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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九山家(1 / 1)

白棠坐在她的身边,正在为她掖毯子。Елех应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才对,她正在和白棠慢悠悠地聊天,几乎叫江砚以为刚才那句话只是他产生的错觉。

江砚刚要转回脸颊,Елех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懒洋洋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骤然攥住了他的眼眸。须臾之间,那双黑色的瞳仁里涌现出一刹寒光,仿若一刃刀芒,震得江砚不受控制地想要逃避她的视线!

一簇寒意无声无息地攀上他的背脊,他隐隐觉得身后有魔鬼在轻抚他的脊椎。

待他狠心一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灌了一大口正山小种后,惊魂未定地打算收回目光时,Елех已经重新合上眼皮。

白檀见怪不怪地给安慰他:“你如今天赋八花,衰老得会比我更慢。少家长脾性历来如此,你不要被她吓到。”

在这温柔的抚慰下,江砚缓缓地放松神经。放松不要紧,这下子一夜受虐未得好眠返上来的疲倦瞬间将他包裹,昏昏沉沉中,他听见自己竟然大着胆子问白檀:“我可以回江家么?”

这句话勾起了长久的沉默。在他忍不住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白檀低声说:“天赋八花出来的那一刻,你的生命就不属于江家了。”

那么,属于谁呢?他的脑袋愈发沉重,来不及细想,也就这么问了。

“属于赋予你新生的那个人,顺从在九山家荣耀的身侧,将一切奉献给她。”

邪教。江砚轻轻地想,意识到不太对,“那杯茶......”

白檀从他手上取走茶杯,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温和,揉了揉江砚柔软的头发,“加了些安眠的药材。等到了地方,我会叫醒你的。”

...

不观古画,未见故园,是决计无法想象九山家建筑群之壮观、之古朴、之典雅的。

于万仞苍山的半腰,一片郁郁葱葱之中,盘踞着一座气势雄浑的建筑。建筑整体的色调都是黑白的。从飞机上往下俯瞰,整个建筑群大体呈“啚”型,四周分布一些小型的房屋。其中最高的建筑紧紧依傍着山的走势,看不出到底是三层还是五层,因为眼神在触及它的那一刻就会被其屋顶上巨大的雕像吸引。

那雕像是整个建筑群中唯一区别于黑白色调的东西,由一串巨大的、完整的圆环日轮和镶在其中的一张巨大的人面组成。在夕阳的光辉下,日轮呈苍旧的昏黄,光影分明,看着像是氧化的黄铜,然而背光处却悄悄地显出寒光来。人面用的是青铜材质,已经被绵长的岁月打磨成青灰色,在光芒下若隐若现地还闪着点点未被腐蚀的金色。这张人面雕塑缺少耳朵和脖颈,似乎只截取了面颊的部分。人面狭长的眼睛还是很崭新的金色,瞳仁半睁半合,神情半嗔半喜,眉间有一道沟壑,不知是疤痕还是印记。

光是匠人手中浇筑出来的雕像,都美得让观者呼吸一滞,很难想象其原型究竟是何等艳绝众生。

只是那莫测的双眼,直教人不敢与之对视,匆匆一瞥就感到毛骨悚然,夜里恐怕会多梦惊诧。

飞机在山脚广阔的私人飞机场停下。

白檀把江砚唤醒,带着他和白棠跟在Елех身后,保持着Елех——白檀——白棠、江砚这样的三角结构,每个层级的人和相邻层级的人间隔在一米左右。两位身穿月白交领袍的男子上来迎接他们,先给Елех行了大礼,其中一位用拂尘轻轻扫除他们身上的尘埃,另一位用椒兰熏香他们的身体,之后两人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微笑,引着四人从一条幽僻的羊肠小道蜿蜒着上山了。

在江砚完全越过围墙的那一刻,守在门口的两名新人类用与人齐的铜棍用力地敲打地面两下,发出巨大且带有回声的响动,不说从未到过此处的江砚,连侍奉Елех的白氏兄妹都吓了一跳。唯一看上去不受影响的只有Елех,她甚至还有说有笑地打趣这些下属几句,便领白姓二人同江砚继续踏上层层叠叠的青石台阶,穿过一排排整齐划一带院落的黑瓦杉木复层飞檐房屋,在那座有着巨大雕像的恢弘宫殿前停下。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宏伟楼宇给江砚的直观感受,那么一定是肃穆。

