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的旨意,东厂和锦衣卫联手缉捕凶手,自然会有交集,栾胜虽然是督主,但上位者劳神,其下劳力。
苏幕,便是劳力之人。
站在刑部大牢外头,苏幕面色沉沉,睨一眼神色淡然,好似没事人一般的沈东湛。
冤家,路窄!
“爷,还是没动静!”年修气喘吁吁的跑来,“挨家挨户的搜,居然没有半点踪迹可寻,这人就跟消失了似的。”
周南冷哼,“东厂不是自诩,没有你们找不到的人?此番是怎么了?”
“你少冷嘲热讽,要不是锦衣卫无能,连个人都不能及时抓住,咱们犯得着这般兴师动众?”年修反唇相讥,“说到底还是你们锦衣卫不是。”
这下,周南不干了,“有本事,你倒是把人找着啊!掘地三尺,怕是都抓不住人一根毫发,还好意思在这里叫嚣!”
“你怎么知道我们抓不住人?姓周的,咱们东厂一定会把人抓住,你且等着看!”年修咬牙切齿。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锦衣卫的人,小瞧了他们东厂!
周南跟着沈东湛近前,“爷,卑职觉得,这人一直找不到,绝对有问题,饶是有人刻意包庇,也不该是这般无迹可寻,除非这人死了,否则哪有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消失的道理!”
“死了?”沈东湛心神一震。
苏幕亦是如此,骤然转头望他。
二人,面面相觑。
还真别说,周南平素胡言乱语惯了,偶尔说几句人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四下,安静至极。
叶寄北愣了愣,拐个弯走两步,又生生退了回去,这氛围好似不太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不该过去?
好在,这两人神色淡然,瞧着不像是要斗殴的样子,叶寄北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抬步朝着他们走去。
“东湛兄?”叶寄北笑着拱手,“苏千户!”
苏幕退后一步,回礼。
沈东湛眉心微皱,“如何?”
“还是没有!”叶寄北委实想不明白,“你说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变成鸟飞走了吗?这整个殷都皆翻了个遍,明明晨起还在,到了夜里咱们搜捕,居然就没了,真是活见鬼!”
沈东湛亦是满心疑惑。
苏幕,又何尝不是。
“爷?”年修很是懊恼,“倾尽锦衣卫和东厂之能,为何就寻不着人?”
苏幕若有所思的瞧着他,突然转身就走。
“哎哎哎,苏千户?”叶寄北疾呼,“您这是要去哪?唉,东湛兄?东湛兄……”
叶寄北挠挠头,苏千户走了,东湛兄便也跟着走,这二人瞧着好似有些怪怪的……
“苏幕?”沈东湛疾追,“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苏幕没说话,翻身上马,直奔苏宅。
进了门,她亦是脚步匆忙,直奔后院,面色沉得吓人,拐个弯,穿过一道拱门,入一庭院,见画架画框曝晒于院。
年修心头砰砰跳,爷怎么想起来这儿?一分神,脚边绊到画架,院子里瞬时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动。
苏幕的眉头都没皱一下,拂袖间扇开房门。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妙笔书生歇斯底里的尖叫,“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这里瞎胡闹?看我不……唔……”
话音未落,苏幕已经揪住了他衣襟,直接将人抵在了墙壁上,美眸骤冷,杀气毕现,“最后一遍,想清楚再回答。”
妙笔书生险些窒息,苏幕力道重,衣襟揪得生紧,以至他的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死的那个,真的是老道?”苏幕眸色狠戾。
妙笔书生百分百相信,只要自己说错一个字,苏幕会当场活剐了他,呼吸微促,他艰难的扭头,望着一旁的年修,显然没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快说实话,那个到底是不是老道?”年修忙道,“回头再与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眼下,先回答。
妙笔书生喘不上气来,眼见着是要被苏幕勒死。
沈东湛近前,“你快勒死他了。”
苏幕裹了裹后槽牙,当即收手。
下一刻,妙笔书生沿着墙壁,瘫软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当时只有你见过这老道,你得仔细想清楚,化作血水的到底是不是老道本人?又或者,是易容成老道的旁人?”年修蹲下来解释。
至此,沈东湛眸中掠过一丝惊艳,转头便冲着周南吩咐了几声。
周南诧异,撒腿就往外跑。
旁人?
