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日,常山国的地方部队终于在时限之前赶到了下曲阳,这让李澈颇为诧异。
虽然他要求的集结时间是四月五日之前,但理论上来说,常山国作为主战场,是最早备战的一方,中山郡卒都已抵达几日了,常山人才姗姗来迟,未免有些不太对劲。
然而领军的赵云却给了李澈一个惊喜。
“下吏于途中撞上了郭大贤与张白骑二人领着残兵败将往投张燕,事起仓促只能迎战。所幸仰赖将军神威,将贼军尽数歼灭,二贼授首。此乃天要亡张燕,正合将军建功。”
看着面前的两颗人头,李澈切齿道:“伤我手足,劫我百姓,本官早就想将二贼千刀万剐!
中山郡卒剿了半年,都没抓住这两只老狐狸,未曾想落到了子龙手里,此战当记子龙首功啊!”
赵云笑道:“都是将士奋勇,云不敢居功。当日将军为冀州生民计,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二贼伏法,也可稍解将军心结了。”
当日巨鹿之战,为了截住张燕主力,李澈不得不应允了郭大贤的交易,暂时按下了傅纯之仇,默许了这二人引军北逃。
虽然战后有拜托中山郡剿除二贼,但这两人仿佛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虽然被打压的很惨,但始终抓不到人。
没想到在战事将起之时,他们竟然还能厚着脸皮去投靠张燕,想来是担心张燕一朝败北,冀州再无他们容身之处。
“不过,郭大贤是哪来的自信认为张燕不会跟他们算账?这般投靠过去,张燕拿他们祭旗也在情理之中啊。”
当日张燕北撤,正是因为这二贼背叛,才导致连锁崩盘,十万贼寇一朝覆灭,张燕想来对他们是恨之入骨。毕竟叛徒往往比敌人更遭人痛恨。
不过听完李澈的疑问,赵云却是一脸苦笑,无奈道:“他们抓住了几名重要人物,想献给张燕。是幽州公孙校尉的使者。”
李澈面色一变,问道:“公孙越?”
“正是此人。”
“那现在人呢?不会……”李澈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历史上公孙越被公孙瓒派到袁术处当客将,结果死在了袁氏兄弟的争斗中,公孙瓒便勃然大怒,起兵攻伐袁绍。
万一公孙越这时候死在了冀州,刘备在公孙瓒那的情分恐怕就要没了,至少在公孙瓒心里,刘备肯定是没有公孙越重要的。
好在赵云解释道:“公孙司马并没有出事,只是勃然大怒,途中便与我等分开,言称要上禀公孙校尉,起兵剿灭黑山贼。”
“唔……”李澈松了口气,摸了摸短须笑道:“这公孙越也太不走运,他是怎么撞到郭大贤手中的?本官记得他好像带了五十精骑,郭大贤按理说是追不上他的。”
赵云一脸古怪的答道:“公孙司马久居北地,并没有见过河朔山贼的路数,张白骑要与他斗将,他竟然依了,斗将之时着了郭大贤的道。”
“噗嗤!”李澈忍不住笑出声来,和山贼斗将,也亏公孙越做得出来。这些贼寇无所不用其极,怎么可能会与他公平一战?
“也罢,公孙伯圭要为他从弟报仇,那也由得他去。只是冀州之事,还是不要太依仗他人,我等径直剿灭张燕,将人头送去右北平,岂不更妙?”
赵云欣然抱拳道:“将军所言极是。云受郡中父老所托,率常山精锐八千人听凭将军号令,但有所命,绝无二话!”
“有子龙之助,如虎添翼矣。如今确有一处要紧去处,非子龙不可啊。”
“但凭将军吩咐。”
李澈笑着道:“子龙,你是常山人,当是知道牛饮山白陉谷?”
赵云一怔,旋即若有所悟的道:“白陉谷是雁门与常山之间的要道,云自然知晓,将军的意思是?”
“根据可靠消息,张燕得到了雁门乌桓和休屠各胡的支持。如今冀州泰半力量需要保证南线勤王之师的兵力,我等军力实在难以与并州诸胡决战。
是以白陉谷便是重中之重,本官希望子龙能够率军扼守住白陉谷,埋伏阻截并州的胡人援军。”
赵云毅然抱拳道:“请将军放心,云绝不会让一人一骑踏出白陉谷!”
