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两日才停,停的时候外面山路几乎已经被大雪封住,车马自然不好通行。
要那着急行路的客人便过去带了奴仆清理山路,如此忙了大半日,总算是清出一条路来可供马车通行。
顾嘉闲来无事,也不可能只在客房里坐着,偶尔间也会出去散散步,看看外面的雪景。
一来二去,自然难免遇到那位南平王世子。
不过她如今心性和以前大不同,自然对那南平王世子一个好脸色都没有,淡淡地看一眼,些许福一下,算是应付过去了。
那南平王世子看起来也是个少言寡语的,见了她后,也不多话,只淡淡地点个头,便不再看她。
顾嘉暗想,这就是你当我是蝼蚁,我当你是臭虫,相看两相厌吧。
住在客栈的客商行人陆续离开,顾嘉这一行人也要启程,临行前,有平突然找顾嘉说起了体己话。
“姑娘,过几日就要到博野侯府了,你必然是得侯爷和夫人疼爱的,可你到底初来乍到,怕是有诸多不便。有平虽然不才,但自小长在博野侯府,对那侯府上下都颇为熟悉。这些日子,有平一路跟随姑娘进京,是打心眼要好生伺候在姑娘身边的,但凡姑娘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有平,有平一定竭力相助。”
顾嘉听得此言,疑惑地扫了有平一眼。
这个有平是个有心计的,她是知道的,但是竟然这么有心计,却是让她没想到。
想必是看到这两日她先是泼了有康,又下了李嬷嬷的脸面,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惹的,先来讨好她?指望着以后留在她身边当心腹?
她敢来自己身边当心腹,自己却是不敢收下这么个祸害玩意儿的。上辈子,她在自己身边伺候,却受那顾姗支使,不知道给自己下了多少绊子呢!
顾嘉淡淡一笑,却是对有平道:“我正愁去了侯府中,诸事不知惹人笑话,如今有你这么说,我倒是松了口气。这样吧,你先和我说说李嬷嬷和有康这两位吧……”
说着间,她故意一个停顿:“我性子不好,行事鲁莽,怕是已经得罪了这两位……”
有平见她这样,真以为她为此忧心,顿时大喜,想着自己正好帮她对付了有康和李嬷嬷,讨得她的信任。
这位嫡亲女再是不济,那也是侯爷和夫人的亲生女儿,断断不会慢待了她,以后她有了好处,自己也能跟着沾大光。
于是她赶紧再次向顾嘉表明了自己的诚意,又把有康和李嬷嬷好生一番贬低。
“这个有康,素来会攀附高枝,夫人房中有什么不费力又能落好的事,她都抢着去干,那些不惹人注意又费力的,她统统推给别人。别人也都知道她这性子,奈何没她脸皮厚,关键时候也没她使得出来。还有一道,她老子娘是侯府里厨房的管事,手底下松快,也能拉拢人。这一次来借姑娘回京,更是她老子娘给她争的机会。”
“至于那李嬷嬷,确实是在夫人房中有些脸面,不过那都是靠过去的情分了。其实当初夫人的八个陪嫁,当初她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只不过如今年头长了,其他陪嫁走的走嫁的嫁,八个只剩下三个,她倚老卖老,夫人房中年轻一些的都不敢招惹她。她又命好,嫁的是侯府里帮着在外面收账子的管事,因为这个,夫人也就高看她几眼。但其实这个人惯于给自己捞钱,偷鸡摸狗,欺上瞒下,吃酒耍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没少干。”
这些事顾嘉以前多少是知道的,如今听有平这么说,只是找个由头回头说嘴罢了,当下暗暗记下,又夸了有平一番。
有平以为得了顾嘉信任,乐颠颠地回房去了。
回房后,看着大病初愈精神萎靡的有康,笑着道:“恭喜你,因了这事儿,怕是这位姑娘再也不用你伺候,你可以不用犯愁了。”
有康瞥了她一眼:“当我不知你打得什么主意,就你精!”
有平得意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哪个主子能跟得,哪个主子不能跟得,我到底是比你们有一些眼光的。”
有康:“呸!”
一行人离开了这若城客栈,缓缓向燕京城方向出发。此时天已大晴,地上残留的积雪在太阳照射下开始变—硬。马车轮子倾轧过那些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顾嘉倚靠在车窗户上,望着外面的雪景,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那些人。
曾经熟悉的人,又要出现在面前了。
……
一行人抵达燕京城的博野侯府是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到了博野侯府的大门前,顾嘉下了车,便被拥入了一位夫人的怀里。
那位夫人珠围翠绕,周边拥簇着不知道多少丫鬟嬷嬷,满身香气,两眼泪汪汪,哀切地凝视着顾嘉。
“你,你和娘长得真像啊!果真是我的孩儿!”
