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震撒手人寰,留下顾家这么大一个摊子。
即便如此,顾家白绫翻飞,却未闻哭声,所有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整整齐齐,没有半点凌乱之感,若不是这飘荡的白布,只怕众人还以为……顾震还在,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偌大的灵柩,摆在灵堂。
偌大的奠字,黑白刺目。
顾西辞跪在灵前,神情略显迟滞,没了昔日的沉冷,更多的是阴郁之感,将冥币丢入火盆中,瞧着那明灭的火光窜起,映着眼底的红,翻涌着泪光。
不管是不是顾家儿郎,他在这里长大,喊了顾震那么多年的爹。
“节哀!”沈东湛蹲下来,轻轻拍着顾西辞的肩膀。
顾西辞抬眸望他,“爹走得很安详,可见心愿已了,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曾经再难,我也有个爹,有爹便是有家,如今爹没了,这家还是家吗?”
这话,沈东湛答不上来。
“这顾家终究还是要担起来的。”顾西辞苦笑,“你们的任务完成了,想来是该回去了吧?”
沈东湛敛眸,点点头,他们原就是冲着顾震来的。
这点连顾震都心知肚明,何况顾西辞。
“什么时候走?”顾西辞又问。
沈东湛起身,接过了云峰递来的清香,毕恭毕敬的祭拜顾震,神情肃穆。
须臾,苏幕进门。
同样,祭拜。
对于顾震,苏幕有感激,也有愧疚。
感激的是他将顾西辞教得很好,愧疚是因为她此行就是来取他性命的,带着不善的目的而来,但最后他病死了,倒是免了她动手。
灵堂内,静悄悄的。
唯剩下烛花哔哔啵啵的声响,以及风一吹,火盆里的火光被拍动声音。
所以军士,不许前来祭拜。
所有奴才,不许发声哭丧。
这是顾震在清醒的时候,吩咐刘徽,所做下的安排。所谓军令如山,这是顾震活在这世上最后一道军令。
“爹?”顾芸儿泣不成声。
从她进来的那一刻起,沈东湛和苏幕就刻意退到了一旁,尽量无视,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顾芸儿早就知道沈东湛来了,进了门就把视线落在了沈东湛身上。
伤心是真的,毕竟死了爹,诚然是丢了依靠。
可掩不住心里的东西,也是真的。
顾芸儿身上余毒未清,身子着实是虚弱,不过是跪了一下就有些撑不住了,顾西辞也不愿见她这副嘴脸,当下让人搀她下去休息。
其实,顾芸儿心里很清楚,有父亲在,他们可以在南都横着走。
如今爹已经没了,若不趁着这个时候为自己找个退路,来日若是顾西辞掌家,自己怕是连汤都喝不上。
这么一想,她便愈发着急了。
人都是自私的,这个时候心里想的自然是自己。
父亲已经没了,她必须振作起来为自己找退路,而这退路……很显然,沈东湛是极好的退路,既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身受皇恩,又是齐侯府世子,尽享荣华富贵。
沈东湛和苏幕也没走远,就在偏厅里坐着,如今顾震已死,他们得跟顾西辞商议一番,到时候回了殷都该如何应付皇帝和栾胜?
南都之事,传回殷都需要时日,所以栾胜给的鹰隼就起了作用。
苏幕得尽快把消息传回去,若是栾胜的探子抢先一步,栾胜就会起疑,到时候苏幕的日子不会好过……
说不定,栾胜又会责罚她。
谁知二人一口水还没下喉,这顾芸儿就来了。
年修与周南面面相觑,周南扯了扯唇角,年修微挑了眼角眉梢。
得,麻烦来了!
