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是荷荷姨请来的,他刚给荷荷姨的邻居操办完丧事。这个脸色青黑,一对白眼珠暗黄的中年男人,像是从旧土堆里蹦出来似的,身上没多少人间的烟火气。他上身穿件深褐色皮夹克,内套黑色腈纶线衣,深蓝色的裤子皱皱巴巴,眼神总是游移,似乎所有的人都值得他怀疑,说话声音忽大忽小,一副鬼鬼祟祟的做派。顺从老辈儿的意思,张家弄来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陌生人,一进门便喧宾夺主,把自己定为丧事总指挥。他手里握着个小黄本本,吆五喝六地张罗着,停灵的时间,方位,出殡时刻,锣鼓排场。家族里历来主持红白事宴的八老舅被他夺去大权,慢条斯理的八老舅根本插不上话,他也根本不把他放眼里,顾自安排一切。张平平一见他就很厌恶,可此时她不好违拗风俗,制造出别的事端,况且蔡玉梅此时也把他当成重要人物,依仗他安排一切。
这人是专门张罗白事的,地方上叫他“阴阳”,这称呼的意思或许是说他阴阳两界都能沟通。收到丧事通知的亲友陆续到来,楼房没有院子不能在外面招呼人,只能都拥挤在二室一厅的里,沙发,椅子,塑料小凳,扶手,床头柜都坐上人。大家也没有闲着,吃着招待他们的瓜果,絮叨着,议论着,感叹着,询问着。
“阴阳”闭上眼睛开始作法。他从口袋里抽出来几道黄裱纸的符烧着,嘴里滴里嘟噜念叨起来,眼睛一会儿就翻上去。他突然身体僵直,在地当间“扑棱扑棱”地蹦跶几下,又闭紧嘴唇静止下来。大家都息了声,盯着他。片刻,像有人正追赶他一样,火急火燎地喊起来:“快!快!拿纸和笔,记下来!”小副手赶紧凑上去,手里准备记录。“正南,太岁当头,玉帝大赦,列入仙班。未时三刻大行当值,归正位,离父母。”他跳上跳下,前后转圈,算出几个“不合适”,这几个“不合适”需要几千块钱填补,没人会在这时拒绝他的要求。已经二十一世纪,“阴阳”这种职业还能在城市里存在,并且还有人跟他学徒,让张平平与牛云辉着实无法理解,但也无暇细究。“阴阳”行事干练,很快就调运来一只玻璃冰棺和一支吹鼓匠。吹鼓匠由五六个男人和女人组成,女人歌喉尖锐嘹亮,穿过楼宇直破云宵,伴奏惊天动地似天兵天将现身。“阴阳”又掐算好五天的停灵时间,据他说,这个时间点阴间和阳间都没有意见。
“阴阳”招呼来的人在小区的空地上搭起一个灵棚,张全胜的黑白大照片摆放在艳丽的彩色塑料花丛中间,他宁静地注视着灵棚外的一切。塑料花丛惹来几只斑斓的蝴蝶,环绕飞舞。灵堂上两侧挂着黑底白字的醒目挽联,“勤俭持家孝父母育儿孙功勋卓著,德高望众别故里辞乡亲驾鹤西游”横着的是“千古流方”。摆在供桌上的香火不能断,诵经小喇叭全天候循环诵读“啊嘛咪哄”。灵堂前的铁盆里盛着祭拜他的亲友们烧纸剩下的黑灰沫,他们嘴里念叨给他听的话,有的可能会顺着棺材缝,挤进张全胜的耳朵,挤不进去的,随着纸盆上的青烟飘散了。
冰棺里的张全胜面容安详,黝黑的皮肤变得平展紧致,额头眼角的皱纹全舒,纹路里的颜色比别处浅一些,脸看上去年轻好多,头发也没那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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