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失明
今日无雪无雾,也没有太阳。
倪歌在解放军医院门口下车,一路跑上楼。
宋又川在电话里没有说具体情况,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没底。
来的路上,已经把能做的祈祷部做了一个遍。
她呼吸急促,穿过熙攘的人群,跑到病房门口,猛地推开门——
光芒流泻,时间一刹静止,屋内的目光齐齐向她投来。
“我都说了我没事我没事,你们不要在这里围着我,人太多我真的会呼吸不畅,难道你们不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
空气静默三秒。
容屿若有所觉,猛地停住。
他转过来:“倪歌?”
倪歌唇角发白,围在他身边的医生和蓝色军装像流水一样,自动给她让道。
她走过去。
容屿身上的作战服还没有换下来,齐齐整整,连卷起的边缘都被刻意抹平了。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尽管坐在病床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他额角磕破了点儿皮,贴着一片咖啡色创可贴。
除此之外,身上下,再没有别的伤口。
像是察觉到她的靠近,容屿仰着头问:“你不是今天回北城吗?
怎么又回来了?”
倪歌没有说话。
他一个人,滔滔不绝:“是不是川子跟你说我出事了?
不是,倪歌,这我一定得给你解释一下,其实军演很顺利,我没有坠机,我只是在降落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只鸟。”
“……”
“但是撞鸟多常见啊?
我们平时巡航,也三五不时地撞只鸟来玩一玩呢。”
她不说话,容屿心虚似的,一个人表演单口相声,“特情手册上写在最前面的就是撞鸟,这个事儿吧,它完就不能叫事儿。”
倪歌还是没说话。
“不过你回来了也好,我这儿军演结束了,正好能送你回去。”
容屿一个人噼里啪啦,“你的高铁票改签了吗?
导师呢?
导师没跟你一起?”
“……”
倪歌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病房里其他人都替容屿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容屿默了默,终于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川子,你帮忙拿一下凳子,别让她站着啊。”
宋又川正要开口,倪歌打断:“我已经坐下了。”
她站在床前,指甲无意识地刺入掌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容屿微怔,继而神色舒缓:“那你坐着等我一下吧,我在等体检结果,出了结果,就可以走了。”
他话音落下,病房的气氛明显更加压抑。
连空气都停止流动。
容屿正云里雾里,不明白怎么了。
倪歌轻声叫:“容屿。”
上一刻,就是上一刻。
她终于确认了一个,从进门起,就浮现在心头的猜测。
“——你看不见我了,对不对?”
……
“这事儿得从一年前说起……唔,不对,一年半以前。”
宋又川在走廊上坐下,两手手肘撑住膝盖,“阿屿去国外执行一个任务,返程时途径战区,僚机遭到袭击。
他去给队友帮忙,被军用射线弄伤了眼睛。”
“然后……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倪歌安静地听着,许久不见他再开口。
于是她轻声问:“他的飞机还好吗?”
这问题问得未免太委婉,宋又川笑着摇头:“不太好,返程快降落时,他的飞机炸了。”
尽管高度不太够,但是——
“他跳了伞。”
后来容屿住在疗养院,宋又川三五不时地,跑过去探望他。
极其偶尔,容屿会向他说起那天的情况。
他很熟悉他的飞机,哪怕看不见前方,哪怕闭着眼,他也有信心,能平平稳稳地开回来。
但他怎么都没料到,飞机机身会出问题。
所以另一些极其偶尔的时候,宋又川会听到容屿叹息:“没想到,是折在那里。”
倪歌沉默一阵,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除了眼睛……他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宋又川假装听不懂:“撞鸟而已,确实是小事。”
“我说那次跳伞。”
“……”
宋又川沉默半晌,没办法:“有。”
“头,肩膀,腿。”
他见到他的小兄弟时,对方已经被裹成了木乃伊,“不过好在,他没有伤到内脏。”
医生当时甚至安慰他:“年轻人,伤筋动骨,要说恢复,其实也快。”
——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一点儿也没让倪歌感到振奋人心。
她更丧了。
小姑娘两手扣住塑料座椅的边缘,小羊耳朵失落地垂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失去联络太久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这些事。
“这很正常啊,你知道的,容屿什么都不爱,就瞎几把爱面子。”
宋又川安慰道,“他的眼睛有手术风险,三成胜算率,搞不好会致盲。
所以刚出事时,他连容阿姨都想瞒着。”
结果当然是没瞒住。
容妈妈怒气冲冲地扔下工作,一个人从北城跑到西城医院。
千里迢迢,给了容屿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容屿的脸却还是因为惯性,被甩得转过去。
他一言不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巴掌够不够消气?