易容?
妙笔书生自诩聪慧,轻功极高,画功极好,擅长易容,当时在佛庙里,他是有过犹豫的,那老道不像是易容,但看上去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到底,是?不是?”年修追问。
妙笔书生冷静下来,眉心紧皱,脑子里快速回想起佛庙里的画面,从老道与年修窜到院子里开始想,容貌、神态、衣着、功夫……
容貌是一模一样,但是神态有所差距。
昔日的老道,何其狂妄从容。
佛庙里的老道,隐隐有些慌乱,眼睛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怨毒与恨意,其身姿与当时仙风道骨的老道截然不同。
“可能,不是!”妙笔书生低低的说。
年修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不是?”
“我之前遇见的老道,功夫极高,出针的速度极快,连我都险些避不开。”妙笔书生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在佛庙里,是爷亲自出手,是以我忽略了这些,如今细想起来,好似真的不太一样。佛庙里的老道,像是少了点什么。”
苏幕坐在那里,“我来告诉你,少了什么!”
众人皆默。
“常年修道之人,一身从容;惯举屠刀之人,满是戾气。”苏幕一针见血。
妙笔书生骇然,“没错,是这样!”
少了气势。
少了气韵。
闻言,苏幕与沈东湛面面相觑。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苏幕扶着桌案,徐徐起身,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沈东湛随即跟上。
“你这傻子,怎么现在才说?”年修锤了妙笔书生一拳,“可把咱们害惨了!”
妙笔书生嗓音沙哑,“我、我怎么知道?被这老道给吓了一回,再瞧着他的时候,我有些懵,何况当时事发突然,你跟老道交手,我、我看花了眼,没想那么多。”
“如果老道没死,事情就棘手了!”年修面色沉沉。
妙笔书生哑然,完了完了,爷怕是要剁了他,得快点收拾一下细软,出去避一避,等爷气消了再回来罢……
长廊里。
苏幕走在前面,沈东湛跟在后面。
半晌,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你打算跟我到何时?”
“皇上有旨,你我协同擒凶,苏千户想要抗旨不遵?”沈东湛直勾勾的盯着他,指尖轻轻敲着剑鞘,“何况,以我与苏千户何来如此生疏?”
苏幕眉心一皱,“你别得寸进尺。”
“韩实可能已经死了。”沈东湛突然话锋一转。
这,也是苏幕最担心的事情。
源于周南那一句,活人出不去,死了才难找。
苏幕面色沉沉,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就在眼前,她居然未能生擒,反而被毁尸灭迹,到了皇上跟前,亦是罪责一桩。
“老道教唆杜慧杀人,然后又介绍了韩实给杜慧,杜慧为了小公爷的位置,悉数照办。殊不知这韩实与老道关系特别,事发之后,他们察觉杜慧已经被疑,韩实出于某种缘故,替了老道去死,而真正的老道则金蝉脱壳,逃之夭夭。”沈东湛三言两语,说得何其清楚。
证据链,总算圆了回来。
但必须能证明,死的那个是韩实,否则到了皇上跟前,就靠一番猜论,是无法站住脚跟,让皇上信服的。
默契这东西,有时候就你不言、我不语,却是你懂我、我知你!
苏幕与沈东湛,亦是如此。
佛庙,厢房。
沈东湛和苏幕在翻箱倒柜的找,这也只是抱万一的希望,小僧说过,这老头进了佛庙之后便没有出去过,一直留在房中,一日三餐都是小僧送进去的。
既是如此,这二人易容换身份,肯定是在这房间里进行的。
据小僧说,就在杜姨娘进门之前,有个男人进来找老头,进了老头的房间,然后老头便让小僧去后门等着,等着杜姨娘过来。
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那块招牌,被好好的折叠起来,放在了柜子里。
“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苏幕说。
沈东湛道,“床前地上发现一块污渍。”
是油污!
