,所以大家都忘了,当官的可都是饿狼啊!
世家,呵,杭州的所谓梅郝祝袁四大世家,也都是笑话罢了,梅家号称第一世家,王子韶一来,便以勾结官员的名义将其下狱,若不是我出手,梅家估计早就被抄家了。
瞿洪庆被胁迫举报府尊,府尊一脱困,便立即拘捕瞿洪庆,瞿洪庆没有半点抗拒的能力,而他身后的王安石,也并不会为一介商人说话,还是我将他捞出来的。
什么叫世家,钱家那样的才叫世家,你们这样的,不过是一头头养得白白胖胖的肥猪罢了,别给我这番脸色看,话糙理不糙。
之前百来年,是因为主人家还算是富裕,也没有到年关,可现在主人家一寄给你开始揭不开锅了,年关也到了,这栏里的猪也该宰了,明白了吗?”
祝象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来,手脚也不震颤了,赶紧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宓呵呵笑道:“还不明白呢,你们觉得官家为什么要让王安石变法?”
郝惟和也反应了过来:“便是主人家揭不开锅了?”
陈宓点点头道:“庆历新政、嘉佑之治,现在王安石要变法,都是朝廷到了艰难的时刻了,之前仁宗皇帝执行变法的是范文正公、韩琦、欧阳修这些人,他们没有盯着商人,是因为他们觉得朝廷之患在于朝廷,在于官员、在于军队,但你们知道安石公认为朝廷之患在于哪里么?”
祝象昭赶紧问道:“还请明示。”
陈宓笑道:“在于财政。”
郝惟和的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陈宓再次笑道:“明白了就好,安石公最近的几招是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立青苗法、颁农田水利条约。
这些法规的每一条都写着,大宋朝缺钱呐!
现在朝廷只是在省钱,从农业上、从朝廷采购上想办法省钱,可是,光是节流是没有用的,还得开源啊,这大宋朝谁有钱?”
祝象昭的脸色也变白了。
大宋朝有钱的人多得是啊,当官的、地主、豪绅等等,但谁最好欺负,当然不会是当官的,当官的不欺负当官的,当官的自然是要欺负经商的,尤其是纯粹经商的,身后没有什么过硬背景的。
陈宓说得对,梅郝祝袁这四家,虽然是世代,但却不是世家。
郝惟和斟酌语句道:“……静安,令师也是支持变法的,令师的意思是?”
陈宓笑道:“你们也听说过,说现在朝堂已经分为两派,一派反对变法,一派则是主持变法,变法以王安石以及家师为扛鼎人物,但你们没有听过家师与王安石已经是分道扬镳了么?”
郝惟和与祝象昭相视了一眼,俱都是点点头,郝惟和道:“倒是听说过一些。”
陈宓点点头道:“安石公的策略过于激进,是要出大问题的,尤其是青苗法还有还没有出来的市易法……”
“市易法!?那是什么?”
祝象昭脱口而出问道。
倒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市易法三字一听便知道是针对商业的,陈宓之前那番话的铺垫,已经让他如同惊弓之鸟了。
陈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家师觉得要出大问题,所以苦劝安石公,但安石公却是执意如此,无奈之下,家师只能暂时退出,且让我来江南筹办银行之事,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另外一事……”
陈宓看了郝惟和两人:“……便是要保存江南商业的火种。”
郝惟和勃然变色道:“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陈宓点点头:“关于市易法,我大约给你们讲讲,你们便该知道事态有多么的严重了……所谓市易法中规定,在汴京设都市易司,边境和大城市设市易务。
设提举官、监官、勾当公事官,召募诸行铺户和牙人充当市易务的行人和牙人,在官员的约束下担当货物买卖工作。
外来客商如愿将货物卖给市易务,由行人、牙人一道公平议价;
市上暂不需要的也予“收蓄转变”,待时出售;
客商愿与市易务中的其他货物折合交换,也尽可能给以满足。
参加市易务工作的行人,可将地产或金银充抵押,由五人以上相互作保,向市易务赊购货物,酌加利润在市上售卖,货款在半年至一年内偿还,年利2/10,过期不归另加罚款……”
“这如何可以!”祝象昭惊叫道。
“此言当真!”郝惟和也是骇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