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月神石边与裴昭珩腻歪被青珠撞见,已然过去了整整三天了。
这三天贺顾心中始终七上八下,如同挂了十来个装的满满的水桶子,生怕来点什么意外,或者说他心中清楚,陈皇后多半是无法轻易接受自己的儿子,和他一个男人搞到一起去的,虽说外人看着郎舅俩感情好,似乎挺不错,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裴昭珩、还有陈皇后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夜回来贺顾一整宿没睡踏实,就等着陈皇后遣人来叫他去兴师问罪,脑袋瓜里琢磨的全是怎么解释这件事,然而怎么想却也想不出答案,青珠来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也怪他每每一和三殿下腻歪就会忍不住的忘乎所以、沉溺其中,有人来了竟也没提前听见,好死不死的恰好便被青珠看见了……咳……看见了他摁着三殿下难舍难分的模样……
……总不能和皇后娘娘解释,说是他约了三殿下河边议事,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恰好摔在了三殿下身上,嘴也恰好对上了,这才恰好有了青珠看到的那一幕——
……这不是在骗鬼吗?
虽然皇后娘娘平日里瞧着心眼并不很多的样子,但人家也不是真的傻,想必是不会信的。
只是任凭贺小侯爷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辗转反侧、夜半难眠,那边帝后的御帐却始终是一片风平浪静,陈皇后并没有遣人来叫他去盘问,贺顾观察了一下,也没有叫三殿下去——
可越是这样,贺顾心里越慌了,暴风雨前夕的宁静才是最可怕的,他越想越觉得皇后娘娘搞不好要来个大的,虽说娘娘一片爱子之心,如今她也晓得三殿下有意争储,肯定会为他与皇帝隐瞒此事,但是为了儿子好归为了儿子好,他这个带坏了人家儿子的人呢?
贺顾心慌,自然也没了心情晚上再去月神石边会三殿下了,他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被谁逮个正着,倒是裴昭珩十分淡然,还转过头来劝他,不必太过忧心。
只是不忧心是不可能的,整整三日过去,陈皇后那边仍然是没一点动静,更叫人心中焦虑,这样吊着倒比得个坏结果还折磨人,贺小侯爷有意去与陈皇后解释一二,可每每脚步进了御帐那边,却总会在即将靠近之时,怂得不敢更进一步。
反倒是遇上了两回青珠,她瞧着贺顾的眼神十分微妙,与那日的惊恐不同,还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幸而沉默的拉锯战并没有这样继续持续下去。
擂台比武的倒数第二日。
贺顾在比武第一日,便已经成了北二台的擂主,得了拔用资格,不可再登台挑擂。
是以这几日他白天都在台下观擂,毕竟也是三年一度的盛事,弓马大会几乎聚集了整个大越朝,一大半即将在未来展露头角的青年将官,能够占下一台成为擂主,都是有真本事的,这比武自然也是精彩好看,尤其到了最后一天,大家伙心里都知道,机会已经不多了。
于是这种时候,得了拔用资格的自然笑看还没出头的,斗个头破血流,只管一气儿的在台下加油起哄,没得的便愈发发起狠来,掏出了最后的看家本领,更加卖力几分,咬着牙憋红了脸庞。
往日里贺顾肯定也是看的热血上涌,可这三日他心中却装着事,食不知味,比武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本来都无心前往,只被兴高采烈的言定野拉上,与贺诚一同站在台下,两个弟弟都瞧得心满意足,两眼放光,贺顾却在边上神游天外。
青珠找到他的时候,贺顾就正在发呆,听见了青珠的声音,背脊僵了僵,这声音立刻让他回想起了那日月神石边尴尬的情景,回首瞧见果然是那个陈皇后身边的小宫女,顿时感觉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陈皇后遣青珠来,说是让贺顾去见她,一同吃个晚饭。
青珠语罢,贺顾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果然还是来了。
他喉结滚了滚,也没和边上摸不着头脑的言定野贺诚解释是怎么回事,只说叫他们不必等自己用晚膳,便跟着青珠走了。
只是进了御帐后,贺顾却愣住了。
陈皇后的御帐中,除了她只有李嬷嬷和另一个小宫女侍候在侧,帐子中央垫了一块大毯,毯上摆着小案,案几上已然布好了七八道精致菜肴,在草原上能备出这样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小席还是不容易的,可见陈皇后叫他来,是早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的。
贺顾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更紧张了,他环视了一圈帐子,皇后与皇帝分了两帐,此刻也没见着皇帝,这让贺顾松了口气,至少陈皇后肯定没告诉陛下,但是……
怎么皇后娘娘叫他来用晚膳,竟真的只有他,三殿下都不在?
