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盟十八席只是个虚数,因为百毒寨叛变,云尧宫灭亡,如今只有十六席。
“长老盟为何同意你留下?”李云鸿如是问楚轻澜。
楚轻澜道:“我明面上的身份,一向是百毒寨的叛徒。从前是,现在也是。”
因着合作,楚轻澜丝毫不避讳向李云鸿吐露任何信息。世人认为他势力,其实他眼中自有一套评判人强弱的标准。那便是谁能救鱼薇,谁就是他俯首称臣的不二人选。
也就是说,如今就连长老盟也无法辨清他的身份立场。
“你的长兄可还信任你?”
“他对我谈不上信任与否,”楚轻澜容色平静,“只要鱼薇在他手里,他便永远有把握要我替他办事。”
李云鸿道:“这个把柄是你亲自递到他手里去的。”
“嗯,”他十分坦然,“所以我警告你不要以为有我相助便可万事大吉,能不能成为盟主还需靠你自己本事。如果鱼薇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毫不犹豫地弃你救他。”
李云鸿微笑:“这是自然。”
楚轻澜看他一眼,后者笑意未达眼底。自从在法阵外相见起便觉得他较以往多了一层沉郁的气质,这种气质不细品的话其实不易察觉,正如在山林中隔着雨雾遥望,朦胧又阴沉。
“有些时候,你我很相似。”楚轻澜道。
若是曾经,李云鸿会不屑一顾,但他点了点头:“的确。”
他也有了不顾一切也要去救的人,可以对楚轻澜感同身受。
长老盟所在的凌燕台在十八派地势最高之处,迈步上去可看到群山环绕、松柏林立,宛如仙境。
长老们只传了李云鸿与归雁进入。归雁似有所感,她下意识地朝展黎看去,面罩上方露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也许今日她便会恢复记忆,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存在,并不会随之改变。归雁无声地比着口型,展黎看懂她说的是“没关系,等我回来”。
李云鸿敛袍迈上台阶,归雁跟在他身后,二人从从容容地来到了山顶。
凌燕台上,十六位长老分坐在东西两侧,已是恭候多时。李云鸿一个个不着痕迹地看过去,都是仙风道骨又历尽沧桑之感。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庄氏身上,微微向她颔首。庄氏亦以端庄的面容点头致意。
“天狼将军,进入凌燕台而不行礼的人,你是第一个。”
东侧首席上一位捻着白须,手里打着折扇的老者如是道。
归雁闻声看去,只觉有一股无比亲切的熟悉感,再看他胸前那枚碧绿主子镶成的吊坠,顿时为之一震。
李云鸿冷然道:“是诸位千方百计引我前来,又何必摆款?”
长老哈哈一笑:“不愧是天狼将军!你坐吧,其实咱们江湖人没有朝廷那么多规矩,咱们开门见山地说便是。”
开口第一句先是打压,见自己不上套又改为拉拢,隐隐有引导他与朝堂对立之意。李云鸿并不领情,只道:“就是此阵吧?”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指着凌燕台中心的阵眼,俱是一愣。那阵眼终年暗淡无光,却在李云鸿靠近时浮现出幽蓝的光。
长老们面面相觑,就连庄氏也乱了分寸。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诱哄李云鸿领一盟主虚衔,在借他的名义讨伐窦氏。但看这法阵,竟是在呼唤他?
庄氏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众人,出声道:“此阵是历任盟主上任必须通过的考验,内有第一代十八派统领的魂魄驻守。将军若想胜任盟主,必须设法从此阵中活着出来。”
归雁呆住,居然到了要论生死的地步?
诸位长老惊疑不定,这庄氏怎么轻而易举地就将法阵的奥秘讲了出来,难道真有心要李云鸿做盟主?
庄氏看了眼白须老者,道:“玉泽,你拿个主意吧。”
这位是长老盟首席,将来也是盟主之下的第一人,由他下决定准没错。
但这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决断的问题了。法阵由初代统领的魂魄构成,有自己的意志,根本不是他想阻拦便能拦得住的。
陆玉泽忽然笑开:“天命如此,将军请吧。不过要做好准备在阵中呆个三年五载,若将军果真能凯旋归来——”
“我等自会奉您为武林之首。”
此话所言非虚,李云鸿若是能战胜法阵中那些存在了千年的魂魄,实力自然是天下第一。天狼将军固然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又有几条命够他在法阵中撑着?
