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1 / 1)

他们走的真是时候,前脚刚离开神田,后脚就打起仗来,高低起落的炮火声一路伴随着他们。加入到第一批迁徙中来的,有蔡维藩的四个弟弟一家人,两个妹妹一家人,亲家舅舅一家,蔡维藩领着自己的老妻,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还有大儿媳妇,孙子孙女们,亲自驱赶着老牛拉的车,时疏时密,像支溃逃的杂牌军。

慢慢悠悠的老牛们扭着屁股艰难跋涉,揪心的炮火声牵动着解珍珠的中枢神经,她的神经不规律地跳动,引起包裹着蔡玉梅的子宫一次次收缩,看样子她是要出生啦。正走着,有人瞅见解珍珠扭捏的表情,女眷们顿时感觉不妙,这娃娃是要急产呀,赶紧支应起来。一听说解珍珠要临盆,顿时把车队吓得变出怪形状,七大姑八大姨像下雨前的蛤蟆一样突突乱蹦。好在都是生养过的蛤蟆,解珍珠也不是头一胎生产,一群女人手忙脚乱却很麻溜地就把娃娃给弄了出来。刚把她脐带绞断,浑身还没擦洗,四妈就扯住解珍珠的手说:

“老大家媳妇,你听四妈说句狠心地话,这会儿家你哪能顾上她了,趁现在,佴了哇?”平时,四妈跟解珍珠关系最近,她把她当闺女看。

“四妈,你老人家尽灰说了,哪能扔了!”刚卸下负担的解珍珠强挣住一口气说。她真的怕他们把这女婴给扔了,伸出手想一把把那女婴搂回来,胳膊却像两根棉花条一样无力。

“不佴你能侍弄了了?看看这兵荒马乱的,一路上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咱们个人儿还不知道个死活!吃没个吃上的!你拿什吗喂养她了?”又有人这样说。

“你看你瘦成一张皮,肯定没奶水,可哪给她寻吃的了?再说还是个女子,快狠点心佴了哇!”几个年长的女人想把那女婴抱开,不打算再让她看见,怕她日后难受。

“大妗,四妈,我现在不扔娃娃,我要是饿死前再把她弄死。”说着,解珍珠把孩子塞进自己的大襟,两行热泪顺着年轻的两腮滚落下来,掉到女婴那皱巴巴的粉嫩的小额头上,这个姑娘将会有跟她母亲一样雪白的皮肤。没想到,嫁人十多年,日子竟然过到这种地步。解珍珠此刻心里很难受,但她不怪道老辈儿狠,那时候因为无力养活弄死孩子是寻常事。

“都赶紧拾掇上车!咱们家一向是养活别人,个人儿的人还能往死弄了?净瞎说了!回个!”年过五十的蔡维藩几句厉声呵斥,底气十足,威力依旧巨大,人们默不吱声地回到各自的牛车上。

玉梅的小命在爷爷和母亲坚持下保住了。解珍珠奶水没下来,让正在奶孩子的大儿媳李月仙分一些奶给蔡玉梅,她刚生完解珍珠的大孙子几个月。大儿媳妇心不甘愿,一天敷衍一点给这刚出世的小姑子,解珍珠再兑上些小米糊糊灌进她嘴里。玉梅的爷爷作为当家人,内心一直对大儿媳妇和她的孩子们有亏欠。其实,他早就听人传言,儿子在靖边地区当商会会长时,跟一个绰号“赛三边”的女人好了,也给他生下两个孙子。“赛三边”的意思是定边、靖边、安边无人能跟她媲美,听名号就知道这女人本事不小。玉梅的妈虽然言语木讷,可识大体,心地醇厚,自进家门以来,从没跟公公婆婆、妯娌婶子们闹过意见,是难得的良善女人,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没少给家里大小做缝缝补补。因此,家中凡事他都向大儿媳一家偏袒些。

临走时,蔡家把家产全部托付给账房先生老杨,老杨跟蔡家沾些亲。到包头落脚后不久,蔡维藩在商铺密集的胜利路上重新张罗起一家店面,叫“镇远店”,这小店和带出来的一些家底,勉强维系起一大家人的生计。二年后的九月十九日,绥远省宣布和平解放,蔡氏家族作为本地居民,跟包头人一起迎接新政府的接管,投入崭新的生活。几十口陕北人,在蔡维藩的领导下,按能力和性别分工协作,同心合力,用陕北人的淳朴厚道和踏实肯干,在阴山脚下这片紧挨着黄河弯道的广阔高原上,慢慢扎下脚跟。

他们走后不久,神田县城解放。埋伏在县城的地下党向组织递交出县城的详细材料,各家人员情况、资产数量及立功表现。账房先生老杨一大清早便被负责接管县城的军队从家中仓促带走,人家要他如实交待蔡家的所有情况。解放军押着老杨从外面一走,大街小巷的人目睹他衣衫不整齐,形容狼狈。又来回几通审讯,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他被抓,议论纷纷,说甚的也有。识文断字的人素来脸皮薄,老杨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未受过这样的议论,羞恼不过,放回家后就喝药自杀,留下媳妇和一个闺女。按柜上规矩,掌柜的家里是要给账房先生养老的,出了这个情况更不能不管,蔡维藩知道后,托人从神田把老杨媳妇和闺女带到包头照顾,放在自己身边养着。老杨的闺女比蔡玉梅大四岁,叫杨荷荷。

眼看着,蔡玉梅已经能拿着拨浪鼓满地跑。她穿着解珍珠亲手缝制的府绸小花袄,踩着皮底红布鞋,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揪,每个小揪上系着红绸子。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爷爷都是先给她,零花钱也只给她和她的四个哥哥。蔡维藩对玉梅兄妹的格外偏袒,一直让堂兄弟姐妹们对他心存怨恨,但有什么办法,他自己也说:“一碗水不好端平,不当父母体谅不了父母的心。”一九四九年初,有消息说玉梅的父亲跟宗教界朋友在五当召参加什么活动,爷爷蔡维藩立马亲自坐上汽车,跑了几十里山路才寻见他,硬把他押送回来,扣在家里,再也不让他出门半步。蔡子箴终于回家,家族里的亲戚们都轮流来看望他、盘问他。自被父亲弄回家后,他就一直闷不作声,任谁问他也不多搭理,几个孩子他也不多过话,只是坐在椅子上抽黑雪茄。后来,他独自跑出去两次,谁也不知道他出去做甚。解珍珠去世后,他就再没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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