沈东湛没吭声,沉着脸呷着杯中水。
苏幕把玩着杯盖,可能最近有点上火,牙根……有点痒痒。
“沈大哥!”顾芸儿身在病重,面色苍白,发髻略显松乱,乍一眼倒有几番别样风情,尤其是她这美眸含泪的神情,以及摇摇欲坠……可劲朝着沈东湛身边靠的姿势,连周南都有些瞧不过去了。
在顾芸儿贴上来的瞬间,周南冷不丁一记扭臀。
顾芸儿毫无防备,顿时被周南给撞了出去,刹那间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哎呦……”
“呀呀呀,大小姐。”周南掩着笑,忙不迭去搀摔得七荤八素的顾芸儿,“哎呦呦,摔着了吗?摔着了没?顾大小姐,您这身子都还没好全,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说着,周南赶紧瞥一眼欢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你家小姐搀回去?”
原本还在发愣的欢儿,被周南这么一吼,当即回过神来,慌里慌张的去搀顾芸儿,总算将顾芸儿搀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坐着。
顾芸儿原就身子不适,这会摔得那叫一个惨烈,浑身骨头都叫嚣着疼痛,捂着肚子直哼哼。
见状,年修揉了揉鼻尖,悄摸着瞧了一眼自家爷。
爷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苏幕淡淡然的端起杯盏,优雅浅呷一口,侧过脸瞧着边上的顾芸儿,“顾大小姐连路都走不稳了,还要去灵堂里为父守灵,此等父女情深,真是让人羡慕。”
“此生唯有一个父亲,自然是要尽孝道的。”顾芸儿当下接过话茬,因为虚弱和疼痛,这会声音孱弱,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连带着眼角带着殷红之色,“沈大哥,家父刚刚去世,府中事务杂多,你能不能留下来帮忙?”
按理说,两家是世交,让沈东湛留下来帮忙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不该由顾芸儿说出来。
“沈指挥使?”苏幕开口。
沈东湛心头一顿,眉心微蹙,盯着苏幕的一举一动,直觉……她怕是要使坏。
果不其然……
苏幕报之一笑,“顾老将,军待沈指挥使,何其亲昵,宛若亲生。沈指挥使若是不留下帮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以我所见,理该留下。”
“是啊!”顾芸儿忙点头,“沈大哥……”
沈东湛犹豫了一下,一时间还真不敢随意开口搭腔,要知道苏幕这人,素来一肚子坏水,若是与她作对,定是要作得你直跳脚。
想了想,沈东湛做了决定。
不开口!
打死也别搭腔。
“沈大哥?”顾芸儿眼泪汪汪的盯着沈东湛。
苏幕叹口气,“沈指挥使真是半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顾大小姐刚刚丧父,接下来还要守孝三年,这当中的苦楚,真是想想都可怜,怎么沈指挥使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前面这话,顾芸儿诚然心里舒坦,想着东厂与锦衣卫素来不睦,所以沈东湛越不乐意之事,东厂越是要成全。
可这后面那句“守孝三年”,委实让顾芸儿当场石化。
三年啊?!
一个姑娘家,有多少三年可以等?
沈东湛如释重负,“这三年时光,其实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想来顾大小姐孝道当先,定然会坚守到最后,我蒙顾伯父厚待,在顾伯父出殡入葬之前,会多加照料!”
语罢,沈东湛放下手中杯盏,沉着脸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沈大哥?沈大哥?”顾芸儿疾呼。
她不知道的是,沈东湛这人原就性子冷,只暖想暖之人,对于旁人……便是连半点温暖都懒得施舍,是以不管她怎么呼唤,沈东湛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苏幕很清楚沈东湛的性子,便也懒洋洋的站起身来,抬步往外走。
如顾芸儿这般蠢钝的女人,委实没什么可说的。
“苏千户?”顾芸儿忽然开口。
苏幕眉心微凝,幽幽的扭头看她,“顾大小姐,有事?”
“苏千户。”顾芸儿虚弱的站在那里,“我、我有事相求,不知道苏千户能否答应?”