不够的话,要不要再来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到滚烫的水珠,从空中坠下来。
一颗一颗地,掉在他掌心。
容屿有些无奈,一边伸手去接,一边低声叹息:“我受伤了,又挨揍了,我没哭呢,您先哭上了。”
容妈妈逻辑清晰:“那是因为医生不让你哭。”
容屿:“……”
容妈妈微顿,威胁:“你要是敢哭,把眼睛搞得更糟糕,我现在立刻视频通话给你爸爸和你爷爷直播你的惨状,让他们今天下午就给你转文职。”
容屿:“……”
容妈妈来到医院探望儿子的第十五分钟,容屿做出了接受手术的决定。
那天晚上,宋又川溜进病房,看到孤寂的大佬一个人坐在窗前。
是夜晴空万里,明月清辉,天边朗月高悬。
“是不是快到十五了?”
容屿眼睛看不见,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今天的月亮一定很漂亮。”
“嗯。”
宋又川忍了忍,没忍住,“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
“对。”
“那还是很高的。”
宋又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要相信人类的科学技术。”
容屿却没有接茬。
他沉默很久,说:“川子你还记不记得?
高中时,地理老师曾经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在你们的印象里,哪一样交通工具,死亡率最高?”
“大家的回复五花八门,提到最多的是,‘车祸’。”
不等他回复,容屿又道,“然而事实上,死亡率最高的交通工具,是飞机。”
“一条高速路,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不同程度的车祸。
一百起车祸里,运气不好,大概能有一个重伤。”
容屿微顿,“但飞机就不一样了,一架客机出事,没有商量,死亡率板上钉钉,就是百分百。”
“——这是当年,地理老师给我们的答案。”
容屿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很多人不服气,举了很多飞机上死里逃生的反例。”
宋又川默不作声,看着他。
“但我最近总是在想,她当时真正想告诉我们的,也许是另一件事。”
他停了一会儿,道,“‘别人的数据没有意义,有些事情放在你身上,就是百分百,逃不掉的’。”
比如遇上一场天灾。
或是爱上一个人。
空气一时间陷入静默。
月色穿庭入户,在两人之间流动。
“川子。”
半晌,容屿请求,“手术之前,你能带我回去,见见倪歌吗?”
于是宋又川驱车,带着容屿回了a大。
事实上,当时那种情形,就算容屿说他想嫖娼,他也会想办法满足这位兄弟的。
所以容屿说他要回去见倪歌,宋又川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要回去告白,然后用舌头狂甩倪歌的嘴唇。
结果并没有。
容屿指挥着他,把车停得很远,就在那儿躲着,远远地看。
问题在于,他又看不到。
于是他不停地问:“你看到倪歌了吗?
她在做什么?”
“啊,我看到了。”
宋又川心不在焉,“她提着午饭,和室友一起回宿舍,大概是刚刚下课,从食堂回来。”
过两分钟,又问:“现在呢?
她上楼了吗?”
“没,在宿舍楼下,被一个个儿挺高的男生拦住了。”
宋又川实时播报,“那男生拿着四人份的奶茶……啧,现在的小男生,撩妹子一次性撩四个?
够野的,你学着点。”
容屿却没说话。
过了半天,才问:“她收了吗?”
“没有啊。”
宋又川说,“她上楼了,但那男生还在楼下站着。”
容屿又沉默下去。
半晌,忧愁地道:“怎么办才好呢?
我答应过她妈妈,这几年都不来见她。”
“哦。”
宋又川的内心毫无波动,“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妈妈,更不该做那种奇怪的约定。”
“不过,我现在看不见了。”
容屿想了想,说,“来找她,也不算见她。”
宋又川微怔,转过去不说话。
容屿真的就这样在车内,一直待到黄昏时分。
他让宋又川跟着她,大概摸清了她一整天的作息。
她没有早课,但也没有再像过去一样赖床,她喜欢三食堂的烧麦和燕麦粥,喜欢在教学楼下的花园里早读,下午没课时就泡图书馆,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会先去跑步,再吃晚饭。
她仍然很喜欢牛奶,也学着给自己挑应季水果,不再只吃维生素。
哦,还有,很多人追她。
他猜测她过得还不错。
于是他说:“我们走吧。”
宋又川奇了:“你真不去跟她打个招呼?”
“算了吧。”
容屿微顿,笑道,“我前几天刚被我妈打了一耳光,不想再被打。”
——也不想再看到她为我哭了。
宋又川尊重他的想法,当真驱车离开。
车子驶上高速,通过北城收费站时,容屿突然问:“川子,你英语学得怎么样?”