往日里,无论请安、用膳,每次只要陈皇后叫了他就必然叫上三殿下,可今天……
……也是,可别忘了这顿饭,皇后是为何叫他来的了。
陈皇后见他进来,指了指帐中小案几,她对面的位置,示意贺顾坐在垫子上,贺顾倒没从她神色看出什么不对来,仍然是那幅唇角带笑,眉目温柔慈和的模样。
陈皇后道:“顾儿,坐吧。”
贺顾紧了紧衣袖下的五指,没忍住咽了一小口唾沫,还是依言坐在了陈皇后对面,他也不敢动筷子,更不敢去瞧陈皇后的眼睛,只垂目道:“娘娘叫臣来用晚膳,可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只是他话问出口,却久久没听见陈皇后回答,心中一时更加没底了,却忽然听见两声碗箸相击的脆响,贺顾一怔,抬头才发现,原来是陈皇后抬了筷子,正在夹一块不小的糖醋排骨。
陈皇后夹了那块还沾着色泽鲜亮汤汁的糖醋排骨,放进了贺顾的碗里,道:“本宫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就叫他们多做了这个,少做什么炙羊肉,烤羊腿的,怕你吃惯了猪肉,觉得羊肉太膻,顾儿尝尝,可还成吗?”
贺顾一愣,瞬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陈皇后唱的这是哪一出,只是陈皇后盯着他,催他动筷子,贺顾也不敢不动,只得有些紧张的抬了筷子,夹了那块糖醋小排进了嘴里,排骨汤汁鲜香咸甜,上面还撒着白芝麻,嚼开了芝麻的香味混杂着汤汁和排骨的鲜甜,这原是贺顾最喜欢的味道,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实在是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还好陈皇后见他吃了,似乎十分欣慰,这才终于肯开口,道:“本宫叫顾儿来是为了什么,顾儿应当也猜到了吧。”
贺顾闻言,放下筷子,这些日子他为今日做的准备终于能派上用场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痛哭流涕的和陈皇后认错,毕竟陈皇后性子纯善又心软,只是酝酿眼泪,哭个涕泗横流也需要时间,贺小侯爷正在努力的挤眼泪,却忽然听陈皇后道:“顾儿,你放心,本宫都明白了。”
贺顾微微一怔,陈皇后这句话,他实在是没领悟到是什么意思,挤眼泪的计划也稍微搁置了一下,茫然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皇后却只深深看着贺顾,那眼神仿佛已经能够穿透皮囊,洞悉贺顾内心所想,看透了他心中所有的小九九。
贺顾被她看的发毛,却听陈皇后缓缓道:“本宫昨日已去见过了陛下,寻了个由头,请求陛下暂且推一推给珩儿指婚的事,就算临儿成婚了,也先不急着继续操办珩儿的婚事,只说是有意叫他替他皇姐静个两年,珩儿自己也无心成婚,且珩儿的年纪,确然也不似他两位兄长,缓一缓倒没什么,陛下已允了。”
贺顾闻言,不由得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陈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脑子有点发懵,只抬眸呆呆看着她,喃喃道:“娘娘,您这是……”
陈皇后看着他的眼神却不知为何,除了慈和以外,瞧着……还有点怜爱?
