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这话一出,原还沸水蝉鸣似的闹腾的宫人霎时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妄议尊者本是大罪,何况还牵扯到魏王。屋内可就坐着他的人呢,谁敢放肆。
于是她们只能出声训斥:“妄议尊者,你有几个脑袋”不要命了吗。
“别是看错了吧,魏王一向不近女色”越说底气越不足,屋内还坐着个洛神再世的妇人呢,方才亲自送来足见爱重,又怎能说是不近女色。
“光天化日,怎么可能。”其实以魏王的跋扈也不是不可能
“走吧走吧,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都散了吧。”惹不起,跑吧。
廊下墙角,碎嘴的宫人尴尬散去。屋内,春芜同那送茶的宫人则齐齐转向了谢窈。
谢窈雪颜素淡,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只执卷的手微微一顿,视线复又落在竹简上。
是那胡人的事。
这与她无关。
心绪却如飞絮飘蓬,如何也收拢不了。她想,虽说朗朗乾坤之下在宫苑里逼迫皇后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以那人的跋扈与霸道,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心间忽然便翻涌上些许隐隐的呕意,饮过茶咽下了。春芜见那宫人一直盯着女郎看,一脸戒备:“茶水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对方面无表情,倒也知趣地捧了案盘退下了。于是室内一时只余主仆两个,暖融日光透过窗间悬挂的竹帘照进来,金色光束里有微尘浮动。谢窈复又埋首向书简,淡漠如旧。
晚间离宫仍是十七驾车来接,出乎春芜意料,斛律骁竟也来了。立于车下,身如山岳,挺拔健硕。
他着了身窄袖绯色绣麒麟暗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肩背宽阔,腰身却纤细笔直,如雪松,如筠竹。夕阳金光打在那刀凿斧刻般俊朗的脸上,半明半晦,愈显得轮廓深邃,俊美无俦。
这胡人不说话的时候倒也像个人样子。春芜暗暗腹诽,想起晌午宫人们的传言,又在心间呸了一声,容貌虽美,衣冠土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今日感觉如何,宫中的膳食可还用的惯吗。”他向谢窈伸出一只手,意欲扶她上车。
宫城离他公府尚远,她晨时入宫,要到申时才自宫中回来,午间自然便是在宫中用膳。他体谅她吃不惯北地的饮食,特意让太后调了个出身南朝的宫人过去。她若有心便该留意到了。
不过,这样每日奔波实在太辛苦,等过些日子,便向太后请旨,把尚书搬到他府中来好了。斛律骁想道。
谢窈瞄一眼他身上衣着,已不是早间那身玄色袍子,连同腰间盛印的金缕兽头鞶皆换过了。心间霎时便不大想理他,面上淡淡的,越过他搭着春芜的手上去了。
她素来冷淡,然当着众人的面公然拂他面子却还是第一次。十七在侧看得目瞪口呆,斛律骁亦是一愣,剑眉微微一挑,唇边旋即浮现一缕幽长笑意:“长本事了。”
都敢给他撂脸子了,可不是长本事了么。
这一声并无明显不悦,春芜提在喉头的心悄悄落下去,待他上车后,同十七两个坐着外头驾马。十七与她挤眉弄眼,以唇语询问:“出什么事了”
春芜摇头,她知女郎必不可能为这胡人吃醋,多半是鄙夷斛律骁为人好色荒唐,但这种话她又怎么可能和十七说。
车室中气氛一如既往地沉凝,谢窈如一尊偶人端坐着,眼眸漠然平视着随车马启行而微微晃动的车门。斛律骁探究地盯了她侧脸半晌:“孤来接你,你不高兴”
按理,他不在她身边,她该自在许多才是。
谢窈眉眼冷沉:“这是妾的福分。”
她语调冰冷冷的,一点儿也听不出感激与喜悦。斛律骁剑眉不悦拧起,薄唇微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到了夜间就寝,她愈发冷淡得像是冰窖里新掊出来的一捧雪,一张脸儿朝着床榻里侧,任他百般引逗也不理。
“今日这是怎么了”
察觉她的冷淡,斛律骁柔声问,半晌未得反应,便展臂欲要抱她:“可是在宫中受了委屈是那些宫人惹你不快了么”
