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骁在宣光殿里与太后商议后续一直商议到平旦时分,谢窈等他到四更天便捱不住,趴在书案上便睡去了。等到斛律骁步入寝房,她已被侍女扶去了榻上,已然安睡。
屋中罗帷低垂,熏香细细,她偃卧的身影在青色的床纱后影影绰绰,即使是睡梦之中,也是背对着他,面朝里侧。
斛律骁洗漱上榻,将人轻轻地转过来,她清面上犹有泪痕,一双春日横波的眼此刻却肿如红杏。
他心疼地将她小脑袋埋入自己颈下,爱怜地吻她额头。心间的那股惆怅却没能因这份亲近而减淡半分。
陆衡之的死实在太过壮烈,连他亦是深受震撼,何况是曾与他青梅竹马、恩爱三年的她为着他这一死,她必然是将从前的那些龃龉与怨恨全部抛之脑后了,记得的只会是他好的那一面,永远不能忘怀。
重来一回,他又输给那个人了。
心间乱得仿佛游丝一缕一缕打成了团,正沉思中,怀中的人忽地抽了抽鼻子,嗓音娇娇细细的,在他怀中低低柔柔地嘟囔了一声“陆郎”。他垂眸,她双目紧闭,连眼睫亦是伤怀颓然搭着的模样,显是在睡梦里又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陆郎。
心底那股郁气便彻底成了个死结,斛律骁温热的掌无力地落在她夏衫轻薄的后背上,麻木地安抚轻拍。但梦中的她抽泣声却一声比一声地大了起来,脊背皆在颤栗。突然间,含泪大呼:“陆郎”陡然自榻上坐起。
她脸上皆是泪,神魂却似还留在梦里,发白的唇颤抖微张,珠泪簌簌如红雨。
“做噩梦了”斛律骁关怀问道。
四目相对,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一瞬迸出滚烫的泪来,忽然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又似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五脏肺腑硬生生撕扯,疼得他近乎麻木。
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知晓她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尽管他亦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但她对他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关心。又终于意识到,她对陆衡之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深。为着这一死,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这念头令他恐惧,右手无措地轻抚着她后背,任她发泄。一面在心里说服自己,活人怎可能和死人争呢,如今人才刚死,如此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未曾因陆衡之的死怀疑到他的头上,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许久后,她哭声渐渐停歇,斛律骁抬起她玉润的下颌,鼻尖同她湿润的鼻尖相触:“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今日他亦在塔中,生死攸关,却没得她一声哪怕是虚情假意、做做样子的问候,他心中到底是有几分酸酸的。可这话不合时宜,不能在此时提起。
谢窈手还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闻言两颊微红:“你没受伤吧”
他摇头,“我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罢了。”
她点点头,眼眸无声垂下,把脸轻贴在他胸口无声饮泣,珠泪重重,流淌的溪流般湿了他衣衫。
就在方才,她又梦见了陆衡之。却不是永宁寺漫天的大火里,而是一方陌生的刑场,行刑过后的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中,奄奄一息的,问她可否原谅他。她哭着应下后,他便释怀地笑了。并说,忘了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上天也不肯许给她好结局。可他要她忘了他,又怎么可能忘呢她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琴棋画,也莫不是他所授。她忘不了十二岁时他折花立在秋千下的浅笑,忘不了他为她编花环、做柳哨,更忘不掉新婚时潋滟的红烛、他出镇后空闺独守、那一盏盏寄托思念的燃灯
她从前总以为她能忘了他,已然忘了他,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处处是他,若要忘他,除非忘己。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斛律骁的手仍旧温柔地轻抚她后颈,压抑着心底的那股苦涩,与她说话、转移她注意力:“这几日,我怕是都不得空了。”
“今日陪伴天子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重臣,一把火全没了,这事瞒不了多久,建康很快就能知晓,外忧内患,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在朝中主持局面。你一个人在家,我叫季灵多陪着你”
她低低地“嗯”了声,羽睫低垂,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斛律骁心里忽然酸涩得无以复加:“窈窈。”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没可能胜过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他眼眶微红,玉颜神伤。而她逃避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此后,谢窈病了一场。