陈皇后道:“这事……也是阴差阳错,不是你的过错,真要说有谁不是……那也都是本宫的不是,顾儿如今会想不通、钻了牛角尖,也是人之常情,本宫自然也明白……你是动了真情,才会这般郁结在心,难解难消。”
贺顾闻言,放在膝上的五指不由得一点点的抓紧了衣料,喉咙口也开始有点发涩。
贺顾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多谢……多谢娘娘关怀,可……”
可他并不是在钻牛角尖啊。
虽然陈皇后只说了两句话,贺顾还是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心知肚明,自己的确是爱慕三殿下的,且这份爱慕也很纯粹,贺顾自己也是近日才想明白,也许三殿下是男是女,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只因为三殿下是那个人罢了。
可这又该如何与皇后娘娘明言呢?
贺顾心中憋得很难受,他忽然发现,即便自己能与三殿下两心相同,耳鬓厮磨,可是他俩这份感情,却也注定是背德的,虽然本朝的确盛行男风,可男风馆归男风馆,玩小倌归玩小倌,也没见哪家把男人娶回了家做夫人,王二哥说的的确不错,此非大道。
他虽认定了三殿下,也铁了心要和他走这条羊场小道,可小道之所以是小道,正是因为得不到亲人的理解,更何况三殿下还是天家子孙呢?
贺顾心中百味陈杂,一时只觉得有股沮丧情绪直冲心头,挥之不去,可他抬起头,却忽然发现——
陈皇后一直在定定的看着他。
“……孩子,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如今与珩儿这样……可曾真的想清楚了?珩儿只是瑜儿的弟弟,真正的瑜儿……十多年前便已不在了,珩儿与你一样是男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陈皇后目光澄澈,显然问的很认真,盯着他的目光一瞬不错。
贺顾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然后几乎想也没想,便答道:“臣……臣都想清楚了。”
陈皇后闻言,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并不太意外,贺顾被掀了老底,心中愈发慌了,还好陈皇后这次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轻叹了一口气,道:“本宫知道了,吃饭吧。”
贺顾:“……”
千兜万转,不想如今他还是要认陈皇后这个丈母娘,而且这次还这么快就坦白了,还好瞧着皇后娘娘似乎并不生气,也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贺顾扒拉了两口,终于没憋住问道:“娘娘……娘娘不怪我吗?”
陈皇后道:“怪你做什么?”
贺顾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是我带累了王爷。”
陈皇后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这孩子,也是本宫自己的儿子……他是什么性子,本宫岂会不知?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珩儿平日里瞧着虽然寡言板正,但这种事,若不是你情我愿,他一个男子难不成还能被你胁迫了?”
陈皇后这话,几乎已然是全挑明了,贺顾顿时涨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本以为,今日是来被恶婆婆棒打鸳鸯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发展……
不是,皇后娘娘对儿子成了断袖,这是不是也接受的太快、太没有障碍了一点?
怎么和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这一夜,从陈皇后那里回去,贺顾只简单取水洗漱了一下,脱了衣裳便倒头呼呼大睡。
心中没再悬着那块大石头,贺顾也终于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总算没再顶着眼下两片乌青了。
只是这几日,他都枕着三殿下那块玉入睡,可却一个梦也不曾做过,可见这块玉要么就是已经失了效用,要么就是个冒牌货,并不是他的那块“心想事成玉”。
还好……如今皇后娘娘也什么都知道了,而且贺顾完全没感觉到陈皇后介意自己拐带了她儿子搞断袖这事……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娘娘,能这样看的开,但总归不是坏事,不仅如此,陈皇后还和陛下请求,推迟两年给三殿下指婚,这对贺顾来说,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至少他能安心出京去,不必担心回来就听说王府里有了恪王妃,头上一片绿。
今日比武是最后一日,为着争最后的拔用名额,各个擂台都打的很血腥,贺小侯爷心情好了,看擂台也比昨日有趣儿的多。
只有一件事比较奇怪,贺顾前几日都心不在焉的,今日上午比完了,准备叫贺诚一同去吃午膳,才忽然发现贺诚竟然不见了。
仔细一想,前两日,到了午膳时候,似乎也都是他和言定野两个人一块用饭,少了贺诚,他也没多想,只觉得可能是和新结识的朋友见面去了。
只是怎么一连就是三天?
