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梧桐路。
小孩跟我说他叫秋水。
这对于我来说当然是个古怪的名字,在我有限的认知中“秋”这个字应该不是个姓,一个男孩子叫“秋水”听起来也有些好笑。
秋天的水,这名字只是短暂地在大脑中盘旋一阵就莫名带上了些缠绵多情的意味在里面。第二反应是《西厢记》中崔莺莺“望穿他盈盈秋水”,怎么想都跟这么个小朋友不太搭。但是鉴于我跟他之间相差十多年的年龄差我并没有对他这个网络昵称发表任何不恰当的评论。
还十分罕见地想到了自己高一开学时候,在灼热的空气和吱呀转动着的风扇声音中对班上所有半生不熟的脸孔做自我介绍。
我不知道家长都是按照什么方式来给自己小孩取名的,有些人的名字简单以及重复率高到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把他忘记,有些人的名字复杂到要费劲心思才能记住他的脸。我在初三毕业的那年还是个小个子,有轻微的近视眼但是因为个子矮一直坐在教室的前排,所以并没有配眼镜。谁也不知道我初三毕业之后为什么猛地蹿高了个子,高一开学的时候我顺手被老师指到了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为此我妈在后来还给我当时的班主任送过好几桶食用油。开学自我介绍那天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的每张似乎都熟悉的脸,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黎簇,黎明的黎,簇拥的簇。”我们那边的人说话有些不太分平翘舌,所以我从小到大咬我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十分用力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平舌音。
在我看来一个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怎么也应该像我这样,姓什么叫什么,而不是通过手机硬邦邦地发过来两个字,还带着一个欲说还羞的省略号。
秋水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正坐在离开长康市的大巴上,高速公路绵延到像是没有尽头,路两旁的风景从灌木丛变成矮小的房子,还有稻田,它在通过一条几百米长取名叫安心的隧道后,高速公路骤然像是拔高了,路边的居民区开始变得零零散散,车开进了山里,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铺满了视线,我的记忆中还有有些清晨这些群山隐藏在浅白色的雾后的样子,影影绰绰的,在半梦半醒之中或许可以构造出一个仙境的梦境。
夏天的下午这些植物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像带着温度。
我现在坐上的大巴跟很多年前偷偷逃离时候很不一样,它很新,没有闷热的跟尘埃的味道,每一个位置之间的距离都十分安全,很多年前站在车门处背着小包的售票员也换成了自动售票机,上班的日子车上的人很少,我坐在一个靠中间的位置,四周都没有人,车上很安静。车子越过每一道路边的阴影的时候阳光就在我的视网膜上一闪而过。
秋水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发过来的,他在那边十分胆大的约我去他学校食堂共进晚餐,他是这么说的——“你下午来我们学校食堂吗?我请你吃鸡腿饭。”
我抽出自己的手机,解开自己的屏幕锁,认真地给这个小孩回消息:“我回家了,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的回话十分迅速,并且丝毫没有理解成年人之间关于“下次再约”这句话中的客套成分。
我想他怎么隔着手机打字好像就勇气十足,一时间有些好笑,他下一条短信又发了过来:“你可以加我微信。”
“你叫什么名字?”我坐在我的位置上,身子跟随这大巴车的晃动也在缓慢地晃动着,一时兴起问了过去。
“……秋水。”那边打了个很长的省略号才跟上自己的名字。
秋水。
我们高中开学新同学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听见了不少好笑的名字,当时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他未来的工作充满了一百分的热情,在让学生进行自我介绍的阶段十分具有娱乐精神地跟我们玩起游戏,他让我们同学回答自己听见同学名字时候能联想到什么,他教的是语文,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十分努力的想要在日常生活中丰富学生的想象力。
学生讨厌这项活动,我们讨厌老师布置的任何任务,所以十分不配合。
比如有人名字的谐音为“蚯蚓”,同学就在下面尽可能的嘲笑说想象出来的是蚯蚓,是爬行动物,是雨后在沾着泥土气味空气下从泥巴里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爬虫。
十分不幸的,我读书的时候也是个十分不听话的小孩子,最后那句形容词就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我一边大笑着一边说出来的。
名字这种东西应该有魔力,你给路边捡到的一个小动物取了名字,那么它就是属于你的,你给一个人冠上了一个新名字,他在某种可能下就要跟你产生羁绊。
我好笑地盯着手机屏幕给秋水回消息:“好名字啊,你给你自己取的网名?”
秋水给我回了个emoji的白眼,接下来又开始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回了两个字:“黎簇。”
他回了个“噢”字,隔了会儿又说:“还是我的名字好听。”
“是,你的名字最好听,是秋天的水也是美女的眼睛,都代表美好。”对于哄小朋友这件事,我向来是信手拈来。
隔了好一会儿,那边吞吞吐吐一个字一个字的发过来,他发过来了七条短信,一个短信一句话,这可能是我跟当代小朋友的区别,我永远不会把聊天信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秋水给分七次发过来了一句话。
“你、干、嘛、这、样、说、话。”
我看他一字一字蹦出来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后告诉他:“作为礼貌你也可以这样夸我的名字。”
秋水在那边十分冷漠地告诉我:“你的名字有什么好夸的?”