苏幕是谁,顾芸儿一开口,她就知道这顾大小姐想干什么。
无外乎是听闻东厂和锦衣卫不睦,想要借着她的手,得到沈东湛罢了!
“让我帮你,得到沈东湛?”苏幕勾唇,阴测测的盯着眼前的顾芸儿。
顾芸儿心头微沉,其实心里也明白,能坐在东厂千户的位置上,这苏幕肯定不简单,可她没办法,现如今连刘徽那狗奴才,都帮着顾西辞,顾家俨然成了顾西辞的囊中之物。
顾东朝失踪,自己又是个女子,若是没个倚靠,以后怕是再无好日子,若是被顾西辞胡乱的指给寻常人家,那她这辈子就再也享受不到荣华富贵。
“苏千户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什么都愿意帮您去做。”顾芸儿鼓足勇气。
苏幕双手环胸,就这么凉凉的望着她,“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顾大小姐,您现在还有什么呢?顾震死了,这大权就落在了顾西辞的身上,与其跟你合作,还不如跟顾公子合作更直接,更痛快!”
“我……”顾芸儿抿唇,“苏千户难道就没想过,也许顾西辞并不想与东厂合作?”
苏幕笑了笑,“他想不想与东厂合作,那是他的事,我想不想与你合作,就是我的自由。顾大小姐,还是好好的守孝吧!”
“这些年,锦衣卫没少给东厂使绊子吧?”顾芸儿开口。
苏幕背对着她,顿住了脚步。
“让锦衣卫不快,不是正合苏千户心意吗?”顾芸儿只能最后一赌。
年修心里捏了把冷汗,这顾芸儿真是作死拦不住啊!
让锦衣卫不快倒也好说,可若是让沈指挥使不快,就得问问,他家爷刀子够不够快?
“顾芸儿,你似乎没弄清楚状况。”苏幕回头,含笑望她,“我这人最恨别人要挟我,更恨别人妄自揣测我的心思。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还是……”
苏幕冲着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芸儿陡然打了个寒颤。
“安分点,老老实实的做你的顾大小姐。”苏幕陡然伸手,冷不丁挑起了她精致的下颚,冰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顾芸儿的下颚,“用这种手段,是留不住男人的,顾大小姐有这心思,倒不如想个法子,找个靠山。”
顾芸儿愣怔,“靠山?”
“比如说顾东朝。”苏幕为她指点迷津。
顾西辞未必知道,顾东朝的习惯,所以这么些天也没找到人,但顾芸儿应该会知道,这南都城内,哪个地方最适合把人藏起来?
苏幕其实心里有些担虑,如果人不在城内,如果顾东朝被雍王带走……人一旦到了殷都,顾东朝就会成为顾西辞的软肋。
这是苏幕断然不愿看到的事情,也是她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顾西辞眼下忙着办丧,定然是顾不上这些,但苏幕不得不为他担着点。
“与其在沈东湛这个冰疙瘩身上,动那些心思,倒不如自己人来得可靠。”苏幕收了手,“顾大小姐,您以为呢?”
语罢,苏幕头也不回的离开。
顾芸儿僵在当场,好像是有点道理……
尤其是沈东湛,着实对她爱答不理,想必她纠缠到底,沈东湛也未必会给她好脸色,更不会收了她,与其浪费时间,让顾西辞白占便宜,倒不如……
顾东朝?
“大哥会在哪呢?”顾芸儿低声呢喃着。
欢儿忙道,“大小姐,您好好想想,大公子他平素会在哪儿躲清闲呢?只要把大公子找回来,这顾家就不是小公子说了算!”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大哥平时……”顾芸儿仔细的回想着,“不是吃就是喝,要么就在花楼和赌坊,反正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欢儿叹口气,“小姐,若是大公子真的在这些地方,夫人不可能找不到人,现如今大公子失踪,八成是在连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连我娘,都不知道的地方?”顾芸儿有些脑仁疼。
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她平时就该多留心一些,现在倒好,两眼一抹黑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大小姐,老爷走了,夫人都没回来奔丧,您说这……”欢儿低低的开口,“是不是有些不太合情理?”