这座楼同前面那些房屋都不同。这差异不仅是在外观上,还在其蕴含的气息上。

前面走的时候,好歹还看见有孩童在嬉戏,能看见年迈的夫妇携手沿着墙根边唠闲嗑边走,能听见某个院落里男人们为了劝酒而高歌吟诵或著名或晦涩的诗歌,还能闻到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烟火气十足的饭菜香,然而这些温馨的东西被第二重围墙尽数挡在了眼前这座神秘庄严的宫殿外。

踱过了那道厚重的金属门槛,宽达十余厘米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带着沉闷的声音缓缓关合,就像拉上了音乐匣子的发条,神经恍然从繁杂的东西抽离,四周静得能听见一块钱钢镚掉在地上的声音。

这座古老的建筑让江砚不禁有些迷茫,它实在是显得同现代社会太脱节了,甚至让他产生一种跨越了一堵围墙回到了几千年前之感。

Елех先走上去,用适中的音量报了自己的名字,很快有人从里面为她缓缓打开了大门,门上的细细的灰尘扬起,在渐暗的晚霞中折射出金灿灿的色泽。宫殿里的一切对他们敞开,里面景象可一览无余。

里面同外头没什么大的区别,一层还是c国古代建筑中非常常见的玄色同月白的配色,入目可见几展屏风和油烛。顺着一叠叠屏风依次深入,迈过两节门槛,才是大堂,一位发须尽白的老人端坐在长案一角,面前置一棋盘,黑白子交互,看得出老先生与自己博弈许久。

负责引着几人进来的女子非常谦恭地朝着老先生行了一礼,开口道:“大先生,少家长到了。”便自觉地弓着身子退下了。

老先生这才从棋盘中收回目光,抬头,那双苍老的眼睛却还是充盈着清明,落在Елех身上时充满了对称心晚辈的慈爱,开口,声音绵厚低沉:“老九,回来了。”

Елех立刻上前,挽着老先生的手臂,亲昵道:“二爷爷。”

情态像是跟关系好的长辈撒娇的孩童。

“好了,好了,好歹是大姑娘了,别叫人看了笑话去,”大先生轻拍着Елех的后背,视线越过她,跟白檀和白棠问好:“白家的兄妹也到了,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江砚站在他们身侧,看着白氏兄妹自然的神情,心里知道这位“大先生”是好相与的角色,一直绷紧的心稍稍有些松动,终于能缓口气了。

大先生又看向江砚,顿了顿,有些迟疑,还是笑着问他:“小少年,你就是江家的江砚吗?”

江砚没遇到过这么和善的陌生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耳根子一热,轻声道:“您好,我是江砚。”

大先生把Елех扳正站好,抿着嘴唇,有点担忧地低声说:“乌德希多家已经把你在审判会上闹事的事情一纸状告到家主那里去了,家主的脸色不是太好,你们几个免不了受责罚......”他特别看了江砚一眼,接着说,“我现在领你们上去,你们态度放软一些,别触了霉头。”

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含着警告的意味,与江砚的目光相撞。江砚心里一沉,意识到九山家家主的怒火很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跟着大先生穿过大堂,接着往里,顺着角落楼梯上了第三层,待大先生推开一扇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木门,唤了一声“大哥”,江砚敏锐地感觉到身边白檀和白棠的身体在这一句后骤然绷紧,只有站在前面的Елех面色如常。

里面传来一声简短的命令:“让老九和江家的小子进来。”

白氏兄妹大松了一口气,得到大先生的允准,几乎是飞也似地逃到下面大堂去等着了,江砚下意识窥了Елех一眼,然而Елех并没有丝毫顾及他的打算,整理了一下仪容,抬步踏进那间屋子。

江砚紧随其后。

这间屋子像是间卧房,占地约六十平米,里面有一床、一白玉榻、一茶案、一书案、一张琴、书架者十二、书籍若干、笔墨纸砚俱全。

而此刻,一面目周正、留着短短的白发、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的老者正襟危坐在白玉榻上,一双鹰一般的眸子严厉地盯着Елех,瞪了她一会儿,才转头看江砚:“你就是江家那个?”

江砚暗暗深吸一口气,应道:“江砚。”

老爷子又问他:“活着从审判仪式出来,未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江砚迟疑了一下,还是打算实话实说,“我希望回江家。”

老爷子“哦”了一声,也不打算隐瞒什么,接着问他:“你知道你父母因为隐瞒你的存在这件事被处决掉了吗?”

江砚双目圆瞪,一时忘记了大先生嘱咐的话,猛地抬起头来!