我认真思考了思考了下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好夸奖的,我不知道我的爸妈是用什么心态来给我取出这个名字的,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名字很烦,因为周围很多人不分平翘舌,所以大部分时间我的名字都没被叫对过。
高中开学我自我介绍完后,我们的班主任十分负责的让同学们张开自己想象的翅膀来想象出我的名字是什么。
有人说是一团东西,有人说是竹子,而那个被我嘲笑过的人也对我报以同样的嘲笑,他说:“是水草,是长康河底下永远也绝不尽的水草。”
这一段对话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十分古怪,依照我对于我自己以及对正常人类的说话聊天的理解,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这样沟通。
比如我说他是“雨后在充斥泥土气味空气下从泥巴里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爬虫”,而他反唇相讥说我是“长康河底下永远也绝不尽的水草”。这样的对话放在两个人身上十分古怪,古怪到我翻出我的记忆还要迟疑片刻,想自己原来说话会是这么欠揍的方式吗?古怪到我觉得这两句话可能是某种情景下的记忆错乱。
秋水在说完我的名字的下一秒后欢欣鼓舞地再次发一条短信给我:“下课了!”
这句话在我这里就是结束聊天的意思了,我便没回消息,把手机放回自己口袋里,想要在车上眯眼休息一会儿。我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他们酒店的房子实在不怎么隔音,凌晨一两点钟也有打麻将或者是醉酒的人从房门口路过的声音,窸窸窣窣,来来回回的反复地把我吵醒,我几乎没怎么睡着。
因为车上安静,大巴车开在高速上摇晃的弧度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或者是因为我实在太累,迷迷糊糊竟然真的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巴正好下高速,在往高铁站的方向开去。
等大巴车开到高铁站,我顶着头上烈日还有些恍惚,高铁站人头攒动,大多数人都拖着个行李箱来去匆匆,下午六点天还没彻底暗下来,我在车站里面随便找了家快餐店解决了自己的晚餐问题,付钱结账的时候又看到这个叫秋水的小朋友在一个小时前给我发的消息:“你暑假前还会回来吗?”
我手机支付完回了条消息:“暂时不回。”
取票口取票时候他又来:“加我微信。”
“在让我做这件事之前或许应该先问我有没有?”我十分礼貌地回了一条消息。
他好半晌回我:“现在没有人没有微信。”
我就告诉他:“那么现在你可以刷新一下你的信息,现在有人没有了。”
大概发过去的语气可能看起来算不上太友好,好半晌那边总算安静了下来。
等上了高铁后,我在高铁上处理了今天工作上必须我审核的文件,回了几个工作上的邮件。手机十分卑微地提示起了电量不足的声音,我有些懒得拿充电器充电,想着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能这么巧的赶到这个时候联系上我,索性把自己手机关机了。
在高铁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然后被同行一个车厢的小朋友的吵闹声给吵醒,车子在黑暗中疾驰着,我能透过车窗望见不远处零零散散的灯光,稀疏的像假的一样。
车子到达我的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车站的人也显少,平时开着的车站内店铺全部关上了门,让拖着行李箱走在通道处的旅客看起来有些寂寥。我拿着车票刷出站后,旁边出口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刷完车票狂奔出去跟等在出站口的小男生拥抱在了一起。
人群来来往往目不斜视,午夜十二点的疲惫大概能让人类无视任何来自别人的喜悦。
我当然也丝毫不感喜悦,甚至有些烦,蹙着眉头越过了这对应该是久不见的小情侣,一边从口袋拿出手机开机。
连续蹦出了好几条消息,微信工作群里也连着蹦了几个问话的,我点进去看眼,没什么大事就没搭理,再点开短信。
“下晚自习了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不过手机拍不出来。”
“晚上隔壁寝的人翻墙出去打游戏,我没去,他们好烦。”
“不理我。”
“不理我。”
“……干嘛不理我啊。”
久坐在车内让我的心情有些糟糕,不管怎么说旅途的颠簸总会让不开心,我划掉了他发过来的这几条短信,往车站停车场走去准备打车回家,刚到停车场,前面几辆车刚好被人坐上走了,我等了会儿眼见没车开始用手机约车,司机接单后我在原地踱了步踱,想让自己恢复一些精神。
几分钟后我手机电话响起来,我开始以为是司机打过来的电话,接通后直接报地址:“你好,我就站在停车场等车的地方。”
“……”那边很安静。
“喂?”我以为是对方没听见我说话,准备再次开口。
那边猛地挂了电话,我拿手机准备回拨过去,一眼看见来电显示写的是长康市,我退出看了眼发短信的号码,才恍然原来是同一个号码。
现在晚上十二点三十九分,一个高三的学生这么晚竟然还没睡觉?