事到如今没有人能阻止他进入法阵,那便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庄氏起身道:“我送送将军。”
她来到李云鸿身边,亲自为他筑下结界抵挡阵眼打开时的冲击,一面低声问道:“阿月她……”
李云鸿神情一黯:“云鸿有愧。”
庄氏怔愣片刻,安慰他道:“她若是想逃,天下没有人能抓住她。没有消息就说明她暂时性命无忧,你不必太担心。”
李云鸿道:“可晚辈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老太君可有办法向阵内传信给我?我想知道她的消息。”
庄氏摇头叹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法阵只认可你一个,谁都无法介入其中。”
李云鸿握紧了拳头,只得道:“知道了。”
庄氏勉励笑了笑:“往好处想,说不定待你出阵后便能与她重逢了呢?”
李云鸿便也微笑:“如此最好不过。您知道这阵中有什么么?”
他不惧怕凶险,但是他惜命,想活着见到傅汐月。
庄氏道:“不知。只是每人盟主都要在阵眼里呆个三五年,出来时也对阵内所闻所见三缄其口,实在猜不出究竟有什么。”
阵眼光芒越来越盛,像一汪幽蓝的深渊,对李云鸿张开蛊惑的怀抱。
归雁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这时肩上忽然一沉,转头见是陆玉泽。后者正笑眯眯地打量着她:“丫头,回来了怎么也不跟爷爷打声招呼?”
隆宣十八年夏,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平王被贬为卢公,前往香菱山福华寺祈福。
后宫多年杳无音讯,直到今年春天,突然传出皇后有孕的消息。
马车一路颠簸,平王在车内蜷缩着。这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就是再不谙世事也明白了自己对皇兄失去了唯一的利用价值,变成了眼中钉。
他会死吗?皇兄会不会在路上埋伏了杀手,准备为他捏造个暴毙的由头?
平王越想越害怕,稚嫩的脸上故作老成,手心里却冒着细汗。
“什么人?!”
外面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接着他闭着眼便能感受到一路不速之客从天而降。车外风声呼啸,刮得林叶簌簌作响。耳边刀剑洞穿肉身的声音盖住了蝉鸣,突然间帘子被掀开,鲜血跟着泼洒进来,粘在他圆润的脸上。
下一瞬他的衣领被提起,整个人顺着一股大力被拽到车外。
地上倒下一片尸体,平王瑟瑟发抖,看着那居高临下的黑衣杀手。
半年前的冬天,他在雪地里侥幸活了下来。但此刻他忽然顿悟,那只是自己运气好,天道从未打算放过他。
刀尖泛着肃杀的光,杀手秉持着公事公办速战速决的态度,一刀刺了下去。
“砰”的一声,刀身应声而段。
刀柄被掷出去几丈远,杀手捂住被踢得酸痛的手腕,厉声道:
“你是何人?!”
女子一身飘然的紫衣,腰间束着黑底暗纹的玉带,头戴一顶斗笠,叫人看不清面容。
她站在平王身前,收回高高抬起的腿,猛地掷出一剑,刺中那人的大腿。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杀手看清了剑柄上镂空的一弯月亮,大惊失色:“来、来人!捉拿重犯——”
他堂皇地举目四顾,随行的同伴已经尽数倒在血泊中,压在那些新鲜的尸身上。
剑身忽然被凌空拔起,这是普通习武之人无法达到的以内力御剑的境界,剑头准确无误地刺中那人的脖颈,一剑封喉。
平王瘫坐在地上喘着气,睁大了眼睛望着那顶斗笠。阳光透过帽檐在那紫衣上折射出一点暖意,融化了他堪堪冻住的心脏。
女子转过身来:“怎么,你不怕我?”
平王定了定神:“不怕。我知道,那时你也是被逼无奈。”
女子不置可否:“所以我就不会伤害你么?”
平王心中一紧,还是镇定道:“应、应该不会,你如果想杀我,早在半年前便动手了。”
“嗯,看来没有被吓得神志不清。”女子掏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剑刃上的血,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危险,平王看得额上直冒冷汗,却没有退缩。
也许人在面临绝境时会激发一种求生的本能,凭借直觉判断当下的处境是否安全。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女子收剑入鞘,“第一,老老实实地回福华寺,王爷是做不成了,不过当个香菱山上的富贵闲人应也不差;第二,跟我走。”
没说去哪里,也没说要做什么。
平王立即道:“跟你走。”
“哦?”女子有些意外,“我可没说会保你性命。”
“但我如果去了福华寺,才是连生路都没有了。”平王声音发颤,“跟着你,能活下去。”
“有趣,”女子站了片刻,上前扶起他,“虽然你还是个孩子,但我必须告诉你,要对自己做的选择负责。”
她抬手向远方一指:“出了这片林子便没有回头路,朝野上下要么说你死了,要么说你畏罪潜逃。总之你也许此生都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你可想好了?”
“嗯。”平王声音虽轻,却透着劫后余生的坚定,“被太多眼睛盯着,也很累。”
女子一笑:“说得也是。”
平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你……”
他没敢接着说下去。
“我么?”傅汐月看了看天上白花花的云朵浮沉。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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