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日子,天亮得晚。
沈东湛走的时候,苏幕还在睡。
“爷?”周南等沈东湛更衣完毕,才敢进门行礼,“将,军,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天亮之前那边喊了大夫,顾老爷子似乎不太好!”
沈东湛拢了拢衣襟,悉数了一番便往外走。
之前太医就说过了,顾震经不起任何的刺激,这病是郁结于心、多年累积,到了这地步已经是回天乏术,过一日便少一日。
“爷,外头下着雨!”周南赶紧撑着伞。
沈东湛叹口气,“消息传出去了?”
“没有,是顾公子派云峰来通知的。”周南摇头,“其他人……应该还瞒着呢!”
云峰是顾西辞的心腹,让云峰来传消息,自然不会导致消息外泄。
“走!”沈东湛一刻也不敢耽误。
将,军,府。
门内,门外。
死气沉沉,戒备森严。
沈东湛疾步进门,顾西辞在主院里待着,见着他过来,便示意管家带人下去,“此处不需要人伺候了,云峰,看着点!”
“是!”云峰颔首。
顾西辞行至僻静处,转身瞧着跟在身后的沈东湛,“顾怜儿唆使顾南玉,在爹的药罐里动手脚,但最后顾南玉反水,导致顾怜儿被抓,爹怒气攻心,至今昏迷不醒。”
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得一清二楚。
“顾怜儿?”沈东湛想起了花园里的那一幕,“就是那个瞧着柔柔软软的,顾二小姐?”
顾西辞点头,“顾怜儿跟雍王有染。”
“雍王?”沈东湛揉着眉心,“一个瞧着病怏怏,一个瞧着似水柔,两个联起手来,还真是天生一对。”
顾西辞勾唇,“一个阴狠,一个毒辣?”
“这是你说的。”沈东湛挑眉,“我可什么都没说。”
顾西辞:“……”
“顾伯父的身子,还是你近身照顾为好,免得着了别人的道,到时候悔之晚矣!”沈东湛这句话,是认真的。
顾西辞也表示赞同,“还有一桩事,管家刚刚来报,说是练兵场昨夜被盗。”
“什么?”沈东湛眉心陡拧。
顾西辞轻嗤,若有所思的把玩着手中折扇,“沈指挥使不必紧张,只是进了几个毛贼罢了,那是爹的练兵场,有人想动这样的心思,恐怕得有九条命才行!我爹在南都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连这点护佑的本事都没有,朝廷也不至于,让你们兴师动众的来探病!”
“雍王的人吧?”沈东湛一声长叹,“这只是开始。”
顾西辞点点头,“没错,好戏在后头。”
檐外,雨势愈大。
顾西辞领着沈东湛进了门,屋子里很安静,唯有顾震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苏醒。”顾西辞站在床边位置,“不过,他一直在喊着你和齐侯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从一开始,沈东湛就觉得顾震对自己的态度,很有问题,恭敬胜过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若然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那也该有所距离感才是。
甚至于连顾东朝直呼其名,顾震都颇为震怒,厉声训斥了顾东朝。
长辈的爱护,总归带着严厉,且多半是护短的,沈东湛见过皇帝的护短,也见过父亲的护短,是以在顾震这里,他只觉得诧异。
有些东西似乎根本,没办法用言语解释。
“大概是眼缘。”顾西辞只能这么解释。
可这解释,显然欠缺说服力。
沈东湛坐在床边,目光沉静的望着双目紧闭的顾震,只听得他一直念叨着,“沈丘、贤侄……”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说别的。
“可能是跟齐侯爷之间,有什么误会之类?”顾西辞皱了皱眉头,“人到了这般年岁,总归有很多事情是放不下的,尤其是陈年旧事。”
沈东湛点点头,“不过,我也未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些事,委实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于如此,耿耿于怀。”
“对了,苏千户呢?”顾西辞问。
沈东湛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及至出了门,沈东湛才好整以暇的瞧着他,“自己干了什么事,心里没点数?”
顾西辞:“……”
“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你都伤害了她。”沈东湛紧了紧手中剑,“按理说,我该一剑了结你,这事便可一了百了,此后不会再提。”
顾西辞皱眉,“这是南都。”
“知道你是顾公子,但我若是要杀人,你这顾公子的名头怕是还不够响亮。”沈东湛瞧着檐外的雨势,“每个人都有难处,但人不能因为自己的难处,而去为难别人?都是第一次做人,公平点,不要擅作主张,把别人的选择都给做全乎了!”
顾西辞定定的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伤害自己在乎的人,是最愚蠢的。”沈东湛转身朝着回廊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望了顾西辞一眼,勾唇笑得嘲讽,“自以为是的付出,感动自己,恶心别人。”
顾西辞喉间滚动,紧了紧手中的折扇。
“还不走?”沈东湛问。
顾西辞回过神来。
“没有你这位顾小公子在,恐怕练兵场那帮人,不会放我们进去。”沈东湛把话挑明。
顾西辞点点头,“稍待,我嘱咐一声再走!”
