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沙锅瓮(问)到底”的张平平,当然没有放过杨二姊结婚的事儿。为什么要嫁张世良,怎么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几岁?生我爸的时候几岁?咋生的?生多长时间?有多疼?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问起那些尘封在她心中的往事。那些过往,杨二姊素来惜字如金,她只要一张口,脑子里就全是杨老娘的嚎哭声。自那天后,她再也没听过娘的声音。但是,她又耐不住孙女好奇心的催逼,不想让她太失望,多少会说上几句。“他们家上门提亲的时候跟我爸,你叫老姥爷,说的好好的,给三十块大洋,到后来也没都给!”一提到这个,她就生起气来,这是她最耿耿于怀的。三十块大洋,对她来说,是一笔大钱,那是她想用自己的远嫁为家庭换来的实际帮助,那是她能够回报他们的唯一机会,可恨地是,可恨地是,竟然没有全兑现。
杨二姊的生活经验和智慧来自她听来的故事。她用好多的老话、套话、传说指导自己的生活,分析事理,判断是非。她管张世良脾气暴发的时候叫“蒋门神劲气来了”,说他“翻葫芦倒水罐——翻得寻不见裤裆。”形象简练地描画出这个男人常常不明事理地任性取闹。张平平爱听她说“串话”,爱让她讲故事,常常逼得老太太把一个故事反来复去地讲个稀烂。锅前灶下,暖炕上,被窝里,鸡圈中,缝纫机边上,都是张平平随时会追问她的地方。已经是老祖母的杨二姊一辈子没有大声吼叫过,也不会拒绝别人,她总是把厌烦和劳累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心底深处。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带着份警惕和永远的干练,不怎么会笑,偶尔笑一笑,像是下意识的,笑完马上又收起恢复原来的面孔。长年不苟言笑,使得她嘴角下拉,加上眼尾下垂眼睛变得三角,看起来有些厉害,给人感觉不那么容易亲近。张平平的妈就有点怕她的,特别怕她不吭声,蔡玉梅的工友们也说,你婆婆看着可厉害,从来二话没有。杨二姊曾经给孙儿们讲过一条人生的硬道理:“嘴上长牙吃肉,心上长牙吃人!”但她的心,从未长过牙。
嫁给张世良的头一个十年里,日子过得起起伏伏,总不安生。杨二姊过门后便承担起全部家务和农活,她从不多言,埋头兢兢业业地认真生活,想用自己的勤快在他乡立住脚跟。张世良的父亲十分认可这个从外乡娶回来的儿媳妇,这闺女就知道干活,从来没有是非,永远都在手脚不停歇的做事情。谁知几年后,公公拉着骆驼去外蒙,回来第二天突然就栽倒不动,再也没起来。公公一走,原本算得上小康的日子变得难以维系,张世良没有父亲那份耐力,常常厌烦得要撂挑子,杨二姊的负担变得更重,家庭收入减少,一大家人的生活就要靠她从地里刨闹出来。婆婆和两个小姑子长着一身懒骨头,小叔子张世恭不争气,一家四口常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吸大烟,只等着杨二姊一个人屋里屋外的忙活,侍候他们的吃喝拉撒。
一年后,她第一次怀孕。杨二姊暗自激动不已,她太珍惜这完全属于自己的骨血,她准备拼尽自己的性命去呵护他,她还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繁殖出自己的一个又一个亲人。她用全部的渴望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这能让她忘记周身的劳累,重新充满力量。
可老天没有眷顾这个孤弱的女人,她的大儿子出生一个月后突然断气。杨二姊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远比杨老娘送她时强烈,她近乎绝望的彻夜哭嚎,抱着那冰凉的胖娃娃不想丢掉,那小肉身上的每件衣裳都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有空她就赶紧拿起来做一点,本来还要给他做更多的。婆婆听从小姑子不知从哪问来的邪路子,要把这刚死的娃娃换钱。趁着她不注意,母女俩要把娃娃夺走,杨二姊第一次狂暴地叫喊起来:“啊,不能呀,你们真歹毒呀!真歹毒呀!”可这个孤独瘦弱的外乡女人再拼命也无济于事,撕扯不过那两头被烟土抽绿双眼的饿狼。
杨二姊很久不能恢复自己,邻里的老人们劝她想开点,娃娃死下是常事儿,将来再怀。几年后,家里刚把摊派和田税交完,她发现自己又怀上孩子。那一瞬间,并生出悲喜错乱的情绪,使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新的希望,不知道老天到底是要补偿她还是继续折磨她,纠缠过后,她还是带着一大半的渴望和爱迎接新生命。上天对她真刻薄,竟然再次玩弄她,玩弄这个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奢望有生命温暖自己的苦难女人。她的第二个儿子,是半年后断的气,那娃娃刚会翻身,嘴里才含糊不清的吐出“妈”字来。这时婆婆已经老迈颓衰,大姑子抽大烟抽死,小姑子月经时疼痛而死,再没人折磨饱尝痛楚的杨二姊,他们留给大把她时间,让她独自舔舐伤口。
杨二姊竭尽所能地回答张平平提出的问题,唯独有一件她是违心的。当张平平跟她打听生张全胜是怎样情形,如何过程时,杨二姊含糊地对付完她孙女的问题,并没有说清楚,她生的不是张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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