“这之中还有一些关碍,本官不希望胡人能全须全尾的逃回并州,既然要插手汉地之事,那他们就要付出代价!
是以子龙在前线需要临机决断,若是来的胡人不多,便可稍稍示弱,诱使胡人增援,尽可能的歼灭更多的胡人。
但这并不好把握轻重,只能靠子龙自己的判断。而也难保胡人不会恼羞成怒的大举进攻啊。”
听完李澈剖析的利害,赵云面上没有半分迟疑之色,欣然应道:“战事当前,处处皆危,既然云应召而来,断无贪生怕死一说。
胡人三五千,云为将军歼之,若有万余,云为将军阻之。若倾巢而出,云愿死战之!”
“好!”李澈大笑道:“子龙勇气可嘉,既有此死战之心,胡人又有何可虑?不过子龙倒也不必如此悲观,并州如今很乱,胡人忙于在并州扩充地盘,不可能倾巢而出救援张燕。
据斥候探查,如今张燕手上有四营屠各胡,加上雁门乌桓一部,共七千多人。以此来看,胡人并不是很重视与张燕的合作,更不可能倾巢而出救援张燕。”
赵云也笑道:“既然将军如此肯定,云心中也踏实了不少啊。不过太行山径非只一条,虽然白陉谷是最近的路,但也难保胡人不会舍近求远,从井陉穿过太行山啊。”
“子龙勿忧,本官已书信赵国相董公仁,他会率军自南向北沿着太行山扫荡小股寇匪,并与孙国相一道把守井陉。井陉险塞,胡人绝无可能越过防线。”
赵云颔首道:“将军深谋远虑,倒是云班门弄斧了。”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临战之时若有疑虑可不好,子龙大可坦言心中所想,不必顾虑。”
“既如此……云有一问,请将军释疑。当日巨鹿县城,将军宁愿放弃大功,也要减少将士伤亡,怜惜百姓物力。此战为何又执着于要歼灭更多的胡人?”
赵云问完,李澈却是微微闭目,半晌后叹道:“子龙啊,因为本官要看的不止是此战的伤亡,还有未来天下的形势。
熹平六年,朝廷派遣护乌桓校尉夏育、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匈奴中郎将臧旻三路进发,意图讨伐鲜卑。结果三万精骑,一朝丧尽,死者十之七八。自此之后,大汉在边境的力量与威望便一落千丈。
前有并州诸胡攻杀刺史张懿,后有丘力居勾连张纯张举叛乱,往昔在大汉天威之下战战兢兢的胡人,如今却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幽州之地,经大司马安抚,加之公孙校尉军力强盛,尚能压制住胡人的气焰。可并州呢?虽然檀石槐死后,鲜卑四分五裂,但并州的南匈奴、休屠各胡、雁门乌桓,个个都成了狼子野心之辈!
大汉十三州部之一的并州,如今已近乎沦为胡人之土!我等暂时无力讨伐并州诸胡,但绝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坐大!否则即便剿除国贼,还政天子,并州也再难收回了。
本官不希望将士们白白丧命,但事关并州九郡九十八县六十余万生民,这一仗,不得不打!”
堂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后赵云单膝跪地,抱拳道:“蒙将军信任,云愿效死命!此战既为冀州安宁,亦为并州永为汉土!”
李澈站起身来,双手搀扶起赵云,肃然道:“兵家至理,无非是选用良将,将帅一心,精诚协力。有子龙在,本官无忧矣。”
……
与此同时,常山国高邑县千秋亭迎来了几十名特殊的客人。几人皆是一身游学文士的打扮,却难以遮掩其凶煞之气,惊走了不少来此凭吊的人。
为首者正是河朔巨寇张燕,张燕并不理会那些被惊走的人,他径直走到千秋亭前,抬头仰望这座辉煌却难掩破败的古亭,静静沉思。
驱赶走守亭的吏员,张燕的亲随疑问道:“大战将起,大帅为何要来此处?”
“你可知这是何地?”
亲随挠了挠头,憨笑道:“俺听人说过,似乎是本朝光武皇帝即位之处?”
