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翠阁各处的门,次第关闭,那股纠缠在院子里的风,跑到了戏台上,将戏台背景里各色的旗吹得东倒西歪,就像有人在举着旗走台步一样。
纷乱的旗子翻飞,那面大鼓就“咚咚咚”的响起来,后台放着的乐器,也跟着“呜呜呜、呀呀呀”的叫了起来。
这阵仗,活像一场大戏就要拉开帷幕。
我抬头看天空,天空湛蓝无云,这青天白日的发生这种情况,怪不得外面的人提起倚翠阁就色变,胆小的人进来经历这些,保不准就吓得屁滚尿流,回去几天回不过神来。
可前戏都做足了,想吓我也是差不多了,那个约我的人还是没有出来。
他这是想迷乱我的心智,让我慌神。
我的耐心有限,恨不得马上找到蝶衣,哪儿有心情在这儿看对方摆什么迷乱阵。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我身后的戏台上突然一个声音炸响,突入而至的声音惊得我赶紧回头。
戏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穿着黄色蟒袍,这是唱《霸王别姬》里的霸王项羽扮相。
他在台上声情并茂的唱着,声音粗犷悲壮。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的声音吸引,情不自禁走过去,站在台下,看着他在上面走着台步,我居然被他的唱腔感染了。
台上没有虞姬和他配合,可他依旧把《霸王别姬》里该他的唱段都唱完了。
唱毕,他扶着戏台后雕花的窗格,身体起伏,情绪不稳,好似在痛哭,可是浓重的妆容,看不见他的表情。
“风四爷。”我趁他还在激动的时候好说话,等他平复下来的话就不好商量了,“风四爷,你唱得真好,比电视上唱得还好听……”
我本想来夸他几句,让他对我放下戒备,然后我就提虞姬蝶衣的事情。
没想到他长叹一声,直起身来,眼泪已经冲刷掉了大半脸上的油彩,红一道黑一道看起来有些瘆人,他说:“唱得再好又如何?霸王没有虞姬,游家班没有继承人……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到底是游家班的什么人啊?”我问道,“你对游家班的感情这么深厚。”
他笑起来,脸上堆叠起来的皱纹里,油彩裂开,这张脸看起来就像鬼脸一样。
“你对游家班情深义重,可是那都成为过去了。蝶衣曾经是游家班的人,也是过去了,你现在把她抓了,你以为你就有了虞姬?”
他抬起脸,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得意的笑了:“对!蓝蝶衣唱的虞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她之后,这个世上再无虞姬。我伤心啊!我难过了好些年……直到我在林家村发现了她,我觉得向修儒真是为我游家班,做了一件大好事!”
“向修儒囚禁灵魂,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你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他在做好事,你跟他就是一样的人。”我说,“风四爷,把蝶衣还给我。”
他怒目一瞪:“蓝蝶衣本来就是我们游家班的台柱子,这里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你知道这个戏台,她上上下下多少次?你知道她带给这个地方的人多少欢乐忧伤?你知道她多爱这个地方吗?她死了,我带她回来,魂归师宗,让她回到自己喜欢的地方,我难道错了?”
听起来他确实没错,这个说法居然把我绕进去了!
他继续说:“在我们梨园,拜师学艺的人,自从拜师那天起,就有一个艺名跟随一生,从此就跟俗世里的名字和身份永别,死之后灵魂归于师宗神位,不会归于祖宗牌位。我问你,我把蓝蝶衣请回来,归于师宗,让她灵魂安稳,归于她一生所爱,我错了?”
我冷笑:“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我谢谢你帮蝶衣做了这些事情。但是,你这是一个美丽的幌子,其实你是想囚禁蝶衣,谁不知道如今的倚翠阁,那是唱阴戏的地方!你把蝶衣请回来,一定是有所图,逼她在这里唱阴戏!”
“这话你就说错了!她生前就是唱戏的,死后不唱戏,还能干啥?我这是成全她。”风四爷说,“她曾经在台上星光璀璨,有一票对她死心塌地的戏友,他们每晚都来这里,在台下深情遥望,希望蝶衣能重新登台……我告诉你,不只是你需要她,更多的票友需要她!”
“票友会爱她吗?票友会保护她吗?”我反问道,“那都是你的一己私欲,蝶衣最想做的,就是和我在一起。你放了她。”
“她给你说过,不想来倚翠阁?”风四爷皱着大油彩脸问我,“这是她说的?”
“对。是她说的。”我说,“我上次还说过,让她没地方可去,就到倚翠阁来,毕竟这里是她的师宗之地,可是她说不想来,来这里就跟在林家村向师爷的地牢里一样,被囚禁起来唱阴戏……”
“哈哈哈哈!”风四爷放肆大笑,他的笑声让身后的乐器发出嗡嗡的声音,“你这是一厢情愿的吧!你说蓝蝶衣不喜欢来倚翠阁?昨晚在这台上,是谁声情并茂唱了一整晚,惊艳四座?”
