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孟秋身上仍旧存疑,可却也寻不到确切证据,表明她的确暗藏心思。
如今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别扭又善良的小少年,虽说对宫廷中的腌臜事多有了解,可终究,真教他去做那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事儿,他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因此,便疑罪从无罢。
燕承南重拿轻放,将这么个隐患搁在身边,本是有意仔细观察,倘若她果真另有目的,那怎么着,总该露出一点儿破绽。
谁曾想这人恬不知耻,还胆大妄为,一再冒犯——
也……算不上冒犯。
她这人怪得很,哪儿哪儿都奇怪。不论是与他相处的态度和方式、抑或对着他时,那都要溢出来的满心善意与温存,全不似作伪。起码他从未见过有谁,能伪装得这样涓滴不遗。
从她的眼神到语气,皆是如此。
而后,潜移默化地,燕承南就与她越发亲近了。从端茶倒水,再到衣食住行,竟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她都伺候地妥妥帖帖。
以至于在太子侍读,他这位表兄入宫时,问及,“这是哪个,新选来的侍者么?我瞧着他面生的紧,看他对殿下倒是了解。”
燕承南才骤然发觉此事的不当之处。
今春的桃花儿尤其繁茂,缀在枝叶间,沉甸甸葳蕤着低垂下来。时不时拂过徐风,枝桠轻晃,映得地下的花影便也斑驳。
东宫里。
孟秋等到燕承南起身洗漱后,再看着他用了膳,却讶然发觉,以往在这个时候本该去温书的少年郎,竟然正清闲着。
不止于此,他甚于还翻出一册闲书,在书房窗下的小榻上,倚着个凭几,借着春光,对花赏读。
“来福,”他少见的散漫,“斟杯茶来。”
她不明就里的应着,“诶。”
将瓷盏子递给他的时候,她趁机凑过去,瞅了一眼燕承南正捧着的书籍。书册上明明白白写着名儿,《幽梦影》。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纵列其上,她再一细瞧,“……=。=”
繁体她认了,文言文也就算了,关键这玩意还没个标点符号!孟秋连断句都困难,看着这东西只觉头疼。
偏生她偷看还被燕承南发觉,当即来了兴致,问她,“你识字?”
“嗯……”
“识得多少?”他没发觉孟秋的含糊其辞般,不仅将书递过去,更继续问着,“读得出来么?”
“不……”孟秋刚要拒绝,对着他似是有些期盼的模样,还不曾讲出来的话骤然顿住。她沉默片刻,艰难咬牙,“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可以!”
“真的吗?”
“……我可以!”
然后这本《幽梦影》,就被燕承南一本正经地放在孟秋手里。
孟秋也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
“要……要是读错了,您可别笑我!”
临到开口前,她这样和燕承南谈着条件,然后听他应声。
“好,我不笑。”他眼底漾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少年意气十足,挑着眉梢催促孟秋,“快读。”
两人似乎谁都没察觉这个不经意被换下的自称。
她怀着小心思翻到前面,找个生僻字不多的页面,慢吞吞的朗诵起来,“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
这书里极尽雅致,有诸如“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新月恨其易沈,缺月恨其迟上”等句。
又有极具哲理的,“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这样的句子。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继而孟秋读着读着,就卡住了,“櫵(jiao)……”她瞅了下燕承南神情,见他不作声,便晓得她没读错,“櫵薪,吾所不能,学、学……”
……不成了。
“学薙(ti)草而已矣。”燕承南接着读了下去,看着她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终究还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孟秋被他这一笑气得直哼哼,又不好和他多计较,一言难尽了好半晌,才闷声问他,“您说好了不笑话的!”
“不曾笑话你,”他虽觉得有趣,也还是认真与孟秋解释,并温声安慰她,“能识得这许多字,已是很难得了,我又怎会去笑你?应当夸奖才是。”
少年郎颇有风度的从荷包里拿了个银锭给她,以表嘉赏。
他眼尾扬着的笑纹还未散去,浅浅淡淡蕴含在那对儿乌眸里,连唇角都沾染上些许,是孟秋很是熟悉,却又许久都不曾见到的神态,开朗、明媚。
“……您应该多笑一笑。”突兀地从嘴边冒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之后,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孟秋就听着了脑海里响起的,清脆地一声“叮——”。
【请宿主注意维持人设】
“因为您笑起来真是天人之姿玉质金相绝代风华举世无双出尘脱俗丰神俊逸……!”