这里,可不敢没人。
沈东湛抬步离开,在前厅等着,顾家的家务事,他尽量不参与,免得到时候惹来一身麻烦,毕竟还有个雍王虎视眈眈的盯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顾西辞便出来了。
他一眼就瞧见了,与沈东湛一起等在前厅的苏幕,不由的心虚了一下,下意识的绷直了身子,别开了目光的碰撞。
苏幕倒是神情泰然,怀中抱剑,保持着一贯的淡漠疏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她依旧是那个性子孤冷的东厂千户。
“苏千户!”顾西辞还是开了口。
苏幕只用目光打量着,一言不发。
“雨下大了,早去早回。”沈东湛及时开口,免得二人僵持着。
苏幕那性子,沈东湛也摸得七七八八,若是她不高兴了,能一言不发的冻你个半死,原就是性子冷淡之人,惯了无情的东厂生活,仅剩下的也就是内心那点余热,若是顾西辞真的不是……
依着苏幕的行事作风,只怕不会再对顾西辞推心置腹,且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走吧!”沈东湛道。
顾西辞疾步跟上。
“爷?”年修开口,“您没事吧?”
苏幕轻哼,“我能有什么事?小心着,到时候多留意。”
“是!”年修颔首。
雨哗啦啦的下着。
练兵场内外,重兵防守。
“原本不该有这么多人。”顾西辞解释,“这些都是后来才加的,足足加两倍以上的人手,一则是为了查找贼人,二则是为了防止器械库再次被盗。”
周南撑了伞,护着沈东湛下车,“爷,您说这练兵场的器械库里,除了刀枪剑戟,还能有什么东西?怎么会招贼呢?”
再说了,南都城内,谁敢动顾震的练兵场和器械库?
这不是活腻了吗?
“废话那么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东湛抬步往前走。
年修为苏幕打伞,紧随其后。
“公子?”云峰还是有些担心的,“里面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之前,老爷待得最长久的,就是这里,您说这要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万一让沈指挥使和苏千户查出端倪,会不会……对将,军,府不利?”
顾西辞深吸一口气,“那也比……雍王好得多!”
云峰点点头,“这倒也是!”
“走吧!”顾西辞提着摆子。
这大雨天的,走哪都是湿漉漉的。
等着众人走到了器械库门前,雨势更大了些。
“公子?”顾西辞虽然不经常走动,为首的军士进过府内,见过顾西辞,顾震对顾西辞的态度摆在那里,此刻也不敢太过为难。
顾西辞抬了抬手,“打开!”
“公子?”底下人面露难色。
顾西辞横了他一眼,“让我亲自动手?还是请我爹过来一趟,亲自跟你们谈谈?”
“这……”众人面面相觑。
顾西辞本就话不多,此刻更不愿与他们废话,“打开!”
“是!”到底是顾家的公子,若是真的有什么事,合该他们顾家的人承担。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器械库的大铁门被拉开。
“这铁门如此沉重,没有两三个人打不开,平素进出不应该在这吧?”沈东湛狐疑的望着守门的军士。
守门的军士没开口,毕竟他们是顾家的军士,不是锦衣卫。
“王副将?”顾西辞开口,“跟着吧!”
王副将有些犹豫,终是行了礼跟上,“这是正门,往常将,军和咱们,都是走的偏门,偏门在后面位置,由一人看着。”
“所以,主力都在这边?”顾西辞问。
王副将面上有些挂不住,到底是自己失责,才会让器械库进了贼人,但公子问起,还是该如实回答,“回公子的话,是!”
“难怪!”顾西辞叹口气,倒也没把话说全,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器械库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瞧着琳琅满目的。
“这间屋子里,是将,军平素放置兵刃的地方,进出也只有他一人可许。”一道铁门,一道锁,王副将双手一摊,“钥匙只有将,军才有。”
言外之意,他们想进去也没法子。
这是顾震的地方,没有顾震的钥匙,谁也进不去。
“钥匙?”顾西辞还真是不知道这事,一扭头,瞧着苏幕和沈东湛双双投来的目光,不由的心头一紧,“云峰!”
云峰赶紧上前,“公子?”
“拿刀来!”顾西辞开口。
云峰不明所以,但公子开了口,自然是要照办的。
这是器械库,到处都是刀子,云峰随随便便拔了一把,转头便交到了自家公子的手上,“公子,刀!您这是要……”
话音未落,骤然响起了刺耳的声响。
刀刃砍在了锁扣上,发出声声巨响,顾西辞仿佛是卯足了劲,三刀子下去,砍得自个咳嗽不止,却也是生生的将锁扣砍出个缺口。
“公子!”云峰忙拦着,“还是让奴才来吧!”
