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说的不错,这倒的确是斛律骁的授意,禁军久被他管辖,被洛阳勋贵戏称为魏王府的看门狗,撤了一个慕容烈下去,底下大大小小的属官还是他的人,裴家根本无力指挥。
他指使禁军生事,就是想给接管禁军的中书监裴献一个下马威。
太极殿里,群臣向皇帝献觞过后,大朝会,中书监裴献正在为此事上奏皇帝。
这一日皇帝惯例要问各州郡的吏治民生,洛阳既为京畿,第一个奏对的便是升为洛阳令的封述。他上任时间不长,众人料想他年纪尚轻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诸多情况,本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但当皇帝问起京畿的庄稼长势、大小市的物价高低,竟都对答如流了如指掌,除此之外,还告了这些天禁军在城中横行霸道、强抢民女、吃拿卡要等诸多罪状。对此,皇帝自然要过问时任禁军首领的裴中书。
“陛下,臣既统领禁军,对此事责无旁贷。但禁军久缺约束,激起民怨,这样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以臣之见,当抓几个典型着重处理,杀鸡儆猴。”
斛律骁坐在众臣之首,才饮过一盏亳州进贡的九酝春,喝的微醺,左膝竖起一手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着,一手执筷敲在青铜爵上,随着乐声轻击:“那以中书之见,要抓谁的典型”
“士兵不受约束即是将领之过,自然应当处罚他们的上司。魏王以为呢”
“上司”斛律骁轻笑,浓黑眼睫下星目冷冽如萦轻雾,“十夫长、百夫长是上司,中护军和裴中书你自己也是上司,裴中书打算处罚谁又想杀谁的鸡,儆谁的猴”
殿中气氛几为凝滞,二人针锋相对,御座上的皇帝没见过这阵势,不禁隐隐胆寒。最终是裴中书道:“下属犯法,上司担责,自有律法可循。洛阳令只管依律处罚即是,该罚的罚,该撤职的撤职,我这儿绝不姑息。”
裴献此举原就是想趁机撤掉斛律骁安插在军中的人,最好是连统领宫城之外、京畿以内的禁军首领中护军,也能借此一齐换掉,但洛阳令封述亦是他的人,裴中书担心他会回护。
封述仍立于御前等候着皇帝的指示,闻言道:“有了中书这句话,下臣可就放心了,但下臣只能对犯法之人进行处罚,这撤职与否却要中书裁定。”
天子与裴中书等的就是这句话,高长浟赶紧道:“封卿说的不错,中书如今既执掌禁军,便由中书裁定,洛阳县衙协理便是”
“殿下今日如此轻快便松了口,是已经决心要对裴氏下手吗”
朝会结束,封述同斛律骁并肩走汉白玉的陛阶,神色却有些犹豫,“裴氏是我朝第一大族,下臣想,其实裴氏未必不能为您所用,也不必把事情做的那样绝。”
魏王此举,是想趁着裴中书处罚人指使禁军哗变,裴中书既控制不了禁军,自然只有引咎辞职。但军队若生哗变,许多事未必能按着人的意愿发展,封述是想起了前朝末年的那起案子,有些担心。
“隔墙有耳,回去再说吧。”
身后退朝的大臣如流水漫下陛阶,尽皆朝阊阖门走,预备出宫。斛律骁脚步一转往宣光殿去,口中道:“静之既跟了孤,便不要那么好心。对方未必会承你的情。”
他太了解裴献那老头子的性格了,河东裴氏一家子都是墙头草,唯独他和裴满愿是两个死心眼的变数。他性情耿介刚直,又有几分瞧不起下层武士的清高,也自然瞧不上他。这回他自以为抓住了禁军的把柄,必定会趁机将他的人全部撤职,倒也颇合他的意。
禁军是他一手组建,他能给出去,自然也就能拿回来。时间么,正月十五打簇竹,刚刚好。让裴家安安稳稳过完这个年,已是他仁慈。
这话似有指责他与裴家暗通款曲之意,封述俊颜微赧,忙敛袖行礼:“下臣知罪。殿下的知遇之恩,下臣没齿难忘,此生唯愿为殿下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原来静之记得我的知遇之恩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脸上含笑奕奕的,一点儿也瞧不出动怒的样子。封述面上却如燃火簇,辣的疼。
他两度帮助王妃逃走之事无疑是一种背叛,本以为殿下不会放过自己,可他不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重用。这让封述十分惭愧,更为了自己那一点隐秘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心思痛苦。
但,分明清楚地知晓这样不对,不该,他却依旧难敌自己的心魔。自那日惊鸿一瞥后,那抹攀灯浅笑的影子便时常入梦,令他痛苦万分。
见青年玉面黯然,斛律骁安抚地拍了拍他臂膀:“记得便好,孤欲往宣光殿接王妃,静之去吧。”
封述有大才,他亦有心扶持渤海封氏。若封述能收起他那心思,他也愿意继续用他。
封述惭愧地行礼退下了。斛律骁又回头问跟上来的十七:“去宣光殿里问问,王妃和三娘子可还在”
