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波惊变可谓是让他们损失惨重,大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某种心酸:回去免不了要被评审会、家族和联校三方面讯问情况,搞不好还得档案记过。
确实是他们有些轻敌,被重罚也无可厚非,只祈祷不要被叶导永久拉进黑名单……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叶导暴怒下的脸,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退到大堂,才发现他们居然是最早退出来的,其他的组尚不知在何处。九山云松揉揉眉心,自言自语道:“瑞昭他们是走散了吗?让他们占据制高点的意义到底在哪?”
他摁了一下通讯器,试图联系上九山瑞昭,然而通讯器里传来的只有盲音,九山云松连试了几次,结果皆如此。他们去过许多被评为蓝色危险级的基地,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柳苏失血失得很厉害,江砚很担心他,却也不能再催促,不再给九山云松添矛盾。姜羚和他合计了一下,决定先用背包里的药物撑一撑。出去外面的大门是需要在外头用电子设备打开的,谦子不敢贸然破坏这扇门,他站在门口大声地呼喊了好一会儿,外头也没有回应。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心里都有些沉重。
一方面,重中之重绝对是现在就打开大门,柳苏不能再拖了;另一方面,他们又莫名生出一些恐惧的情绪,未知的感觉悄悄爬上他们的心头,大门打开后,外面是个什么情景?如果迎来的是一群装备精良的反新人类成员……他们活着离开的几率还有多大?
看来惊变不只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信号被人阻断了。”九山云松低声道。
江砚扛着柳苏,突然抬起头来。之前他总觉得闭上眼能看到一条蜿蜒的线,现在他感觉那根线似乎变得更粗了些,也更明确。准确来说,不是“线”,是某种联系,似乎是和某个人的联系。他在九山云松和谦子身上感觉到类似的气息,但总归不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在刚刚,他的心里突然有些感觉,那根线的那端在他的头顶上。
外头传来细微的响动,门里的几人屏住呼吸,就近找到个掩体躲着。外头传来隐约的枪响,似乎还有嘶吼……但很快都沉寂了,又陷入了未知中。
半晌,大门传来响动,咯吱咯吱了一阵,阳光倾泻进来。
江砚的神经都绷紧了,透过缝隙就要瞄准来人,然而他刚看清那是谁,浑身就克制不住地一震。
是“线”的那一端。
九山明逆光站在门口处,阳光勾勒出她高挑有致的身体曲线。
与此同时,几人的通讯设备随之恢复,来自叶隐川的紧急讯息随即响起!
“评审会判定有误,危险等级是橙色!危险等级是橙色!立刻撤退,不要停留!不要停留!”
“艹!这个时候才接到预警!”谦子啐了一口,提起枪就往门口走,“来者何人?!”
他走到一半,突然僵住,面容有些滑稽,似乎是不敢置信:“少……少家主?”
九山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圈,确认他没有什么伤口,便从容地笑了一下:“九山明谦,是吧?”
她不等谦子回答,拍了拍手,语气短促有力:“本来说你们打了紧急信号我才过来,但叶导那边检测出危险等级评定有误,向我的导师发出了申请,我便奉命来了。现在这里的人,立刻出来跟我走,负责人把伤亡情况报上来!”
九山云松从掩体中起身,拍了可以一下,示意他赶快扶着柳苏跟上。江砚虽然从心底还是有些厌恶和惧怕眼前这个女孩,但也知孰轻孰重,立刻扛上柳苏跟在九山云松身后。
九山云松和九山明看来有些交情。江砚看见他和九山明交谈了几句,对方的神色有所缓和,然后顺着话头往九山云松身后一督——与满身血污的江砚目光相撞。
“是你?”她稍微有些讶异,若有所思,“九山云松说你觉醒了指令,你——,你叫什么来着?”
她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任何看见江砚而产生的反应,态度像是在随口一问一个碌碌无为也不需要她记住的小人物。
“他就是医学院的江砚。”九山云松在边上解释道,“叶导给大家长报备了他今年的课业情况,大家长对他很满意,叮嘱我们多帮助着他些。”
“听说老爷子是很喜欢他,”九山明看着江砚满身的血色,眉峰一挑,“谁的血?”