“是啊,更始三年,光武皇帝在此地即皇帝位,正本清源,与伪帝决裂,承高祖天命,再兴炎汉……国中的传说是这样吧?”
亲随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听俺祖父说,从他祖父开始就是这样说的。”
“我也是听这个传说长大的啊,大战将起,想来看看这后汉天命初起之处。
只是这天命到底在谁?更始帝是光武皇帝族兄,也是正经的太祖高皇帝血脉,当时他已即位,为何天命不在他?
大贤良师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称汉德已衰,当建黄天盛世,可如今他尸骨都成灰了,大汉朝还在这。
这昭昭天命,到底是在眷顾谁?”
这复杂的问题显然难住了亲随,他瞠目结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而张燕显然也没指望亲随回答,他冷笑一声,自答道:“你赢了,你就是天命,而没赢的人宣扬的天命都是放屁!所以天命现在还在汉,但今后却又未必。”
“那大帅一定会被天命所眷!”
张燕一怔,看着神情坚定的亲随,他哈哈大笑道:“没可能了,当十万大军丧尽之时,天命就没了一半。而杨兄弟死后,我那天命就已经是放屁了。”
“大帅,俺们还有几万弟兄,都愿意追随大帅!”
张燕扫了一眼外围的几十匪寇,轻叹道:“他们真的还愿意追随我吗?投降官军可免罪,只需去那什么屯田?对,就是屯田十年,便可恢复自由身,还能分得土地,昨天又走了多少弟兄?”
亲随怒道:“这些人忘恩负义!他们都忘了吗?官府说的话怎么能信?恐怕都已经被拿了人头邀功吧!”
“如果我告诉你,他们确确实实都分到了土地,只是要参加那什么劳什子屯田,每年上缴六成的收成,你又怎么想?”
张燕的话语很平淡,却让亲随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官府怎么会守信?”
上缴六成收获,若对于盛世的平民自耕农来说,这是不可承受之重,是能激起民变的税额。但对于如今朝不保夕的这些贼寇而言,只要能有足够的口粮,白干活也毫无怨言。
更别提官府还画了大饼,十年一过,便能和普通平民一样,只收十一之税。
张燕叹道:“我也很惊讶啊,我记得推行这政令的官儿,似乎是叫李明远?半年前在巨鹿阻截我等归路的似乎便是他。
真有意思,冀州竟然来了这么一个官儿。最有趣的是,冀州的刺史似乎也支持他,你说他们要是早来些年,我们还用这样干提着脑袋的买卖吗?”
冀州并非没有来过清廉官员,前刺史贾琮便是,然而可笑的是,换了一个清廉的刺史,却能逼得冀州郡县长官挂印逃窜。
这事放在士林里是贾琮的美名,却昭示着冀州百姓生活在何等苦难的环境中。
大环境未曾改变,就算是名臣贾孟坚,也难以撼动腐朽的官场。
叹息之后,张燕又讥笑道:“不过若没有我们,他做事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吧?如此看来,老子还算是做了好事?”
张燕的语气百味杂陈,但亲随想不明白这些复杂的事,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对于土地的向往也是不由自主的自心底浮现。
张燕瞥了一眼亲随,笑道:“怎么?想回去种地?”
“大……大帅,我……”
“不用狡辩,老子选你做亲随,就是因为你老实,没那些花花肠子,不会谎言相欺。”
亲随憋了半响,却蹦出一句:“大帅,俺……俺们一起投了官军,去种地吧!大帅的地俺来帮忙,大帅只要等收成就行。”
张燕愣住了,旋即狂笑不止,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引得外围的贼寇们一阵侧目,而亲随却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张燕笑声渐渐停歇,看了眼茫然的亲随,他叹道:“若是六年前,我当然愿意好好种地。可如今不行了,平难中郎将不会种地,只会杀人啊。
当然,如果我投了官军,他们也不会让我让我种地,大概会给个闲职,然后慢慢削去兵权,和于毒那瘪犊子一样养老吧。
但于毒可以当缩头乌龟,缩进龟壳里享福,平难中郎将不行。尤其是在黑山校尉为平难中郎将赴死后。
小子,这有一封信,你带去下曲阳交到李明远手上,你告诉他你想种地。还有,如果他能正面打赢,老子送他一份大礼!”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