还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倒还挺规律。
看来少年人就是少年人,甭管平素性子再稳重,结识了新朋友,都是热火朝天、玩得自己都不记得姓什么了的……
下午比完,各个擂台终于决出了最后一个拔用名额,比较意料之外的一件事,是北三台的擂主,最后定下的竟然是柳见山。
贺顾发现是他的时候,也有些惊讶,无他,这走向实在与上辈子完全不同,柳见山若是真去了承河大营,那一来几年以后的广越倭患,就要无人领兵镇压,还有广越夷人叛乱,这些事一旦发生了,那朝廷可怎么办?
不仅如此,柳见山不去洛陵大营,那就不会被闻家招揽,忠王将来可谓是直接断了一臂,这样他定然是不可能与太子相抗衡了,也不知道裴昭临究竟还能支棱多久……若是太子提前盯上了三殿下,那就有点麻烦了。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着急也没有用,贺顾只得暗自在心中记下这些事,以后再想办法看看怎么解决。
天色渐晚,这几日贺顾与三殿下都没怎么见面,白日里碰了头,也只是装做普通郎舅俩颔首打个招呼,再没什么多的接触了,憋了几天,心里还有点馋,索性借着还玉的机会,直接去了裴昭珩的王帐。
刚到帐边,果然迎面就遇上一个小内官,那小内官走的行色匆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差点一不小心撞上贺顾,还好贺顾眼疾手快,一把给挡住了。
贺顾蹙眉道:“你是哪位主子帐中的?怎么这样毛躁,也不看路?”
那小内官吓了一跳,看清他面容,连忙跪下道:“哎呦,奴婢不长眼,冲撞了侯爷,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给侯爷磕头赔罪了。”
贺顾见状,赶忙拦住,道:“罢了罢了,不必磕了,你自去吧,小心些别再撞了别人。”
那小内官赶忙站起身来,掸掸衣衫下摆,低着头道:“是、是、多谢侯爷提点,奴婢省的了。”
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贺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仔细去想,却也一时想不到是哪里古怪,正怔愣着,便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有些惊讶的轻唤:“贺侯爷?”
贺顾扭头一看,叫他的竟也是个小内官,只是眼下这个小内官,贺顾认得,他似乎是皇帝身边的,名叫斋儿。
贺顾道:“你怎么在这里?”
斋儿躬身行了个礼,道:“是几日前,陛下遣了奴婢,到三王爷帐子这边伺候的。”
贺顾看着他身上的衣衫,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回过了神来,方才到底是哪里觉得那个撞了他的内官不对劲了——
那内官全程不敢对他抬头,叫他看见正脸,而且穿着打扮,皆与斋儿无异,就连腰上挂着的穗子也是一样的式样,身量、胖瘦皆有□□分相似,若不是熟悉的人,只看个背影,或是远远瞧一眼,搞不好都得弄混了。
贺顾虽然平素迟钝,但上辈子毕竟还是被人陷害,才会叫裴昭元列足了十三条大罪,死的凄惨,是以他心中骤然警觉了起来,本能告诉他……方才那个小内官,绝对不对头!
然而他转过身去,层层叠叠的营帐中留出的小路尽头,已然空无一人,贺顾转身便一把抓过了斋儿,道:“这几日都是你服侍在王爷帐子里?”
斋儿吓了一跳,道:“是……是是的,除了奴婢,还有两个宫女,只是王爷都不许她们进帐子去。”
贺顾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斋儿脸一红,喏喏道:“这……今早上厨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做了甜汤,王爷一惯是不喝这个的,便赐给了奴婢……呃……按说奴婢也不该贪嘴,喝了太多东西,要耽误办差,只是……只是今儿一时没忍住,就嘴馋了一回,方才便忍不住,出恭去了……”
贺顾眉头拧成了一团,道:“王爷帐子里混进人了,你赶紧叫几个人,趁现在四下左近找找,看看有没有身量、打扮和你一样的内官,务必要抓出来!”
斋儿明显懵了,道:“啊?”、
贺顾心中着急,担心那人从裴昭珩帐子里拿走了什么、亦或是发现了什么,正要和斋儿解释,背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不必了,让他去吧。”
贺顾微微一怔,扭头看着裴昭珩,道:“让他去?”
裴昭珩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嗯”了一声,低声道:“本王就是等着他们来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