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茹在怡心园没有找到准备好的礼物,匆匆踏上马车,不知赶往了何处。
后院里,凉亭中,一片静谧,只剩下妇人和陆川两人。
各怀心事的两人,食不知味,此时没了旁人,面色渐渐沉默下来。
“这一年,你过的好吗?”
妇人沉默少顷,唇角蠕动,说完便目露晦涩。
虽然她是大家闺秀不假,却也是豪门贵女,曾经一人拖着怀孕的身子,从戒备森严的京城,一路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去了边疆。
上京城中的事情,即便不去刻意打听,她也能知道一二。
更遑论,自从一个多月前,一个名字便在豪门贵妇和大家闺秀的圈子里传开。
说那人俊俏非凡,却心狠手辣,更是胆大妄为,竟然敢在镇西王府别苑,胭脂虎的宴会上杀人。
杀的人是个三品内气境高手也就罢了,而且还杀的是当朝太傅沈家的门客。
由此,搏了个狂刀的名号!
妇人初听此事时,并未放在心上,奈何自己的女儿,与之有了瓜葛,事后还跟自己炫耀那块世间罕有的紫阳宝玉。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相信,那随手送出至宝,又能拿出让豪门权贵子弟都眼红宝物的人,会是那边军小村里,病危垂死的黑瘦少年。
直至她刻意打听,得知了那日发生的一切,又有之后被有心人推动,陆川过往甚嚣尘上,妇人才确定。
而她,正是陆川的继母陆沈氏,同样也是当朝太傅嫡女沈怡心,这座小小院子的主人。
正是因为确定了陆川的身份,沈怡心才无法想象,一个出身军户的边境乡村少年,是经历了什么,才从边境来到了上京城。
“还好!”
陆川干巴巴吐出两个字,透着平淡疏远。
若是前身,此时怕早已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奈何他是个成年人。
而两世为人的奇遇,更赋予了陆川远超常人的定力,不说不为外物所动,至少也不会轻易被动摇心神。
更遑论,双方并无多少亲情,即便是前身,也与沈怡心并不怎么亲近。
也就是沈月茹,曾经的细妹,在前身心目中,是真的当做亲妹妹来看待,一直放心不下。
“孩子!”
沈怡心感受到了陆川话语中疏远,眸子黯然之色更甚,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个主见的孩子,但世间之事,往往都不会随人愿!听姨一句劝,离开京城吧。”
离开京城,放弃仇怨,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这,恐怕是沈怡心话语中未尽之意。
聪明如陆川,岂会不知?
“还有些事没有做,暂时脱不开身!”
陆川笑着端起酒杯抿了口,淡然道,“而且,我现在是演武院武子,没有正当理由,不能长时间离开上京城。”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沈怡心柳眉皱起,苦口婆心劝道,“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你现在活的好好的最重要,何必再自寻烦恼?”
在她看来,沈家树大根深,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底蕴,陆川一个小小的武者,就算天赋再是不凡,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外乎是蚍蜉撼树,鸡蛋碰石头,最后搭上一条命!
“烦恼?”
陆川剑眉一挑,目光悠远的看向北方,眉宇间隐现追忆,眼前一阵恍惚,“他们在喊我!”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起身,把锦囊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川儿!”
沈怡心起身追上,劝道,“你陆家就你一个人了,你若是再做傻事,等见了陆家列祖列宗,你有何颜面……”
“那是我陆家之事!”
陆川缓缓抽出手,看着沈怡心骤然煞白的脸庞,缓声道,“今天在皇宫宣和殿上,我已奏明圣上,为我父正名!”
“你这是何苦呢?”
沈怡心拍着陆川的肩膀,苦心劝道,“沈家数百年基业,与国同休,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呵呵!”
陆川失笑摇头,目光平静的拍了拍心口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呀,这口气不顺,这辈子都不顺!”
说完,迈出凉亭,向院外行去。
前尘往事,再无瓜葛。
沈怡心闭上眼睛,无声长叹。
她知道,自己劝不了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聪敏如她,在陆川从小梁堡重新回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少年人变了。
陌生中,透着令她都为之恐惧的冷漠!
那双看似澄澈稚嫩的眸子,不经意间看人时的高高在上,有如俯瞰苍生的神祗!