宋又川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奇怪的骚,这种无聊的问题,搁在平时他理都不会理。
但现在他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于是宋又川皱皱眉,敷衍道:“啊,就那样吧。”
然后一脚油门,离开北城。
“我高中时,学过两个词,一个叫alone,一个叫lonely。
我自不量力,找倪歌battle,总是遇到这两个词。”
容屿转过去,苍茫的夜色落到眼前,只剩一片漆黑,“她跟我讲过很多遍,可我一直分不清。
不过,如果现在她再问,我一定能跟她讲得头头是道。”
——世间寂寞并非大同小异,孤单和孤独,是完不同的两个意思。
“alone是,我一个人在军校和部队待了很多年,西北很干燥,要什么没什么。
但没关系,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回去见她的。”
“lonely是——”
“怎么办啊。”
他沉默半晌,轻声叹息,“现在我觉得,那一天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
宋又川说完,倪歌沉默下去。
走廊上静悄悄的,她也很久没有说话。
两个人叙旧的空档里容屿已经做完了体检,医生建议他先休息一下。
等结果的时间里,小护士帮忙清空了病房内所有人。
倪歌返回病房时,屋内只剩容屿一个人。
他躺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她在他身旁坐下,两手撑住下巴,默不作声地盯住他。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了。
其实他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这家伙从小生得一副好皮囊,如今眉眼低沉,下颌弧度坚毅,睡觉时嘴角也微微抿着,皮肤与空气接触的线条边界有些模糊,几乎在发光。
她想摸摸他脑袋上的创可贴。
他却突然醒过来,声音低哑:“倪歌?”
倪歌吓了一跳,下意识道:“啊,我在!”
他神情一松,似乎突然变得很安心。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解释,“我当初的手术很成功,复健也完成得很好。
这次应该是黑视,不是后遗症。”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个。”
倪歌鼻子有点儿堵,“等体检结果出来,医生就会给方案的。”
他叹息:“我怕你哭。”
“……”倪歌迅速眨眨眼,“我没有哭。”
“那就好。”
容屿微顿,情真意切,“我刚刚做个梦,梦见春天到了。”
倪歌默了默,有点无奈:“你又做春梦。”
“……不是那个春。”
他梦见阳春三月,樱花如同霞蔚,大片大片的粉团在院墙内外盛开,好像电影里带有滤镜的浪漫烟云。
他进行完那天的复健,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想回去换一件。
路过值班室,看到小护士趁病人不多,正拿着手机看综艺。
屏幕里传来低沉清越的男声:“你知道吗?
这地方可讲究了,连地上的石砖路都是分开铺的,一条黄,一条青。”
“我知道。”
小姑娘迅速应声,音调清脆,“这就叫青黄不接。”
小护士嘎嘎笑。
容屿停住脚步。
他倒退两步走回去,探头问:“你在看什么?”
小护士抬头看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位上头提醒过要多照顾的病人,热情地向他介绍:“是一档户外美食综艺啦,最近特别火,叫《今天我也很甜呀》。
我跟你说哦,虽说是美食节目,但我们都把它当作恋爱综艺来看的。”
容屿的眼睛还没有完恢复,医生不让他接触任何电子屏幕。
他问得很诚恳:“我可以看看吗?”
小护士冷漠无情:“不可以。”
容屿站在原地,听见屏幕里传来小姑娘的笑声。
忍不住想。
那个家伙。
到底有没有,长大一点呀。
于是他在那儿站了一阵。
很久很久,才失落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
“那好吧,谢谢你。”
然后非常寂寞地离开了。
转身的瞬间,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细细碎碎的柳絮和花瓣带进屋。
小护士起身关窗,笑着小声道:
“真好,春天要来了。”
容屿脚步一顿。
“是啊。”
他自言自语,也忍不住应和,“春天真好。”
——好就好在。
——我他妈,什么都,看不见。
……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家伙叫周进。”
容屿躺在床上,握住倪歌的手,“我那时候一直在想,等我康复出院,一定要去把他打一顿。”
“……”
“不过。”
微顿,他又低声道,“你们没有在一起,真好。”
倪歌微怔。
红霞漫天,暮色逐渐蔓延,西城开始入夜。
红色的光辉之中,偶尔有飞鸟自天地间穿过,晚风吹拂,掀开重重云层后的满天繁星。
倪歌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大一时,我被学校派去拍一支建校周年宣传短片,导演是隔壁戏剧学院的一位学长,名叫周进。”
“短片效果很好,所以后来,这位周进学长,邀请我去参加一档他导演的综艺。”
“我原本没有兴趣,可是学校希望我能给母校做宣传。
另一方面,这档节目开除的片酬非常可观。”
“真正打动我的,是这笔钱。”
倪歌微顿,抬起头,“因为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如果我能有一笔钱,就可以去找你了。”
容屿一愣。
“可是容屿……我联系不上你。”
她垂眼,“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部队驻扎在哪,西北太大了,地图上没有写,我有钱也找不到。”
很久很久。
她轻声说,“我很想见你。”
自分别那日起就想。
灯火黄昏,被城市灯光侵染的天空呈现模糊的红光。
天边霓虹绚烂。
“容屿,我们回家吧。”
“好。”
他起身,在她唇角轻盈地吻下去。
“——我跟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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