以气味辨之,隐约像是猪油。
除此之外,屋内倒是没别的异常。
周南自门外进来,气喘吁吁的开口,“爷!”
“如何?”沈东湛问。
周南拭一把额头的汗,定了定心神,“查到了,前些时候这二人在医馆里碰过面,当时韩实染了风寒,恰去医馆抓药。医馆的伙计,都可以作证!”
“可见,这两人也并不是全无关联。”沈东湛回望着苏幕,“至少,是有明显接触的。”
苏幕没说话。
“把屋内再搜一遍,佛庙外也去问问。”沈东湛下令,“近来有没有可疑人,在附近徘徊,或者跟老道有所接触。”
周南行礼,“卑职明白。”
出了佛庙,去了医馆,得到的答案与周南带回来的一致。
伙计说,这两人瞧着像是旧相识,没有半分生疏问候,相反的,二人表现得格外默契,话不多,但彼此都第一时间听懂。
“彼时是老夫看诊。”老大夫恭敬的行礼,回答,“韩实的确是染了风寒,不是装病。”
苏幕颔首,“都是什么病症?”
“有些温热,风寒咳嗽。”老大夫解释,“老夫还特意叮嘱,人吃五谷杂粮,药效皆不相同,若是今儿这方子不大好,且早些过来,换一方子。他当时还应了,特意问了句,若是无效,是否不予诊费?是以,老夫记得分外清楚。”
苏幕沉默。
沈东湛敛眸。
数日前……
“后来他来换方子了吗?”苏幕问。
老大夫摇摇头,“没有,再也没来过,想来是有效的。按照老夫开的方子,若无意外,吃上几日,应该可以好得七七八八。”
“所以老道并非受伤或者伤病,导致功力锐减,而是韩实功夫不如老道,所以发针的速度和准度,根本赶不上老道。”苏幕想明白了。
沈东湛表示赞同,“走,去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
死牢。
杜慧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恨不能将所有的罪责推给老道,然则听得二人的来意,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们根本没抓住他,你们在诓我!”
“老道金蝉脱壳,罪责都在你一人身上!”沈东湛居高临下的睨着她,“你难道想一人独挡这杀人重罪?”
杜慧躺在木板床上,气息奄奄的扬唇,“原来你们没抓住他,原来你们都是在骗我!”
“不管是不是骗你,这手刃亲子之罪跑不了,你已经是死路一条,就不能给二公子留一条活路?若是国公爷知道你是自愿手刃亲子,你觉得他还会留着二公子吗?”苏幕字字诛心。
杜慧已经一败涂地,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子薛宗林。
“有一个手刃亲子的母亲,他的日子会如何艰难,你可曾想过?”苏幕又补上一刀,狠狠的往她心口上扎去,“没了兄长,也没了母亲,还要背负一身的骂名,千夫所指,生不如死!”
杜慧泣不成声,“我、我……我好悔啊!”
杀薛宗英的时候,她不曾后悔过,如今听得薛宗林会因她而受到牵连,竟是连呼后悔,同是一母所生,却是如此偏爱。
可见,母亲的偏爱,真的能夺人性命。
沈东湛和苏幕站在死牢内,听得杜慧将前后之事细细道来,一字一句都不能放过,这很可能就是抓住老道的线索。
“你说,他咳嗽了几声?”沈东湛狐疑的问。
杜慧点点头,“是!”