“你……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的问道,“蝶衣,蝶衣昨晚在这里唱戏?”
“那情景真是太美妙了!蝶衣唱虞姬,另一个唱霸王的男子,是梅派的一个青年才俊梅久郎,两人在台上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是一对璧人,蝶衣跟梅久郎,比跟小楼的配合,更让人拍案叫绝!你不知道,昨晚这里挤得密不透风,戏迷们留恋到天明才散去,意犹未尽……”
“我不信。蝶衣不会的,她不会的……她说好等我安定下来,就陪我……她是不会再回舞台的……”
我这样说着,其实心里就跟打鼓一样,七上八下难过极了。风四爷不像是在撒谎,蝶衣跟那个什么鬼梅久郎,居然配合着唱《霸王别姬》,她怎么说变就变了……
“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蓝蝶衣,从此就是魂归师宗,是我倚翠阁的人了,你别惦记了。”风四爷冷冷的说,“以后她会留在倚翠阁,做她最爱的虞姬,她谁也不会见,更何况,你与她人鬼殊途,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这是她的意思吗?”
风四爷大笑:“蝶衣是我的台柱子,她不开口,我不敢说这样的话啊!这就是她的意思,她说终于尘埃落定,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人。以后你别来了,倚翠阁不欢迎你。”
我心里如被刀割,但是我还是不相信,蝶衣不会这样对我,说好到了凤舞县就在一起,说好我好好学道,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她不管白天晚上,都能陪着我。
“我不信,我要她当我的面说。”我倔强的说,“除非她说,不然我是不会相信的。”
风四爷冷笑着:“这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小伙子,我告诉你吧,蝶衣喜欢你,那是看你像小楼,像霸王。如今梅久郎只要一装扮上,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霸王!你又不会唱戏,你又不会扮霸王,你如何配得起虞姬?”
风四爷的意思,蝶衣爱的不是我,也不是游小楼,而是在舞台上的霸王项羽……
“唱戏的人,因戏成痴,唱一个角色唱得久了,那她自己就是这个角色,蓝蝶衣自己觉得她就是虞姬,而你做不成霸王,你懂了吧?懂了的话,你就走!”风四爷拖着长长的唱腔,飞奔到戏台之上,大声用女声唱道,“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去也……”
随着他的唱音,戏台三面,黑色的帷幕落下,风四爷不见踪影。
我好像从一场戏里走出,却又没有走出一样,不知道是气恨蝶衣对我的狠心,还是被风四爷的话戳中,我潸然泪下。
蝶衣就这样不要我了吗?
从林家村到凤舞县,我相继失去了生命里重要的人。
他们没有死去,却如同失去。
师父颓废了,我失去跟随学道的人。
蝶衣要留在倚翠阁,我失去我爱的人。
不学道,没有爱的人,我留在凤舞县,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了。
经过戏楼,我捡起地上的那顶如意冠,这是蝶衣的东西,尽管她要与我决绝,我还是想留住关于她的东西。
抱着如意冠,我从枚红色的大楼穿堂过去,每走一步,双脚如被刀尖猛刺。蝶衣在这里,我却不能再来见她。
如果是风四爷的主意,我一定是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可是这是她的想法,她喜欢唱戏,她有一个唱搭档的梅派梅久郎做她的霸王。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想起师父说过的一句话来。
我能对她的最好,就是不打扰。
如果蝶衣喜欢,我就算疼痛,那我也不会来打扰她。
推开朱红的脸谱大门,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我伸手挡住眼睛,从旁边慢悠悠走过来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太婆,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偶。
“小伙子,能从倚翠阁安然走出来,那可是真戏迷啊!”老太婆阴阳怪气的声音,就跟风四爷刚才的唱腔一样,她说,“买一个,回家放床头,夜里你喜欢的角儿,就会来你的梦里陪伴你……”
她忽地压低声音说:“我在这里卖布偶几十年了,你要是喜欢哪个角儿,只要叫得上名来,我都给你做出来,白天里你看是个布偶,夜里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当真那么厉害?”我苦笑着问。
“当真啊!这些布偶,那都是我从里面师宗牌位上偷来的魂儿做成的,要是不灵,你可以来找我。”
我把她篮子里的虞姬全都买了下来。
她喋喋的笑着,脑袋伸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说:“看来你是虞姬的戏迷。想不想见虞姬唱一曲?”
“当然想。”我也低声说。
“今晚零点过后,你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去看虞姬唱《霸王别姬》……”
我心里狂跳不停,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的说:“是哪个虞姬,不会是我买的这个吧……”
“虞姬姐妹花之一的蝶衣!你看见没有,那戏台后面还有她的画像。今晚在这里开台唱《霸王别姬》,只要你来,我就想办法让你进去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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