手才触到她腰间,便觉她朝里侧拱了拱,仍是背对着他语气僵冷:“没什么。妾不舒服,恕妾不能侍奉大王了。”
“孤不碰你,让孤抱会儿。”
他朝她靠得愈近,手扣柳腰,把人翻了个身困在臂弯与胸膛之间,如愿得见美人冰霜冷覆的一张脸。方存了些亲近的心思,薄唇凑过去想吻一吻她红润的唇,胸膛却遭她抗拒地一推:“你别碰我”
她话声里带着气音,使出浑身力气来,斛律骁毫无防备,险些为这一推滚下了床榻,隐忍了半日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谢窈,给你脸了是吗”
她素来性子柔顺,在床笫间虽不大情愿与他共赴鱼水之欢,但怕他粗暴对待大多是半推半就地顺从他了,像今日这般如此强烈的抗拒倒还是第一次。
而他体谅她今日第一日上值许是累着了,本来也没有的心思,不过是想温存亲近,她却如此抵抗他。当真是被他娇惯得无法无天。
谢窈还是面无表情,一双明眸冷冰冰地盯着他,雪胸微微起伏着,一口气尚在喉口喘息。她沉默着,将自己裹进柔软的锦被之中,转过身,复又向着里侧了。
这女人
斛律骁皱眉,旋即忆起上午凉风亭的事,她亦在宫中,凉风亭离东观也并不远,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她在吃醋
他薄唇微微一抿,心下竟隐隐有些期待与喜悦。适逢外头传来十七鬼鬼祟祟的声:“主上,小十八来信了。”轻咳一声,披衣出去。
床榻一时空荡荡的,青色床帏被他起身所带起的风吹得摇晃不止,轻柔落在她半边身子上。谢窈僵硬地侧卧着,水目木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绣了忍冬花的天青色床纱。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只是觉得恶心。
只要一想到他晨间才同郑皇后在宫中行淫,这会儿又要来折辱她,她便觉得恶心。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的力气那样大,若他一定要逼迫她,她根本无从反抗。而她,难道就真的要这般不清不楚地与他过下去,做个金笼雀,在这异国宅院里被囚一生,和越来越多的女子共同侍奉他么
指尖皆似盈上夜露来,寒气悄生。谢窈想,这不是她要的人生。她是为了替北边的汉人修尚书而来的,等这件事了结了,她就想办法逃回建康去,和春芜在乡下建一间小院子,养鸡舂米,不让任何人找到她们。
外间,斛律骁已接了信,在灯下就着烛火迅速浏览过了。唇角笑意隐隐,将半纸素笺在灯下点了,拨开珠帘重新回到床间来。
“窈窈在吃醋”
他话音含笑,似乎很是愉悦,轻轻揽过她身子从背后抱住了她,意料之中的抗拒与挣扎。两条铁似的臂膀便把人箍得紧紧的,任她在他怀中受缚小鹿般拼命挣脱着、耗尽所有力气,才重新将人转过身来攘进怀中,凝视着她一双发红的眼耐心地解释:
“我同她没什么,她想勾引我,被我拒绝了,想是我走之后她被宫人瞧见,这才引发了一连串的误会”
误会。
谢窈眉目清冷,第一反应竟是她身边果然有他的耳目。
她本不是吃醋,也不屑于,但若不出言倒似坐实了“吃醋”之论,便道:“大王说笑了,妾是什么身份,怎能吃醋妾只是觉得与人共同侍奉您实在太过恶心。希望有朝一日大王若有了新欢,便不要再来碰妾。”
这话若是旁的女子来说便似酸溜溜的吃醋,然自她口中说出,字字句句冷如钢刃。斛律骁才有些甜蜜的心即刻又失落下去,她是觉得与人同侍一夫恶心呢还是单单觉得侍奉他恶心
他都没有嫌弃她同陆衡之有过而她单单是凭妄想就给他定了罪。
斛律骁眉宇皱得死紧,心间火气直冒,想开口刺她几句,却也隐隐意识到这件事若不解释个清楚,只怕会将她本就不与他亲近的心,越推越远。
他轻吸一口气,第一次,没有开口嘲讽她:
“今日之事只是误会,窈窈也可想想,郑氏尚是皇后,宫中又人多眼杂,若我真同她有什么,又怎会在凉风亭里公然与她私通。”
“孤可以列祖列宗的名誉起誓,没有过别人,也不会有别人。窈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若此话有假,便叫我困穷早逝,功业尽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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