“呛的?”苏幕问。
杜慧摇摇头,当即否定,“不,不是呛的,像是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我听着应该是染了风寒,呼吸有些沉重,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咳嗽?”苏幕抿唇,若有所思的望着沈东湛。
沈东湛亦正在看她,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所以,这就是真相。
韩实替老道死去,死在了佛庙里,尸骨无存,化作一滩血水,所以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东厂,自然找不到踪迹。
有了医馆大夫和伙计,以及杜慧的证词,加上小僧认出当日去找老道的,确实是韩实本人,以及佛庙内外的守门僧人,都没见着韩实出来,便足以证明,老道与韩实玩了一出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老道定已逃之夭夭。
刑部办事,赶紧进行了第二轮的复核,紧赶着要结案,毕竟脑门上悬着圣旨,谁的心里都不踏实,横竖真相已经查明,只要上报便可。
老道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已然成了全国缉捕的危险人物。
然而苏幕心里始终有个疑问,这老道和五毒门是什么关系?
这样一个人,似乎不是五毒门能驾驭的,可韩实确实是死于五毒门的剧毒,若想隐藏身份,似乎不该用这样的东西。
“爷,您怎么了?”年修有些担心。
爷一个人站在檐下,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瞧着有些吓人。
“我是在想,若我站在那老道的位置,我该怎么做,才能万无一失?”苏幕目色沉沉如雾霭,定定的望着墙角的落叶。
春风依旧凛冽,凉薄的何止人心。
年修愣了愣,“若不是杜姨娘耐不住,此事应也是万无一失的。”
“老道心思之沉,让人心颤。”苏幕摇头,敛眸回神,侧过脸看他,“这世上,能毁尸灭迹的东西太多,不一定非要扯上五毒门。更关键的是他的杀人手法,是要让人去追查,根本不是想杀人于无形。”
年修明白了,“您是说,那只眼睛的事情。”
“他的目的,是要让国公府的人自相残杀,且……让世人知道,国公府的脏秽。”没有什么比手刃亲子,更让人嫌恶、诟病的事。
让国公府名誉扫地,为天下人嗤笑;让国公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断子绝孙。
这老道的做法,像是要绝了国公府这一脉,可是,到底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他这般煞费苦心,用这么周折的方法,折磨国公爷?
苏幕去国公府的时候,恰国公爷进宫谢恩去了,并不在府中。
倒是薛宗越,一听说苏幕来了,挣扎着便要下床,被全子摁住。
“小公爷!”苏幕恭敬行礼。
薛宗越很是激动,坐在床榻上笑得合不拢嘴,“苏幕,你可真是我的福星,自打遇见了你,我真是事事逢凶化吉,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小公爷客气了,苏幕没想要回报。”苏幕直起身,“小公爷,案子结了,您是清白的,只是我有些事儿还是不太明白,想请教小公爷。”
闻言,薛宗越连连点头。
然而,瞧着苏幕微恙的面色,薛宗越稍稍一怔,转而又明白了过来,“全子,你出去!”
“是!”全子行礼,与年修一道在门外候着。
房门合上,苏幕这才低声开口,“小公爷,你父亲可有什么仇人?深仇大恨的那种。”
薛宗越挠破了额角,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仔细想想!”苏幕眉心微蹙。
薛宗越摇摇头,“实话告诉你,从我懂事起,我爹一直就没出过门,真的,我不骗你,爹平素连院子都不怎么出来。你是不是也没怎么见过我爹?除了皇上传召,偶尔朝廷上有点什么事,我爹那叫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闺阁小姐还要精细!”
这些,苏幕都知道。
“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对国公府动手?”这便是苏幕不解的地方。
薛宗越想了想,“多半是我的缘故?可我不杀人,也没沾过血。”
“许是,我想太多。”苏幕叹口气。
薛宗越忽然喊出声来,“我知道了!之前我爹在城外遇袭过一次,回来当天夜里高热不退,嘴里一直念叨着,我是迫不得已,我也是迫不得已!”
苏幕忙问,“还说了什么?”
“好像还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时隔太久,我当时年纪小,还是偷偷溜进去听到的,早就记不得了!”薛宗越无奈的摇头,“真的,真不记得了!”
苏幕眉心紧蹙。
我是迫不得已?
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