至今想起,都觉不寒而栗。
这一刻,沈怡心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是沈家嫡女,有养育教导之恩,可也有毁家之仇,但如今母女两人都栖身沈家,依傍在这棵大树下存活。
但她同时也是陆大有明媒正娶的妻子,从未对她有半分不妥,哪怕她是怀着身子进门。
相识相知十年,即便当初她只是怀着满腔怨恨,才做出了再嫁的决定,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甚至于,午夜梦醒之际,她都分不清渐渐模糊的前夫和陆大有的样子。
看着陆川的背影,沈怡心眼眶渐渐模糊。
“哥……”
直到沈月茹匆匆冲进后援,看着哭倒在栏杆旁的母亲,抱着的包裹啪嗒掉在地上,眼眶渐渐红了。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爱护她的兄长。
虽然自幼长在农家,可自小早熟,懂得照顾重病的哥哥。
来到京城年余,交流的圈子更是豪门贵女,王孙贵胄,耳濡目染自小,心性渐渐成熟,已然懂得了许多许多。
……
内城门口前,陆川驻足,平静看着老车夫。
“夫人是个苦命人!”
老车夫浑浊的眸子渐渐清澈,竟是有如一汪清泉,却深不见底。
“呵!”
陆川垂首轻笑,无奈中透着一抹少年人应有的腼腆。
沈怡心确实是个苦命人。
年不过双十,怀着身孕,横跨万里之遥跑到边疆。
本是豪门贵女的命,却生生过了十几年村妇的日子,守着憨拙的丈夫,病重的继子,日渐长大的爱女。
这种变化,不经历其中苦楚的人,没有资格置喙。
但世间苦命之人,又岂独独沈怡心呢?
那些流离失所的乱民,为了一口饱饭而丢了命的军卒,还有挂在城头箱笼里,被石灰腌制了的稚嫩头颅。
即便陆川努力去遗忘,可总在不经意间,会想起那一张张瞪大了无神双眼,张大了空洞嘴巴的脸孔。
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吞没进去。
“忘不了啊!”
陆川摩挲了了下下吧,已经有些胡茬。
按理说,以他的理智,早在当初隐姓埋名,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或许天生就是个劳碌命吧!
“你该知道,夫人和小姐能有今天不容易,沈家能给她们的,也能收走!”
老车夫沉声道。
“怎么称呼?”
陆川笑道。
“我只是一个下人!”
老车夫摇摇头,目露追忆之色,少顷道,“叫我老柴吧,少爷也这样唤我!”
“嘿,老柴是吧,划下道来吧!”
陆川知道,这个‘少爷’不是自己,而是沈怡心的前夫,也就是沈月茹的生父,那个已经死去多年,却不知姓名的人。
“痛快!”
老车夫目中神光一闪,有如利箭般能够穿透人心,佝偻身躯此时化作猛兽,瞬间欺身上前,一双黝黑的铁掌,悍然印向陆川胸口。
陆川双目微眯,心神有那么一刹那恍惚,下意识伸出双手横推了出去。
轰!
一声惊天轰鸣,有如炸雷般在大街上响起,无形风波横扫方圆数丈,直至波及街道两边,掀的人仰马翻。
蹬蹬蹬!
两道人影连连爆退,相隔数丈,平静对立而视。
“怎么回事?”
一声声厉喝自内城门口传来,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二品上!”
陆川剑眉一挑,讶然看着老车夫,目中惊色难掩。
虽然早就看到老车夫不同凡响,未曾想,竟有如此雄厚的修为。
而且,似乎比栾芷凤走的更远。
换言之,这是一位无限接近一品绝顶的高手!
匪夷所思的是,却甘愿委身为仆,任人驱策,做一个车夫。
但让陆川惊叹的是,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格魅力,能让这样一尊高手,甘心蛰伏十几年,就等着主人的归来。
一时间,对于那位不知名的人,竟是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不错,难怪敢找上沈家,可惜啊,远远不够!”
老柴深深看了陆川一眼,重新恢复了佝偻状,好似之前气势惊天的不是他,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嗖!
在风沙散尽之际,不见如何动作,人已消失无踪。
“咳!”
陆川轻咳一声,拭去唇角血渍,身形一晃,在禁军包围此地前,也离开了此地。
好在,两人都非常人,寻常禁军根本拦不住他们。
当然了,即便真的拦住了,以他们的身份都不会有问题。
不说老柴如何,单单是陆川如今演武院武子的身份,又刚刚在宣和殿前立下大功,只要不是在上京城中,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京兆府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就是身份地位带来的好处。
若是放在之前,京兆府八成会先将他收监,若是敢反抗,正好给了人家动刀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