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王德发一家就围着女人在转。
临做手术的前一天,李启阳带着她的老母亲来看了看女人,那场面就跟生离死别的情景一样。
李启阳给了王德发两千块钱,说是给他姐做手术用的,还说前面修果窖的钱,他就不要了,也不影响啥,让王德发好好的带着他姐看病、做手术。
王德发很感动,但是欠的钱,该还,还是要还。女人在去县上做手术前,人还是很乐观,以来是摘除手术,现在的技术没问题,二来,王德发已经去庙上求了签,还是个上上签,有喇嘛爷保佑着呢,他老人家可灵了。
手术做的很顺利,在子宫里的囊肿已经悉数取了出来,医院为了进一步确认,把取出来的囊肿又做了一次检查,确定无疑已经癌变了,而且扩散了。
昨晚手术大概一周后,女人出院的时候,医生把王德发叫到了一边给他说:“囊肿摘除了,但是前面就给你说过,这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从这次囊肿检测结果来看,已经进入到晚期了。摘除囊肿,可以缓解下疼痛,可挽留不了生命,可能也就只有半年了吧,你和家人,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谢谢你,医生,谢谢!”
女人在做完手术后,起色就看起来不好,出院的这天,依然没有恢复脸上的血色,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更何况这开肠破肚,已经把元气伤了,恢复起来不容易。
女人是个聪明人,时间一长,她感觉不到自己有好转的迹象,就觉得有些蹊跷,做手术就是为了早点好起来,都做完了,不仅没有好转的苗头,反倒她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差,她想不明白,觉得王德发和医生肯定是有什么隐情瞒着她。
王德发这个从做男人、当父亲的角度来说,确实值得称赞,没得说,他所做的一切,好也罢、不好也罢,都能从中找到为了这个家的目的,当让,除过对王成龙和王来弟的态度。
女人整天在炕上,人也没什么力气,干不了活,一日三餐和其他家务,全都落在王德发身上,成龙和来弟还能帮他干点零碎活。
一天下午,阳光还不错,外面挺暖和的,女人让王德发把她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再不晒晒,我就发霉了。”
“行,来,你把衣服穿好,我们这就去晒太阳。”
院子里,王德发老母亲也在晒太阳,女人就有点尴尬,自己做媳妇的,身子骨就怎么连家里的老人不比不上呢。
晒着太阳,女人感觉自己浑身毛孔都张开在呼吸新鲜空气。王德发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右边是他的老母亲,左边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王德发心里清楚,在不久的将来,都将会离他而去。
“老汉,这手术做完也都快两三个月了,我咋感觉就一直恢复不了呢?”
“你这做的是大手术,恢复起来肯定需要时间啊,动了元气了,得慢慢养。”王德发安慰女人。
“话你说的没错,可我就是觉得,自己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啊,不知道是不是你每天做的饭油水少,还是我吃了不吸收的问题,我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了。”
王德发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阵酸楚,他何尝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啊,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哄嘴,一天又一天地对女人隐瞒事实。
“老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有什么事情,你给我说,你不给我说,你还给谁说啊?手术是不是不太成功,你瞒着我呢?”女人试探性地问。
“没,手术非常的成功,真的,你就放心吧,每个人的体制都不一样,恢复的时间也有快有慢,你别管那么多,尽管好好的修养就行了,现在农闲,又没啥活可干,家里的这点事,我还是能做的,你就把心装肚子里,放心吧。”
王德发一度想着把事情告诉女人,她有知情权,瞒这不是个事,可反复斟酌之后,觉得还是等过完年吧,不然全家人呢,包括女人娘家,这年都过不好了。
女人在和病魔做斗争,王德发在和现实做斗争。现实的问题就是,女人如果走了,这个家到底该咋办?他能撑多久?他不想想这些事情,却被逼得不得不想啊。
时间快的很,这个年,王德发知道,对这个家、对女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有可能就是,一家子能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尽管因为手术花光了所有家里的钱,王德发把这个年还是准备的挺隆重的。
三个娃娃,只知道自己的妈病了,做了手术,不知道这意味着是什么,尤其是王贵生,成天依然傻呵呵的,这年一过,他又长大了一岁,年龄在长,就是脑子不长,现在还小,再长大点,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等等,各种词都将和他挂上钩,人言可畏,但愿他就一直当个傻子吧,要是真明白了这些刺骨的话,不知道他能否承受得了那些冷嘲热讽。
除了女人,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到底是个啥,周围的亲朋好友都能看出来个端倪,正月里能来的都来了,王德发自然明白大家是什么意思。
初二那天,王德发跟往年一样,去了趟女人娘家,女人去不了,她现在要动起来都不太方便,自行车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成龙就被留在家里伺候他妈。
“姐夫,我姐这病,没有一点好转啊。”李启阳说。
看着几个孩子去院子里玩去了,王德发把实情告诉了李启阳。李启阳呆呆地看着外面玩的孩子,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姐,从进了我王家的门,我不是干着公事,就是忙着做生意,还坐了五年的牢,她是拿命在撑着这个家啊!我对不起她啊。”
一个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哭了起来,这是自从知道女人病情实情之后,他第一次奔溃,他憋不住了,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点了
李启阳看着他姐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不像女人,很多情绪可以用肢体语言发泄出来,女人心情不好,可以大吵大闹、可以随心所欲的哭泣来泄愤,男人呢?不行,大多数男人都只能憋在心里,因为说出来解决不了问题,只徒增悲伤。
