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外面的阳光从马车窗帘子缝隙里射进来一缕,成为一道白练落在马车当中。因为垂下了帘子的缘故,马车里光线很暗,而她就躺在靠马车壁的软榻上。
马车里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嬷嬷,顾嘉知道,这位嬷嬷姓李,是当年博野侯夫人的陪嫁,在博野侯夫人身边是有些脸面的。
两个丫鬟一个叫有康,一个叫有平,也是博野侯夫人身边的丫鬟。
这三个人都被博野侯夫人赐给了自己,伺候在自己身边。
不过顾嘉意外的是,她们为什么陪着自己在马车里,有康后来在齐家孟国公府出了事,是没了的。
顾嘉茫然地眨眨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李嬷嬷和两位丫鬟显然没意识到她醒来了,还在那里嘀咕着小声说话。
“这若是回去府里,到底是哪个伺候这位姑娘,还说不好呢!”有康小声嘀咕着说。
“可别是我们吧?”有平颇有些担心:“虽说这可能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但这样子,实在是……”
有平一脸为难。
做下人的最重要的是跟对主子,主子将来风光了下人才能跟着沾光,这位大小姐就算是博野侯府真正的大小姐,可是她能风光吗?看她那土里土气的样子,怕是这辈子没出过那村子,见识不如她这个当丫鬟的,以后能有什么前途?
有康明白有平的意思,轻轻颔首,叹道:“这怕是做亲都难吧。”
在燕京城里,男女婚配要讲究门当户对,可是也要讲究彼此性情才情容貌的,更要讲究教养风范。
而眼前这位主儿,除了沾了个血脉金贵的便宜,其他一概没有,谁家肯要这样的儿媳妇?
李嬷嬷见状,顿时板下脸:“主子的事,岂容你们两个贱嘴说三道四,到时候还不是夫人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难道还容许你们挑三拣四不成!”
有康有平对视一眼,她们都知道李嬷嬷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至于贱嘴一说,那也是平日说惯了的,当下抿唇笑着低头:“嬷嬷,这事儿还得仰仗嬷嬷多多照拂。”
照拂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这是盼着李嬷嬷帮忙说话,可别让她们去伺候这个土里土气的大小姐。
没办法,她们还是想嫁人的,跟个这样的主儿,岂不是连累她们前途!
马车里安静下来,一个嬷嬷两个丫鬟再没说什么。
顾嘉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不敢相信。
她听得分明,知道这是当初她被侯府从乡下接去燕京城的路上。
她还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果然是土里土气的粗布衣裳,手也是常年劳作粗糙带了茧子的手。
这下子,顾嘉确信了,自己竟然回去了自己十四岁那年。
呆呆地躺在软榻上闭了眼,顾嘉的心在颤,手也在颤。
即便后来识字了,她也读书不多,见识不够,她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这种奇诡之事怎么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她又是雀跃激动的。
她没想到她这人生竟然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竟然还能把在博野侯府的那两年重新过一遍。
这一次,她并不是那愚钝无知的乡下女子,她至少在博野侯府学了两年,又嫁过去孟国公府齐家当了四年媳妇。
这样的她,足以去做到一些她上辈子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了。
正想着的时候,马车停下来了。
顾嘉也不再装睡,顺势醒来,淡淡地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总觉得她这语调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还是李嬷嬷上前恭敬地笑道:“这是到了若城,我们今晚就在若城歇下,到明日再赶车。这行程已经过了多半,再有个三五日就该到燕京城了。”
顾嘉微微颔首,若城她是隐约有些印象的,上辈子就经过这地,还巧遇了一位博野侯府的友人。
李嬷嬷见顾嘉那么一点头,慢慢地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这贵族女子自小学仪态举止,那一言一行一个动作都是有讲究的,刚才顾嘉这个点头的动作,云淡风轻不慌不忙的,倒是有几分气度。
不过很快,她就看到顾嘉一个迈步,径自跳下了马车。
她马上暗自笑了,想着自己刚才怕是眼花了。
瞧这下车的莽撞粗鲁样儿,果然还是那乡下丫头的做派。
当下大家打尖入店,进的自是这若城一等一最好的客栈,也是这客栈里最头等的客房。
踏入客房的时候,顾嘉突然想起上辈子自己在踏入这装饰华丽的客栈时颇为不自在,竟然还对着李嬷嬷提议住个便宜客栈吧。
她当时竟然怕让没见过面的亲爹亲娘多花钱,想为他们节省一些!
殊不知,这等做派行径,落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刁奴眼中,都是不上台面的做派,只会让人瞧不起而已!