关雎院里,雄鸟死后,雌鸟不食不饮,哀鸣了几日也跟着去了。春芜等不敢将这消息告与她,心惊胆战地瞒着。好在她病了几日后渐也好转,只精神恹恹的,不大吃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每日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弹琴念书,也不外出,斛律岚和春芜几个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地燃了三四日,丝毫没有被扑灭的趋势。所幸事发的第五日,天降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个日夜,总算是将火势浇灭了。
但大火已然烧毁了塔楼的承重柱,在大雨浇下来的那个雨夜,那座修建得崇丽堂皇的九层宝塔訇然崩塌,凝为废墟,拱如小山。待火势完全熄灭后,封述便开始带着人在废墟里找寻天子及大臣们的尸体,永宁寺内外每日皆是前来寻尸的大臣亲属,哭声直上干云霄。
烈火把众人烧得有如黑炭,实难辨认,只能凭借死者周身的佩饰辨认身份。这其中,最先找到的便是落在最上头的、陆衡之的尸体。
原本,以朝廷的意思,是要挫骨扬灰。但封述心有不忍,顶着被革职的风险命人悄悄送往北邙埋葬了,又亲自去和主上请罪。
“你做得很好,孤并无什么可怪罪的。”
斛律骁道,“人既已死,对着遗体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陆衡之还算是条汉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夜间回到寝房,他将此事告知谢窈,问她:“陆衡之的遗体已由静之找到,在北邙山下了葬,窈窈要去拜祭吗”
谢窈正在镜前梳妆,反问他:“大王准许我去么”
“怎么不愿”斛律骁在她身后立着,轻抚着那一头黑亮柔顺的好青丝,轻叹一声,“你和他相爱多年,情谊颇深,又是因为我而被迫分开。我知道你心里伤心,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许的。”
又握住她执梳的手,将她脸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问得小心翼翼:“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又小心眼的人么连你拜祭他也要呷醋”
她不好说是,面上微微一烫,问他:“那大王陪我去么”
“你自己去吧。”他笑,“我想,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你也不想见到我。
他很神伤地想。
次日,谢窈带上顾月芙,驱车前往北邙。
野旷天低,北邙山下又添新坟。春芜同青霜站得远远的,她和顾月芙揣了只小藤篮,里面盛放着白烛、纸钱等物。新筑起的坟陇连块墓碑也没有,光秃秃竖了块木板,上书“无名氏之墓”。谢窈从篮中取了几支香蜡点上,立于坟前,泪水有如断线珠子,颗颗滚落在衣襟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
顾月芙在侧撒纸钱,语气冰冰冷冷的,“他的人生早在把你送人、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才死,于他反而是场解脱”
话虽如此,她红肿双目还是不受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抬首望着天际的一只孤雁,眼前渐渐水雾模糊。倏尔喃喃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阿窈你说,阿兄为什么这么傻呢他一心报国,朝廷却听信谗言,将姨母姨丈都杀害了,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春风得意。”
“眼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顾月芙的手一一划过黄杨木牌上的字,神伤不已。谢窈哽咽道:“再等一等吧,他说过了,日后,定会为陆郎重修陵墓。”
“他”
顾月芙语声陡然尖利起来,“阿窈是真把那胡人当作了丈夫不成你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杀夫仇人,是他害得表兄家破人亡,以致今日。这些,阿窈都忘了不成”
她摇头:“他说过不是他。”
“他说什么你便信他吗”顾月芙看她的目光失望不已,“难道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进塔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如此地忌恨表兄既然如他所言,是阿兄他自己卖妻求荣将你送给了他,他又为什么那么恨他”
“当日景乐寺里,你在门后亲耳听见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觊觎你的美色,强逼阿兄献妻,也是他在背后鼓动佞臣进谗言害死陆氏满门。为什么阿兄说的你不信,这胡人说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了呢阿兄才是你的丈夫,你不信他,却要信这个胡人阿窈,为什么啊”
顾月芙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又哭又闹。芳草离离的小山头后,斛律岚一身素白衣裙,双目衔泪地立了许久,身子僵冷得如同冰雪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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