“看你姐现在的样子,恐怕是扛不了多久了,修新房的时候,我就说等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把老娘接过去住一段时间,你姐也一直在唠叨陪陪老娘呢,你看有没有这个必要啊?你要觉得行,我就正月十五过来接。”
李启阳想了想,觉得这件事,现在按王德发说的操作,百害无一利啊。把一个老母亲接过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闺女被病魔一天天的吞噬,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他老娘也会命不久矣啊。
“姐夫,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姐现在的情况,我都没给我娘说实话,就说是做了个小手术,你这要接过去,看件我姐每况愈下的身体,我怕他老人家也扛不住啊,咱们就得不偿失了。”李启阳说。
“你说的也对,是我考虑欠妥,只想着,让你姐能多陪会老娘,把你说的情况还给忽略了。”
“能理解,你也是为了能让我姐舒服些,对了,我给家里装了电话,今年村里统一装的时候,很多人家都装了,要是有啥情况,你就给我打电话。”
“行,行,有啥需要帮忙的,一定给打电话。”
李启阳拿起孩子的笔,撕了张纸,写下号码就递给了王德发。他知道他为什么要留这个号码,王德发也清楚,一旦要是人不行了的话,娘家人是最重要的,得第一时间通知到了,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娘家人不同意,没人敢把嫁出去的姑娘给埋了。
后来,直到女人已经病入膏肓,王德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给自己的家,就如此的狠心,即便是自己曾经作恶多端,要遭报应,也该有个头吧?老万被埋、老父亲摔死、儿子摔傻、自己坐牢、女人得绝症,咋就没完没了呢。
他也思考了很多,到底女人得这个病是什么原因,甚至还在想,人为什么要生病。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仅仅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是报应。
其实,要说找个理由,王德发忽略了一件事情。所有身体的疾病,都是在以病痛的方式在提醒我们,我们的生活方式或者思维模式出问题了。
这不是一句话泛泛而谈的话,自从女人嫁到王家,除了生孩子的时候,王德发把他当作是个女人,其他时候,女人干活比男人干的还猛,别人家的女人,地里的重活,还有个男人能帮着分担点,王德发呢?分担不了。一日三餐,女人总是先把男人和娃娃们伺候着吃完了,自己悄悄地坐在厨房里吃已经微凉的剩饭。
王德发不会想到这些问题,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病从何处来。生老病死,谁都无法躲避,因为没人能和自然的力量抗衡,尤其是女人的癌症,人在癌症的面前,就是刀板上的鱼肉啊。
多希望王德发能想明白这些事情,也不枉女人用自己的生命给他留下这些思考。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时间里,女人也不问王德发到底有没有隐瞒她什么实情,她不问,是为了不让王德发难受,也为了不让自己彻底绝望。
只要阳光好的时候,她都会陪着老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把头埋在老人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以前她觉得毫不起眼的事情,现在看起来都成了奢侈,连晒个太阳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和孩子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少,她怕说一句,就少一句,连说一句啊现在她也觉得很奢侈,以前对三个孩子呵斥来、呵斥去的,现在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害人,都是那么的心疼,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孩子们好像隐约也能明白他妈的病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是假期,所以只要玩,都是围在女人周围,能多陪她就多陪点。
正月十五镇上耍社火着呢,李启阳带着他老母亲、媳妇和孩子,全家来镇上看社火。
热热闹闹的社火,和两家人无法平静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街上越是热闹,王德发的心里越凄凉。所有人脸上都强颜欢笑,看着坐在架子车上的女人,被子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最灵活的地方就是眼睛了。
看完社火,王德发把李启阳一家送走之后,就回到了家里。在外面看社火,虽然全程都是在架子车上躺着,女人还是觉得体力不支,已经累的不行了。
大概是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女人把已经睡着的王德发叫醒,说自己口渴。
王德发起身道了杯水,递给女人。
“老汉,我晕乎乎的,感觉嗓子眼呼吸特别吃力。这到底是咋了?”女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弱,王德发凑在她嘴边才能听见。
“水不烫了,把水喝了就好点了!”为了不吵着已经睡着的娃娃,王德发低着头凑在女人耳朵旁边轻声地说。
王德发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眼泪已经忍不住从脸上滑了下来。
喝完水之后,女人似乎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拉着王德发的手说:“老汉,我觉得我不行了,对不住了,可能,我已经没法照顾你和孩子了,我要是真走了,对孩子好点,成龙和来弟,能念成书,有出息,贵生,开学了让去学校,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答应你。”
“你一个男人,过日子,不容易,扛不住了,就给自己再找一个,一定看着,不能打三个娃娃就行。”女人说。
王德发已经哭的不像个样子了,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他的哭声和女人微弱的喘息声。
“我不找,不找,三个娃娃我一定带好了。”
王德发抽泣着,女人躺在炕上眼神呆滞的看着房顶,再没有过多的语言,两个人都不知道在最后一面的时候,该说点什么。
王德发抓着女人的手,坐在炕边一直陪着她,等他转过身看看女人是不是睡着的时候,结果如他所愿,睡着了,安详的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