顾西辞不断的咳嗽着,以手掩唇,别开头将手中刀交给了云峰,“砍断它!”
别人动手不合适,唯有顾西辞动手最为妥当,来日就算父亲计较起来,那也是自家人,但若是落在了苏幕和沈东湛手里,便是另当别论。
锁扣落地,铁门打开。
云峰赶紧将刀归鞘,搀着顾西辞进去。
顾震的兵器库,很是宽敞,里面的兵器种类繁多,刀枪剑戟无一不全,有些甚至于还带着一些黄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平素也不擦拭?”年修不解。
周南更是瞧不明白了,“习武之人,将兵刃视作手足之重,何其宝贝,怎么可能这般听之任之的生锈?你们也不打理?”
“是不允许!”王副将赶紧解释,“这里收藏着的兵器,不全是将,军的心头之爱,还有一些是敌将的兵刃,算是战利品,是将,军的荣耀所在,上面有些黄锈并非是铁锈,而是血迹。”
干涸的血迹。
很多年前,顾震领兵出征,力战周边诸国,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斩过多少敌将的首级。
首级是不可能放在这里的,于是乎顾震便收了这些敌将的兵刃,放在自己的地方,时不时的瞧着,怀缅当年的那些日子,也可能是怀缅当年的一些人。
荣耀是真的荣耀,但杀戮所带来的最终结果,不全是荣耀,也有憾事。
心头大憾,永无弥补的机会!
“原来如此!”周南感慨,不由的环顾四周。
瞧着周围墙壁上,悬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兵刃,仿佛自打挂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拿下来过,既然沾了尘,也只是挂在那里。
沈东湛的注意力,则放在正中央的兵器架上。
刀枪剑戟,无一不全。
但有一把剑,却是单独放置。
“这是我爹的佩剑?”顾西辞也没进过这里,自然没见过这把剑,父亲往日里出门,从不带剑,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没见过父亲有什么佩剑。
毕竟,父亲身边有刘徽。
刘徽功夫不弱,这南都内又没什么人敢跟将,军,府作对,自然也是安全无虞。
“应该不是!”王副将挠挠额角,“将,军平素用的是刀,这把剑早就在这儿了,咱们早前也见过,至于是从谁手里拿的,还真是不知道!”
也许,是哪个敌将的佩剑?
沈东湛近前,若有所思的瞧着这柄剑,眉眼间凝着些许沉色。
瞧着,与寻常刀剑无差,唯一不同的是顶端嵌着一颗红宝石,以黄穗子相随,从头至尾没有半点灰尘,连雕纹沟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可见,顾震时常擦拭这柄剑,将此保养得极好。
“我爹应该很喜欢这把剑!”顾西辞止住了咳嗽,默默的伸手取下了剑。
拔剑出鞘,剑刃锋利,然则若是细看,可见刃口处有干涸的黄锈,应该是……血迹?杀过人的剑,不曾擦掉上面的血,一直收在剑鞘里?
苏幕不明白,既然顾震如此喜欢这把剑,为什么要留着剑上的血?将剑鞘擦拭干净,却留着剑上血,显然是有问题。
“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周南顾自嘟哝。
沈东湛伸手,接过了顾西辞的手中剑,握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有些拿不住。
下一刻,他收剑归鞘,将剑放回兵器架。
“我们是来找贼人的踪迹,还是别盯着这些兵器看了!”沈东湛瞧了一眼众人,“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这些贼人觊觎的?”
说是贼人,其实连王副将心里都清楚,寻常的贼只会去府邸偷东西,哪儿会来这器械库,敢情是活腻了吗?
且平时,老,将,军一直叮嘱众人,务必要看好这里,如此联想,便可知道这器械库里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眼下,雍王在南都城内,咱们行事必须得小心谨慎。”顾西辞这话是冲着王副将说的,“我爹身子不济,若是真的让雍王拿住了什么把柄,只怕咱们南都……”
王副将赶紧行礼,“卑职明白!”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人跟着顾震那么多年,如果朝廷真的要行以不仁之事,那么他们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还得赔上九族性命。
苏幕和年修,一寸寸的检查着库房里的墙壁。
这地方一眼就看得差不多了,若是真的要藏着什么,恐怕得藏在密道、密室之类的地方,然则周遭装饰一模一样,想要找出不同之处委实太难,只能寸寸检查。
见状,周南也学着年修的样子,一会用指关节叩一叩这面墙,一会又跺一跺脚,摸摸这块砖,真是一刻都不敢闲着。
沈东湛立在墙边,时不时的回头望着那柄剑,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莫名的憋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略略喘不上气来。
“公子?”云峰不解,“这里一眼就看遍了,能藏着什么?”
顾西辞也不知道,父亲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招来了“贼人”的觊觎?不过,能让雍王惦记的,肯定是能震动朝廷之物。
会是什么呢?
“这里!”年修忽然喊出声来,“爷,好像在这里!”苏幕心惊,疾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