这就是博野侯夫人,她搂着顾嘉,哭得心碎。
顾嘉靠在她的怀抱里,感觉着那温软泛着香气的怀抱,听着她心痛歉疚的哭啼,自是想起了上辈子。
上辈子,她也是这么抱着她,歉疚难当,说是要努力地弥补她所受的一切苦。
只是后来顾嘉觉得,自己这辈子受的所有苦,都是踏入了博野侯府开始的。
恨吗,其实并没有。
顾嘉面对自己的这位母亲,并没有那么多恨。
她心里明白,这位母亲在最初的母女重逢时,是真心的歉疚痛苦的,她心疼自己,恨不得给自己一切最好的。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吃穿用度并不会比顾姗差,又为她在琴棋书画读书识字上请了人来教,甚至于在对她彻底失望后,也为她订了燕京城里一等一的夫婿——尽管是顾姗挑剩下的。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对自己算是仁至义尽的,至少做到了她最初承诺的:弥补过去十四年她所吃的苦。
只是,那些并不是她想要的罢了。
她在这博野侯府磕磕绊绊,傻傻地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才终于明白,顾姗在这博野侯府里被养了十四年,已经融入了这博野侯府,成为了母亲的女儿,哥哥们的妹妹,这个侯府里真正的大小姐。
而她,只靠着血缘和愧疚,能过得一日,却不得长久。
在乡下生活了十四年的顾嘉,在这侯门大院中跌跌撞撞了好久,才终于明白,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当一个够格的侯门小姐,并不能只靠心,还要才艺见识,以及心机。
她顾嘉开始还是失而复得的女儿,后来就成了一个债主,一个提起一句就叹一口气的人。
此时的顾嘉安静地靠在亲生母亲博野侯夫人彭氏的怀中,听着她悲痛的哭声,却是一言不发的。
过了很久后,便有人打络着说进屋细说,于是在大家拥簇下顾嘉被彭氏牵着手进了正厅。
坐下来后,彭氏牵着顾嘉的手,又摸着她的小脸,眼神无限爱怜:“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给娘说说,你这日子都怎么过的?”
上辈子彭氏也问起这个话来,上辈子的顾嘉怎么回答的,她说这十几年在乡下还好,乡下养父母对她颇为疼爱,她并没有吃什么苦。
当时她一说完这个,彭氏就怔了下。
现在的顾嘉不犯傻了,她知道这个回答不好。
于是她垂下眼睑,淡声道:“乡下养父母对我尚好,只是日子困苦,平日里只能吃得七分饱,过年时也不见荤腥,每日寅时鸡一叫就得爬起来下地干活,还要剁菜喂猪洗衣做饭,日日不得空闲。”
她这一番话说出后,博野侯夫人抱着她又是一番大哭:“我的女儿啊,你可是受了大苦!听得我心都碎了!”
顾嘉趁机埋在博野侯夫人怀中,也努力挤出一滴眼泪,哭道:“女儿自小和养父母长得不像,也暗自思忖或许不是养父母亲生,这些年日日盼着亲娘能来接我,原以为不过是做梦罢了,不曾想,不曾想真能见到亲娘!如今一见,娘亲竟和我如此相似,可真是,可真是——”
话说到这里,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果然,这一番话更惹得彭氏对顾嘉的怜爱,搂着她心肝儿地乱叫,哭得不能自已。
如此哭了半晌后,突听得旁边传来另一个哭声,细碎压抑,娇娇怯怯,虽声量不大,但是夹在彭氏的哭声中,颇为惹人注意。
顾嘉一听到,顿时明白了,这就是她那个好姐妹嘛。
彭氏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终于舍得放开了顾嘉,看了眼旁边的顾姗,抹着眼泪道:“孩子,这是阿姗。”
这句介绍没头没脑的,上辈子的顾嘉初来乍到,本来对这侯门内宅就存着怯意,自然不懂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阿姗”姐妹上前,拉着顾嘉的手各种亲热疼爱,当然就衬得顾嘉一脸茫然傻相百出了。
不过好在,顾嘉这辈子算是明白了,明白自己处于多么尴尬的一个处境。
别人让她尴尬,她就把这个尴尬甩回去,看最后到底是谁尴尬!
于是她睁着泛红的眼睛,迷茫地望着那顾姗,不懂地道:“娘,我来的时候也听丫鬟姐姐提了,说是我本名叫阿姗的,怎么如今母亲却叫这位姐姐为阿姗?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阿姗不是我吗?”
顾嘉这话一出,彭氏顿时脸上泛红,颇有些不自在,旁边的顾姗也不自在起来。
顾嘉见此,先是发出一声长长充满浓浓失望的“哦”声,之后才恍然道:“原来这就是那位一直代替我在府里生活的姐姐啊?”
她羡慕地望着顾姗:“姐姐,你命真好,我在乡下吃苦受累,你却能在府里锦衣玉食受父母宠爱。”
这话一出,轰隆隆一下子,仿佛有雷滚过,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法喘气了,彭氏更是歉疚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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