江砚有些抵触这位上位者,然而柳苏不能再拖:“是我的师兄柳苏,他被火弹打中,失血严重,恐怕不能再拖。还请少家主帮助。”
九山明的目光落到他扛着的男子身上,下意识皱了下眉,朝门口一退:“外头有这群人带来的车,你们将就用吧。”
江砚便扛着柳苏跟着大家往光亮处走去,九山明带来的人已经在车前等候,在坐进车辆之前,江砚突然有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家都抵达了温暖而有活气的太阳之下,只有九山明纤瘦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黑暗中。
“她不需要队友吗?”江砚听见姜羚问出这话,冥冥之中也问出了他的心声。
“谁知道呢?少家主她,一直都独来独往的,再说她那样强悍的人,谁配和她一道呢?”谦子顺理成章地开口,这似乎在九山家成了一个定式:九山明是不需要队友的,也许也不需要朋友,因为她足够强,大家都只配抬头仰望她。
江砚若有所思。
为防路上有反新人类组织埋伏,九山家的人特意绕了许多歪路,费了一些功夫才回到驻地。驻地外围又堆积起更厚的一层骨肉血块,各种畜生、反新人类成员和评审会军队成员的尸体交叠在一块,幸存的人正费力地试图将他们分开。
上尉受了伤,医疗人员正在给他包扎。他的副官带着大家分别去了医疗中心和酒店,江砚洗了个热水澡,疲惫地倒在松软的大床上,甫一闭眼,那些经历的蝶群、猎犬的血盆大口、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的火弹、柳苏倒在血泊里虚弱地望着他的眼、瞄准对方时一切都清晰起来的感觉……他突然直冒冷汗,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杀人了。
哪怕这种行为是评审会法则允许的、哪怕对方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敌人……然而他杀了人的行为是事实存在的,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就那么,毫无怜悯之心,甚至也没有任何同情、任何犹豫地,就那样把人给杀掉了?
他感觉到很冷,浑身都发寒,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和那些在审判仪式上如踩死蚂蚁一样草菅人命的人一样?那些从小学过的先人仁义之道……就这么轻易地被他抛掷于脚下了?
侍从送来食物和干净的衣物。江砚正想吃一些垫垫肚子,然而看见那洁净无瑕的白盘子里牛排上暗红色的酱汁,他一下子幻视成瞄准镜里猩红的人像;倒出茶壶里的红茶,茶液在杯中摇晃,他又从这茶液里看见柳苏的鲜血沾了他一手。
他一阵反胃,猛地从床上起身,冷不丁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狂奔到洗手间,双手撑着抽水马桶就是一阵干呕。
之前他乞求从别人的枪下保全小命,现在他却毫无畏惧地夺走了别人的生命。
他的头脑恍恍惚惚地,有如撕裂般疼痛,腿肚子直发软。
江砚如行尸走肉般,不记得是如何从厕所洗干净脸颊和口腔,又是如何挪回被窝的。他只能克制不住地将自己深埋于大床的一角,紧紧地裹着被子,努力以此来稍微驱散身心的寒意。
他反复惊醒,梦里看不清脸的亡魂在朝他招手,怀里的柳苏渐渐失去气息。
“江砚?江砚!醒醒!”
江砚被人摇醒。
他想坐起来,然而全身乏力,喉咙也痛得厉害,声带嘶嘶地颤动几下,终于一个完整的音节也没发出来。
眼前的人影交叠又错开,终于慢慢合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像。
姜羚坐在他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闻起来像是药汤的东西,她后面站着九山云松和头上缠着绷带的九山瑞昭。九山云松把他扶起来,使他能够靠坐在床沿:“江砚,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昨天晚饭他们叫你就说没有回应,今天晚饭也是如此,我们怕你出什么事儿,让人拿钥匙开了你的房间,才发现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江砚喃喃道,脑子里像是浆糊一样胶着,没有容他思索的余地。
“可能是觉醒的后遗症,当然也可能是,”九山云松顿了一下,从姜羚手中接过药汤,委婉道,“你今天做的事情……和你之前所接受的教育相悖,受了刺激,加上过于疲劳,才发的烧。”
“先把药汤喝了,之后一定要吃点东西,我待会儿让人给你煮点白粥,配一些小菜,看你吃下去。”九山云松朝瑞昭等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回去休息了,“少家主已经把人都带回来了,具体情况等你好些再同你说,叶导他们也很担心你,总之你先调整过来。”
“九山队长,我杀了人。”江砚声音嘶哑着,不知所措地盯着九山云松。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江砚接过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灌的,将那药汤尽数喝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