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你拥有选择的权利。
我的车停在学校大门口附近的停车位上,中秋假期不长,又正好是饭点时间,学校门口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回回着。
有拎着打包盒的学生慢腾腾地往学校里面走去,我抬手看了下时间,手表上的时间指着十二点三十多,我没忍住手指在方向盘在叩了叩,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跟秋水追忆往昔起来:“我读大学时候放假一般都在忙着赚钱,也在餐厅做过兼职,一个小时不到九块钱,饭点向来最忙,导致我吃饭总是不准时,我觉得那段时间不算好过。”
秋水没有对我这样讲故事般的话题提出什么意见,他十分乖地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然后补充道:“我也在赚钱,我觉得还可以。”
我看了他一眼:“当时我们店里的排班经理二十六岁,结婚半年时间,肚子里还揣着个宝宝。”
排班经理上大学时候就在餐馆兼职,她爸爸原来是做房产的承包商,碰到行情不好的时候家里破产还倒欠了工人很多工钱,她的后妈带着自己的儿子女儿跑了,她上大学后就开始自己给自己赚学费赚生活费,熬到大学毕业在餐厅里转了正升了职,二十五岁在家人的催促下相亲结婚,二十六岁怀孕等待着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然后呢?”秋水问我。
然后查出来胃癌晚期,肚子里的宝宝七个月的时候早产,我跟餐厅同事去看她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小黎等以后你要给我宝宝买好看的衣服穿。
她是我人生中碰到的第一个温柔到近似没脾气的人,我那个时候比较愤世嫉俗,因为她排班好说话的原因当着她的面不知道讽刺过她多少次老好人,她也会生气,生完气又自己安慰好自己说万一对方是真的有急事呢。
我那个时候对于女人的理解比较片面,觉得她们或许是像我妈那样近乎神经质的、或者像是我舅妈一样不苟言笑、像我奶奶一样像我外婆一样,是自私的是缺少话语权的。
她偏偏跟我所认知里的女人大有些不一样,我晚上排到班时间撞上临时换人变成她就会跟在她屁股后面讽刺她是个软柿子,不管什么人都能在她身上捏一捏。
她有的时候也会生气,但大多时候只乐呵呵的笑。
直到她过世后,我参加她的葬礼,见到他老公,听到说她肚子里怀了七个月的宝宝因为早产在保温箱里呆了一个晚上就已经离开,他们骗了她几个月说宝宝一直呆在保温箱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相信,但是这是我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才缓慢地开始意识到,有些力量并不需要那么外放,有些人能够在一个人的人生中有永恒而持久的力量。
“然后她生病过世了。”
秋水慢腾腾地哦出了一声,隔了会儿他又问了声:“那宝宝呢?”
“宝宝也没留住。”我说。
秋水又慢腾腾地哦了声。
我没忍住笑了声,秋水大概是听见了我的笑声才冷静地瞥了我一眼,出声问我:“那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大概是人类其实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权的?”
秋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看向我,脸上表情严谨:“你在说什么?”
我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对他说道:“我在说我要做个好人。”
秋水仍旧严谨地蹙着眉头,很显然他不太理解我所说的话,当然我说的话确实难以理解,连我自己也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秋水转头看向我,他的鼻子耸了耸:“啊?”
他表情一本正经又带着略微的茫然,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伸手摸了把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军训时候已经剪短,顶上的头发软趴趴地搭在头顶上。
我收回手后缓慢地开口道:“秋水,你是拥有选择权利的。”
“选择什么?”秋水沉默了片刻反问我。
“你是瞿秋意的弟弟,我可以把你当我的弟弟,可以把你当我的亲人。”我说。
“……”秋水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嘲讽似地笑出了一声,随后慢腾腾地哦出了一声。
·
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十二点四十分,秋水之前答应他奶茶店的店长说一点之前要回去,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在这段时间内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我有必要跟秋水说明白相较于跟他谈恋爱这件事情来说,我更倾向于把他当成弟弟来对待这件事情。
虽然这样的结论看起来不太乐观,但是事实确实就是,我没法跟他谈恋爱。
秋水坐在副驾驶座上歪头看了我一眼,他抿了抿唇,声音语调不变:“因为瞿秋意死了,你觉得你心里有愧疚,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弟弟在一起,你觉得你把他的弟弟当成自己的弟弟心里愧疚就少些。”
“……”我顿了顿,“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也行。”
秋水继续语调平静地开口道:“十多年前你跟瞿秋意读一个高中,你喜欢他跟他表白,他人傻纠结了很多天后最后还是跟你确定了关系,你放假坐大巴到他家里来找他玩,两个人去山上摘野果子,乘着周围没有人你把他按在树上亲。”
我愣了愣,有些吃惊他的记忆能力:“那个时候你多大?”
秋水说:“高考完之后你跟瞿秋意每天发短信商量着要一起去哪个地方上大学,然后有一天瞿秋意紧张地跟你说怀疑他爸妈知道你俩的事情了。”
“……”我沉默了片刻。
秋水顿了会儿,纠正道:“不对,严格来说是知道他可能喜欢男人的事情了。”
“……”
秋水:“你应该当时比较自负,可能想着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劝他就这样跟你一起出柜算了,然后故意弄了本日记给喜欢偷看自己日记的亲妈发现。”
我沉默:“你当时才多大?四岁?五岁?”