五月份的上棉市空气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热,热气中像是沾上了水汽,夜晚地下停车场空气也算不上好,我身上粘湿的像是沾上了空气中某些奇怪的细菌,在接到这个电话后十分突然地像是一阵来自春天的风吹了过来,带走了身上零星一点粘稠的感觉。
他在下一秒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还以为你手机丢了,或者你丢了。”
他的措辞让我觉得好笑,很小孩子,我本来想要回他一条短信表示我手机没丢我也没有丢,手机上显示了一个本市打来的电话号码。
这个是司机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手机地图定位不太清楚,他不知道我在哪,我就把我的位置告诉了他。
挂完电话后,手机界面还显示在我跟秋水发短信的聊天界面,我把我之前打的字一个个删掉后司机开着车停在了我身边。
我坐上车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后才不急不缓地直接拨打了秋水的电话。
响铃声还响了挺长时间,我估摸有了十多下,那边才缓慢地接起了电话,没有声音,安静到我仿佛能听见滋滋的电流声穿过。
“喂?”我十分配合地在这样的夜晚压低了自己说话的声音。
“……”好一会儿,他那边从鼻子挤出了个音,“嗯……”
“这么晚还没睡觉?”
那边声音很小:“睡了。”
我说:“小孩子不要熬夜,早点休息。”
那边停顿了好半晌,我都在怀疑他在不满意我说他是个小孩子,听见那边小声又应出声:“嗯……”
我又觉得好笑了起来,给我发短信的时候一句话一句话的往外蹦,电话打过去吐出的字不超过五个,我轻声说:“秋水。”
“嗯?”那边似乎十分困难地从鼻腔里应出了一声。
我问他:“你有话想要跟我说吗?”
他那边声音小的几乎只剩下气音,他缓慢地告诉我:“没有,我要睡觉了。”
我好笑:“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让你说了。”
“……”他不说话。
我笑着道:“我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手机没丢,但是现在没什么电了,当然我也没丢。”
“噢……”他在那边拖长了语调应出一声。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开了出去,他出了高铁站,路上两排灯远远的蜿蜒出一条路,我隔着车窗看见车子正在往高架桥上开,深夜的高架桥十分空旷,很远地方的灯光也亮得十分孤单,我收回自己望着窗外的灯光,有些困倦地耷了耷眼皮,刚想要跟手机那边的小朋友道晚安。
秋水突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仍旧十分小,像是小孩子怕惊醒童话故事中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般小声:“我……”
我应了声:“嗯。”
秋水小声又清晰地告诉我:“我给你发短信……”
我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把他一句话补充完整。
他补充道:“你要回我。”
我有些憋笑,要说他是个自来熟的小孩嘛,他的所作所为又显得十分害羞,要说他是个很害羞的小孩,可是害羞的小朋友大概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秋水在我这里突然变成了一个十分矛盾的个体,他由天真无知的小孩跟莽撞无礼的青少年组成。
秋水是由懵懂的小婴儿、叛逆的小男孩以及害羞的小女孩组成。
这样的话我当然不能告诉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我就带着轻微的笑意回他:“不忙的时候,我会尽量。”
他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
我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课,睡觉吧晚安。”
秋水嗯了一声,随后挂点了电话。
车子从空旷寂寥的高架桥上驶了下来,下高架桥后拐上泓光大道再转入梧桐路,那条路上因为两旁种满了梧桐树而得以为名,我在上棉市买的房子就在梧桐树的尽头,秋天的时候梧桐树叶会变黄,掉在地上会铺上一层黄色的枯叶子,晚上加班回家走在这条路上鞋子踩在叶子上的声音吱呀吱呀十分清脆,好像能在整条街上回荡着。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后我对司机道谢并下了车。小区门口的保安室还亮着灯,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安正趴在桌上打盹,我进来的动作丝毫没有打扰到他的休息,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小区的门禁卡,在滴的一声后进了小区,走到自己的单元楼,坐电梯,到十九层,开门进去。
我的家是好几年前买了装修的,装修的十分简单,但是装修本身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必须保证自己的屋子里面每一寸都是我所喜欢的样子。
能够让我一脚踩进家门就能够放松下来的样子,我在自家门口长出了一口气,顿时感觉一身的疲倦好像都卸了下来,又觉得自己跋涉了很长的路实在是需要好好的完整的休息一下。
我把自己的手机放到卧室床头充电,转身进浴室给自己洗了个澡,出来后躺在床上,关掉了房间的灯,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我把手机放回床头放手机的架子上时看了眼手机屏幕,有一条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消息。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