此时的顾嘉坦然自若地走进了这头等客房,环视四周后,开始指挥李嬷嬷并两个丫鬟了。
“李嬷嬷,你去把这床榻好生收拾一遍,到底是在外面,我怕不干不净的晚上睡不踏实。”
“有康,去打一些热水来伺候我洗漱。”
“有平,你去把前头菜单拿来,我先过一眼,看有什么想吃的。外面的小子们点的菜未必能合我心意。”
顾嘉这一番指派,可是把那李嬷嬷有康有平给惊到了。这位姑娘,之前不是还忐忑不安,怎么突然间就把自己三个人当成自家奴仆使唤得如此顺手?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后,终究各自去做了。
顾嘉把那三人都分派出去,这才径自坐在杌子上,拧眉沉思。
再过几日就要到博野侯府了,面对曾经的那爹娘,曾经的那兄长,她应该以什么样面目来见他们?
自己后来所知所学,哪些需要藏起来慢慢显露,哪些不需要隐藏也不会引起人怀疑的?
她坐在那里,把这前前后后的瓜葛干系全都想了个明白,最后心中终于有了决断。
这时候有康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木盆并洗漱的巾帕等,要伺候她洗漱。
她心里还琢磨着自己这重活一世的事,便没上心,只任凭有康伺候自己洗脸,谁知道那水冰凉冰凉的。
顾嘉一蹙眉,抬眼看了下有康。
这个时节虽说已经要入春了,可是春寒料峭,依然冷得很。若是那个一直养在乡下的顾嘉吃惯了苦自然不觉得什么,但是如今的顾嘉却是已经享受了六年富贵窝里的日子。无论是在博野侯府当姑娘,还是后来嫁入了孟国公府当孙媳妇,都是有人伺候着,不会吃苦只会享福的。
吃惯了苦的顾嘉不会明白当年她忍着冰寒用冷水洗脸时,别人是怎么样嘲笑的目光,但是已经享福过的顾嘉却知道。
这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你不争不抢不挑剔好性子,别人以为你是个泥人可以任意拿捏,别人以为你没见识好糊弄反而消极怠工。
这是若城里最好的客栈,怎么可能连个热水都没有,无非是懒得用心糊弄罢了!甚至于把那打好的热水留给自己洗用也是有的。
那有康是打小伺候在侯府里的,哪里不会察言观色,只是之前不屑于对顾嘉用心罢了。如今觉察到她仿佛神色有异,便诧异地抬头看过去,想要自她脸上看个明白。
顾嘉一见这动作,面上顿时冷了下来。
这个丫鬟叫有康。
有康,进了侯府后,一直伺候在她身边,奴大欺主不说,到了后来作为陪嫁入了孟国公府,更是不知道贪了她多少嫁妆,最后她竟然还去爬了孟国公府二公子,也就是她夫婿的床。
只是她终究没成事罢了,被她那规矩刻板的夫婿赶了出来。之后又觉得没脸,哭唧唧了两天,跪在自己面前要自己做主。
她那个时候哪能为她做主,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呢。
于是这有康便被发卖出去。
听说赶出孟国公府的当天,她就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其实当初为了这个有康,她也是隐忍了许久的。
她初来乍到的,又笨,又不识字,什么事都是听凭这些嬷嬷丫鬟的摆布,便是被底下人欺负了,也羞于在博野侯夫人面前提起,生怕自己给博野侯夫人添麻烦。
时候一长,那些底下人更是有恃无恐了,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重活一辈子,她当然不会犯这种傻了。
当下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有康,挑眉问道:“这就是你们有钱人家丫鬟的礼数,竟然这么盯着我看?”
有康一愣。
刚才在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仿佛看到了侯府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母女,这乡下丫头竟是像极了夫人的?
她心神一敛,忙道:“姑娘恕罪,这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伺候你洗漱吧。”
洗漱?
呵呵。
顾嘉冷笑一声,端起那脸盆来。
有康眨眨眼睛,就这么看着,心中暗自嘀咕,这乡下丫头是要自己洗漱吗?
谁知道正想着,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二月天里,这客栈本就处于山脚根下,阴冷阴冷的,又被泼了这么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冷水。
有康冷得僵硬,呆站在那里,竟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随着那大开的门扑进来,呼拉拉的风吹在有康身上,有康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成了冰。
“这,这是怎么了?”进来的是李嬷嬷,看到这情景也是傻眼了。
“我们虽是乡下人,可是大冷天的,是决计不会用冰水洗手洗脸的,女人家嘛,难免落下什么毛病。你们这些城里人,到底是傻了一些,竟然要用冰水来洗漱,怕是根本不懂这冰水的坏处吧。”顾嘉摇头,眸中满是怜悯:“所以我今日干脆让这丫头品品冰水的滋味,也算是给她长下见识。”
李嬷嬷又是一愣,看看顾嘉,再看看此时已然落汤鸡一般傻站在那里的有康。
“还不谢姑娘赏!”到底是博野侯夫人身边有头脸的嬷嬷,比有康有平这种丫鬟要懂得分寸进退,见此情景,马上呵斥有康。
有康的泪已经汹涌而出,那泪水和挂在睫毛眼帘上的冰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冷是热。
她已经被那盆冰水浇得麻木,浑身没有任何知觉了。
不过她到底是咽下委屈,噗通跪在那里,一字字地道:“谢姑娘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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