秋水继续平静地发声:“你妈发现了这件事情,闹得很凶,你跟瞿秋意两个人跳河自杀,最后被救了起来,你昏迷进了医院,瞿秋意被我爸妈带回了老家,然后你妈崩溃了,她跳河了。”
“……”我沉默。
秋水继续平静地叙述道:“然后你走了,去外地上大学。”他说,“瞿秋意被关在家里几乎哪里也不能去,他还接受过十分不正规的所谓的‘心理治疗’,甚至有我们村附近的神婆来他家给他驱邪。”
“……”
“他在家里被关了五年,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妈以死相逼让他结婚。是跟隔壁村里一个瘸子的女儿,花了十二万彩礼钱才定下的。”秋水沉默了片刻,“他结婚当天你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来找他,你跟他说了什么?”秋水突然问出了一句,随后又十分迅速地自答起来,“不过我想也知道你大概是让他跟你走,或者你还喜欢他你们俩可以跑到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生活,瞿秋意没答应,他答应了我妈可能立刻喝农药自杀,然后你就走了。跟他办婚礼的那个女的甚至还没到十八岁,瞿秋意是个好人,他觉得自己跟别人结婚是耽误别人,他想破了脑袋想了很多年都没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最后选择了一条糟糕的办法,他死了。”
秋水沉默了片刻,嗓子微微有些嘶哑:“你觉得你喜欢他,跟他表白跟他在一起,想要跟他一起出柜,甚至愿意跟他一起死,最后瞿秋意走到了死胡同里,在你们曾经跳河的那条河里自杀,你觉得你带他走到这条路上来,却带给了他这样一条死路,你觉得甚至你都可以在他跳河的当天白天给他活下来的希望,但是你没有,你自己离开了,你觉得是你导致了他的死亡,你心怀愧疚,愧疚了很多年,知道了我是他的亲弟弟你很吃惊脑子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觉得我缺钱愿意给我钱用,觉得我缺爱愿意把我当做你的亲人,以弥补你对于瞿秋意的愧疚。”
秋水说完了很长一段话,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擦了擦,隔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有些忍不住,突然趴在车前的台子上受尽了委屈般地嚎啕大哭了起来:“那我怎么办,那我要怎么办,你把你心里欠我哥的愧疚给了我,那我要怎么办,我要去给谁啊,我要怎么办啊?!”
我沉默了片刻,心里骤然升起了些许烦躁,秋水趴在车台上抽抽噎噎地像是个饱受委屈的小孩子:“我如果没有把你亲他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那你们是不是都会好好的,你不会失去你妈,我不会失去我哥,你不会失去你的亲人也不会失去你喜欢的人,对么?”他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十分可怜地看向我。
“……”我有些想要叹气,沉默了半晌后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地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表上分针指在五十三左右的位置,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到一点钟,秋水还要去奶茶店工作,我是个成年人了不至于把这种事情怪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严格来说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在十八岁发生也会在二十岁发生或者二十五岁二十八岁三十岁,只要我跟瞿秋意还生活在我们生活的那个氛围里那么这件事大概没办法得到一个完好的结局,唯一的差别可能在于年龄到了之后自主选择的权利会看起来稍微再多一些,可能得到的结局不至于有十八岁时候那么惨烈。
我伸手叩了叩自己的方向盘,笑了声:“这我倒有些没想到。”
秋水抬起手背擦了下自己的鼻子,我抽了几张纸随后递给他,他慢腾腾地伸手接了过来,垂着眼睛,睫毛上还沾着他摇摇欲坠的泪水。
我看了眼秋水,仍旧好笑:“你怎么总是在好哭跟冷漠之间反复跳跃。”
秋水手上拽着几张纸,还是抬起手背擦自己的眼睛,他小声辩解道:“我不想哭,它自己掉下来,我控制不住。”
我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
秋水侧头看了我一眼,没一会儿眼眶里的眼泪又积了起来。
我笑着点了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你一会儿还要去奶茶店工作你记得么?”
秋水抬起手背擦了下眼睛,缓慢从鼻子里嗯出了一声。
我侧身凑到秋水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秋水在他凑近后呼吸都屏住了,半晌没见出气,我在离他的脸很近的地方开口:“秋水啊——”
秋水十分短促又小心地从鼻子里嗯出了一声。
我对着他笑眯眯:“你当时也就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吧,背着这个枷锁十多年了,辛苦了。”
秋水的嘴唇抿了抿。
我伸手擦了下他眼角的眼泪:“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秋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眨下了两股眼泪,他憋着嗓子小声问我:“真的吗?”
我缓慢地开口道:“真的。”
秋水垂下脑袋,好一会儿他把脑门抵在我肩膀上小声问我:“那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他的脑回路让我微愣:“嗯?”
秋水小声问我:“你也有选择的权利。”
我:“嗯。”
秋水说:“你可以选择我做你的弟弟,做你的亲人。”
我缓慢地嗯了声。
秋水继续道:“那我选择代替我哥继续爱你,好么?”
——黎簇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