虽然是被赶出去了,但夫人的名头还在。
如今顾震去了,夫人王氏回来奔丧,也是情理之中。
顾芸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走,去把我娘请回来,这顾家可不能由着顾西辞做主,还是要找我母亲和哥哥回来才行。”
自己的亲兄弟才靠得住,来日的荣华富贵才能得保!
“是!”欢儿忙不迭搀着顾芸儿,急急忙忙的往外走。
苏幕坐在马车里,指尖撩开车窗帘子一角,瞧着顾家的马车快速从后院出来,急急忙忙的驶离顾家。
“爷,动起来了。”年修在外头低语。
苏幕轻哼,“坐不住了。”
“顾家交给顾西辞打理挺好,你何必多此一举?”沈东湛叹口气。
苏幕侧过脸看他,“我就是想看看,顾东朝到底是在南都,还是去了殷都?”
“你是怀疑雍王?”沈东湛了悟。
还真别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沈东湛,真的没想那么多。
“如果顾东朝去了殷都,这蠢货早晚得坏事。”苏幕目色幽沉,“所以我得确定一下,这厮到底在哪儿?顾西辞不常与顾东朝接触,即便是夫人跟前,也不会与他说实话,但顾芸儿能问出实话来,如果……”
沈东湛点点头,原本还以为她是因为吃醋,所以戏弄顾芸儿。
如今看来,苏幕是时刻保持着清醒,又或者是血缘至亲的缘故,时时刻刻都在为对方着想。
“找到顾东朝,我们就可以安心的回殷都了。”苏幕揉着眉心,“怕就怕,雍王背后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弄得咱们措手不及。”
顾东朝要是进了殷都,来日顾家有动静,顾东朝的命……就是朝廷与南都的谈判筹码。
这蠢货一门心思想要荣华富贵,殊不知靠近雍王的时候,半只脚就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脑袋都别在了裤腰上。
“雍王这混账东西,拿不到白玉龙戒,就想个法子,拿捏住了顾家的软肋,这么一权衡利弊,却也是极好的。”沈东湛狠狠的皱了皱眉。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爷,已经着人盯着了!”周南在外头开口。
沈东湛低低的应了声,大意了,真的是大意了。
当时,谁也没瞧上顾东朝这个废物。
以后,怕是也会因为这个废物而坏事。
“且看看吧!”苏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殷都之前,她得弄清楚顾东朝的去向,否则如何能安心的,让顾西辞留在南都。
谁知……
夫人王氏是真的不知道顾东朝的去向,这么些天了,城里城外,火急火燎的找,愣是没找到顾东朝的下落。
顾芸儿进门的时候,王氏也是刚从城外回来。
“我在城外都找了两日了,附近的村落也都找了,愣是没找到朝儿的下落。”夫人王氏泪眼迷离,短短数日,她已经行销骨瘦,憔悴得不行。
正是因为如此,王氏暂时不知道顾芸儿中过毒,且顾震已死的消息。
见着顾芸儿不说话,夫人王氏默默拭泪,“罢了,你先回去吧,我瞧着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想来我与你兄长不在府中,累你担心了。”
“娘,你真的不知道兄长去哪了?”顾芸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夫人王氏先是一愣,俄而不敢置信的望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娘还会把朝儿藏起来吗?若非找不到你兄长,我何至于出城两日难归?”
“娘,那您知不知道,府内出了什么事?”顾芸儿心里发虚。
夫人王氏愣愣的瞧着她,心下陡沉,“出了何事?”
“爹,没了!”顾芸儿刚说出口。
只瞧着夫人王氏眼一翻,当场晕死过去。
“娘?快,快叫大夫!娘!”顾芸儿疾呼。
夫死,子失,可谓双重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