老爷子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话是不是如同一柄利刃一般,这时候正血淋淋地切割着江砚的心脏,就那么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在审判仪式的前一天夜里......十一二点?那时候发生的。”

江砚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个点儿——他正躺在冷冰冰的实验台上,接受一场洗血手术。

在他父母被新人类团体处决的那个毫无希望的夜里,他成为了这个团体的一员。

等他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他突然感觉到剧烈的胃疼,胃部的痉挛牵动了他的神经,他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不停地干呕着。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如溪流般交错在他的整张脸颊,尔后汇集成豆大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他十九年来所有的情感寄托——唯一长久相处过的两个人、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唯一能依靠的两个人、唯一真正爱着他的两个人——死在了新人类这个团体手上。

他那毫无乐趣却无比重要的十九年,在那个寂夜里崩塌了。

而刽子手们,却用大同小异的冷漠情态,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不咸不淡地将蝼蚁们苦痛的悲剧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消息,以旁观者的语气,原封不动地将这个苦难送还给蝼蚁本身。

九山家的老爷子看起来不大能应付这样的场面,瞪了Елех一眼,让这个闯祸的孙女先把江砚安置好了再滚回来受罚。Елех一挑眉,转头看了泪流满面却死死不发出半点声响的江砚,不由分说地一摊胳膊把他扛起来,在楼里找了个供奉神像的屋子,把人往里一扔,将门一带上,麻利地转头回去挨批。

她一走,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万念俱灰的江砚和形形色色的满墙神像。这些是江砚在这里唯一感觉熟悉的东西,奉九山家的命令,所有的下属家族都得在自家的重要建筑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用以摆放九山家信奉的神明塑像。评审会看在九山家的势力上,也会格外尊重这些神像,不会轻易涉足存放神像的屋子,可以说江砚躲躲藏藏地逃过这么多次的追捕,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父母亲会挑评审会搜查的时候将他塞进家里供奉神像的房间。

江砚曾经无比信仰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每日虔诚地为他们焚香洗尘,在袅袅的炉烟中完成一天的学业。那时神像带着慈悲的微笑,安安静静地在墙上关注着他,像庇护他的长者,眉目间仿佛都带着些鼓励的意思。

那才是他记忆中的神所该有的样子。

他几乎是抱着求死的意志抬起头来,想征求神明的旨意,然而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景象骇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点儿c国北方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仿佛泼墨般沉郁不可视物,这间屋子里除了最高处最大那座神像两侧有两台油烛在燃着外,再无其他可以照明的东西。凭借着两簇微弱豆大的亮光,至高神的面颊半明半暗,犹如蒙着一层厚厚的阴晦,那双细长的眼带着森森寒意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人类,而其他的神明也全部藏匿在黑暗中,只朦胧地可以看见祂们邪魔般的目光。

而祂们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也好似在轻蔑地讽刺着他。

江砚突然从心底生出一团火——那是一点点愤怒,像是春雷后冒出尖芽儿的春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茁壮,很快将他的整个身体填满,他的眼泪很快地如暴雨般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支撑在地面的手上,他整个人也如同一只发狂了的小兽,不顾一切了的,嘶声力竭地质问着眼前的神明。

他拼尽全力地憎问着,发泄着身上无法承担的庞大恨意,他厌恶这些政教合一的虚伪组织,他厌恶所有新人类!

理智开始消弭,他终于像是渴望挣脱禁锢似的,举起拳头狠狠砸向眼前的神像!

指骨错位,撕裂般的剧痛将他的意识狠狠地拉扯回笼,然而神像脸上仅仅凹陷下去小小的圆弧,表面漆的彩釉有稍许脱落。

漆下金属昏昏暗暗地映出他狼狈的面庞。

他怔怔地看着,突然一咬牙将两盏油烛掀翻,灯油和烛火一同坠地,然而并未引燃任何一点东西,只是在江砚的目光里,一点一点消逝,如豆如粟,慢慢熄灭下去了。

江砚苦笑了一声,跌坐在远离神像的一角,伴着手上的剧痛,和着满脸泪痕,筋疲力竭,昏昏睡去。

...

第二日江砚醒来,周身已被清理干净,穿着舒适的睡袍躺在一张垫着厚厚软垫的床上。手上的骨骼错位也已恢复,仿佛昨夜梦魇般的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大先生坐在他的身边,眼含悲悯,却未同他有太多交流,也没有什么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等他穿好衣服,通知他家主要见,问他:去还是不去?

江砚下意识捏了下拳头,一点疯狂的念头在心里生长,尔后很快面色如常地回复了大先生,跟着他再次踏进那座沉肃的古楼。

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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