在孟秋一连叠如莲花落的信口胡诌下,燕承南果然没来得及注意到前面那句不太妥当的叹息。他被孟秋夸得有些懵,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等到明白过来,不由得再度莞尔。
燕承南将那锭银子收回去,换了个精致秀气的小金锭。御制的玩意儿,镂刻着喜上梅梢的样式,颇有些意趣。
他将小金锭撂给孟秋。
“这回就罢了,”停顿一下,他笑说,“下回不许这样乱讲话。再想讨赏,也不许。”
孟秋接住那个小金锭,握在掌心里,并不知缘由的松了一口气。她也带着笑,半嬉闹半遮掩地,道,“奴婢谢殿下赏~”
这遭罢了,她默不作声整理好情绪,才来得及佯做疑惑的模样。
“殿下,难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她故作讶然,“居然能看见您闲下来。”
听到她这么问,燕承南只说,“不是什么日子。”
而等到辰正时分,她才得知答案。
是太子侍读要来了。
燕承南身为储君,侍读足足选了六个。孟秋这几日跟着他,倒是也见过,皆是世家子,仪态、礼数乃至才识、学问都极佳。
据她所知,这些侍读里,最为出众的便是当今左丞的嫡子,庄温瑜。
除却这个显赫的出身,他还有个更为瞩目的身份——先皇后的嫡亲子侄、当今太子的表兄。
哪怕在皇帝那儿,他也能喊一声姑父。
庄小郎君虽为太子侍读,却碍于家世,难以常伴在东宫,唯有时不时的,才得以进宫与燕承南一同读书习字。顺便听几堂宫里的课。
“殿下,”庄温瑜踏进屋中,朗声喊罢,又上前朝着燕承南作揖,笑吟吟的拱手,“臣,问殿下安。”
孟秋赶忙行了个礼,又趁机端详他。
眉眼舒朗、面白如玉。虽仍有些青涩的少年气,却单凭那浸染至深的水墨书香,就足以令人拜倒在他一举一动间的风仪秀雅之下,自愧弗如。
他年长燕承南两岁,明年便满十五,得寻个人家定亲了。
相府里正发着愁,连燕承南与他见面时,都有所听闻,要听他抱怨上几句。这不,俩人各自问好过了,刚落座,庄温瑜便忍不住又提及此事。
临到末尾,他无奈道,“大可不必这般着急。”
“明年春闱,若表兄下场一试,免不得要被榜下捉婿了。”燕承南亲自斟茶与他,闻言不禁地笑,“虽说舅父大可不管,但也到底麻烦,若能趁早定下来,岂不省事?”
庄温瑜凝噎着,憋出一句,“……这未免也太草率了?”
“人生四大喜事,表兄一鼓作气占去一半儿,”他轻挑着眉梢,语气促狭又揶揄,“岂不美哉?”
“……”庄小郎君不禁逗,被他三言两语惹得玉面晕红,当即也反过来打趣他,“殿下此时笑话我,再过几年,也不知又是个怎样情景。”
燕承南则是答,“还得请表兄持戈试马了。”
“……你可饶了我罢。”
“莫要辜负舅父舅母的用心良苦才是。”
他俩在那儿闲聊,孟秋就在旁边听着,添水斟茶,奉上瓜果,无一处不周到的。
“多谢……”接了孟秋递来的茶水后,庄温瑜下意识抬眼,随即一愣。他看了看孟秋,惊讶扬眉,“咦?这是哪个,新选来的侍者么?”
“嗯。”燕承南简略应了。
孟秋知情识趣儿地朝着他行礼问好,“奴婢来福,见过郎君。”
他并未有多在意,先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如今点个头,这件事便算就此结束。像是收了尾,再无甚波澜似的。
再往后,这一天相较往日似乎也相差无几,仍旧是习课、临帖、做文章。
但有庄温瑜在旁,少年郎要更为鲜活些。
到了午时,宫人将膳食端进殿中,孟秋便又将布菜的活计接到手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燕承南不喜腥膻,偏又嗜甜,颇有些挑嘴。这些都是孟秋在与他相处时,一点儿、一点儿记下的。并非刻意为之,如今竟也忘不掉了。
膳后,宫人们再轻着手脚上前收拾。
两位少年郎午后得去练习骑射,就在歇着的片晌,孟秋端了两盏香茶。给燕承南的那杯里头,还搁了颗蜜枣。
庄温瑜心细,便瞧着了。
“他名唤来福?”遂不由得对着燕承南赞叹,“我瞧着他面生的紧,看他对殿下倒是了解。”
话音刚落。
燕承南的目光落在杯盏中那颗黄澄澄、皱巴巴的枣儿,心头莫名地咯噔一下。
并不多严重,只是轻微又敏感的一小下,令他眉头轻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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