斛律岚这会儿倒确实不在宣光殿。
尚食局的一间膳房里,她正大快朵颐地吃着裴羲和给她做的烤羊腿、烤羊排。
裴七娘子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厨艺也是一等一的,斛律岚本不想理她,但看在儿时交情和这些美食的份上,偶尔也愿意理一理的。
“行了,你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女孩子啃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文雅,裴羲和忍俊不禁,漂亮的丹凤眼里柔光漾漾。素手轻抚在斛律岚背上替她顺着背,柔声道:“东西你也吃了,那季灵妹妹替我传个话给你二哥不过分吧你就说元月十五,我邀他到永桥一叙”
斛律岚两手抓着羊腿吃得红唇油滋滋的,闻言掀了眼皮子没好气地道:“怎么,你要与我二哥私奔呐裴七娘,你还想着做我嫂子呐我劝你就别做梦了,我二哥不可能娶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不可能”裴羲和笑,姿颜姝丽,“魏王既肯立个南朝女子为妃,可见他并非在意门第的人,我与羡郎两情相悦,他未必不会同意。”
被她一语道破症结所在,斛律岚默默放下手里的羊腿,别了别嘴:“是我家家不喜欢你得了吧真不明白,你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偏偏喜欢我二哥”
裴羲和自幼便是洛阳城里贵女的范本,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相貌也出挑,又是裴中书的女儿裴太后的堂妹,自及了笄后提亲的人家便踏破了门槛。并非斛律岚瞧不上自家亲哥,然裴羲和是京中第一才女,她二哥却只是个湮没在长兄光辉下默默无闻的公子,虽然他书画绝佳相貌性子都好,但除了家中人也没人知晓。斛律岚实在是想不通裴羲和会喜欢自家二哥,总觉得她是别有目的。
何况裴太后和长兄对立日久,长兄怎么可能同意裴羲和过门。
“你这丫头,哪有这样说自己哥哥的。”
裴羲和并未生气,倒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她很认真地道:“在我眼里,羡郎就是最好的。旁人口中的好,终究不是我想要的。”
幼时先帝尚在,两家尚且走动,因而裴羲和很早就认识了斛律家的那个温柔的小哥哥,他会帮她取挂在树上的春鸢,会帮她驱赶乱吠的狗。但真正喜欢上却是十五岁时上元灯节猜灯谜时的倾心一面。他们为争一盏灯而比赛作诗,皆为对方的才学倾倒。待相见了才知是故人,加之自幼的好感,素来眼高于顶的裴七娘子便陷了进去。
自然,她也有她的私心。既然两家注定对立,她嫁过去,倘若日后魏王真对裴家发难,也能求他饶父母一条生路。
纷繁心思不过一瞬,她掏出帕子很细致地替斛律岚擦净了油光莹莹的嘴:“好季灵,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母亲知道了我和羡郎的事,从前替我传信的人都被她支走了。你再不帮我替羡郎传话,我就要嫁去崔家了。”
嫁去崔家才好呢。斛律岚腹诽。奈何吃人嘴短,她不情愿地点头:“知道了。”
再没了享用美食的兴致,这时守在门外的青霜来报阿嫂来寻她,斛律岚一咕噜从毡毯上爬起来:“阿嫂”
裴羲和亦跟随而出,婉婉向拾阶而上的谢窈行礼:“方才在殿中不方便和王妃说话,羡郎和我说过您,闻名不如见面,王妃竟是比羲和想象之中的还要美。”
女孩子落落大方,笑意盈靥,“羡郎”这称呼倒令谢窈微微一愣,笑着颔首算是回应。
午间,斛律骁回到家中时,姑嫂二人已另行乘车回府了。
谢窈不曾等他,直接便带着季灵回了家,显然是余怒未消。他去弟弟院中用过饭,回到新房里,她果然没等他便用了饭,正在窗下支颐看书。
烛火新点,窗纱上投下的女郎影子静逸柔婉,斛律骁在她书案对面坐下,握住她执卷的手柔声问:“窈窈今日怎么不等我”
她不理,冷冷扫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是明知故问。他只好道:“都过去这么久了,窈窈怎生还不能忘记。今年可是新年第一日,你便要闹脾气,难不成这一整年都要和郎君不言不语地冷战下去”
“郎君”书页后她艳丽唇角如勾讽刺,闻见这个词,总算开口说了连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殿下一点儿也没拿妾当妻子。”
“只要殿下想,便可随时随地地做那种事,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妾之于您,又和娼妓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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